位置是早就安排好的,程寻恰好就在杜聿下首,而她下首则是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二名高岩。
晚宴还未正式开始,杜聿念及同窗情分,小声对程寻提点了一些。
这些话,昨天苏凌才叮嘱过她,程寻还记得很清楚。不过杜聿此时提醒,她依然认真听着,唯恐有所遗漏。
酉时前后,其余人等先后进殿。
苏凌走入瑶光殿时,目光扫过,一眼就看到了正认真倾听杜聿说话的程寻。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她抬起头,向他遥遥看来,粲然一笑,露出一排晶莹雪白的细牙。
这笑容太过灿烂。苏凌下意识回了一个微笑。
“等会儿胡渚使者……”杜聿正低声说着,忽然注意到不对。他抬眸,见身边的人眼眸润润的,亮亮的,似是刚下过雨一般。他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不出意外看到了正与其视线交汇的二皇子。
瑶光殿里人不少,热热闹闹,灯光氤氲。然而却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绸,将这两人的目光连成了一条线。
不过是片刻之间,程寻已然收回了目光,冲杜聿笑一笑:“我知道,今天的胡渚使者也会过来。”
杜聿定一定神,没有回答这句话。他略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顺手端起了面前的酒盏,轻啜一口,继续道:“是啊,但你不必放在心上……”
胡渚使者上次是为了搬救兵,这回是一为道谢,二为上贡。毕竟当初请求大周发兵时,答应了不少条件。
皇帝不会在晚宴上商议国事,但不代表不会借机扬一扬国威。
胡渚使者到的很早。
程寻还没跟胡渚人打过交道,此时不禁细细打量。见那几个胡渚使者,都不像她以为的高大魁梧,熊健粗鲁。为首的甚至身形消瘦,两颊凹陷,只是目露精光,一看就知并非寻常之辈。
杜聿低声道:“为首的那个是乌维,此人通晓汉学,曾是胡渚现任首领的夫子,也是他的叔叔,地位极高……”
“太傅?”程寻在心里自动替换成大周的官职。
杜聿点一点头:“可以这么说。”
……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驾到!”
伴随着太监尖利的声音,瑶光殿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齐齐施礼,三呼万岁。
皇帝与姚氏相偕而入。
程寻抬眸看向姚氏,见她宫装繁复,许是施了脂粉的缘故,气色比那次在西苑见她时,要好很多。华裙丽带,暖红色的灯光在她周围勾勒出淡淡的晕色,仿若神妃仙子,随时都能乘风而去。
她轻赞一句:“好美。”
声音极轻,然而她身旁的杜聿却微微侧目,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皇帝神色淡淡:“平身。”
众人这才又回到自己座位。
皇帝在上方不咸不淡致辞,下方杜聿则轻声对程寻说了一句:“这话以后别再说。”
“什么?”程寻讶然。
杜聿伸出右手食指,虚虚一晃,继而又收起,小心提醒:“你莫忘了你是男子。”
程寻瞬间瞪大了眼睛,做一噤声动作,连忙点头:“知道了。”
杜聿轻轻一笑,不由地想起那次见她女装的模样。心口忽的浮上一个念头:或许这就是人说的美而不知?
他第一次见到有姑娘不爱惜自己的容貌,把自己捯饬成这个样子的。
—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甚至难得有心情欣赏歌舞。
殿内舞姬伴随着丝竹声,翩翩起舞,美不胜收。
皇帝饶有兴致问胡渚使者:“大周的歌舞如何?”
乌维欠身答道:“回大周皇帝陛下,大周的歌舞极美。但是在我们胡渚,也有好看的舞蹈,尤其是兽舞,兼具刚劲与柔美,比起大周的舞蹈,另有一番美。”
“兽舞?”皇帝微微一笑,眸中闪过怀念之色,“朕二十年前已经见过世上最美的兽舞了。”
言讫,他含笑看向了姚氏。
姚氏轻岂朱唇:“兽舞嘛,也不是胡渚独有。”
如今的姚皇后,二十多年前,一舞倾城,让皇帝对其一见倾心。
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如今贵为皇后,自然不能像舞姬那般,下场起舞娱人了。
胡渚使者既然提起了兽舞,皇帝挥一挥手,命舞姬换成兽舞。
少时鼓点节奏急促,原本如柳枝般柔美的舞姬神情忽变,动作中已经带了杀伐之气。——正是乌维所说的兽舞,至刚至柔,美不胜收。
程寻常在书院,多与书本为伍,平时看到的才艺演出也不多。难得看见宫廷舞蹈,见舞姬衣袂飘飘,如仙如魅,看得格外入神。
—
那厢皇帝已与乌维等人谈起了胡渚近况。
乌维轻叹,答道:“谢大周皇帝挂念,如今战事已停,百废待兴。休养生息数年,定能恢复胡渚雄风。”
皇帝嗤笑一声,胡渚的现状,他已经从宁将军那里知道了。本就物质匮乏,又经战事洗礼,还能成什么样?
从皇帝的神色里,乌维大致能猜出皇帝的意思。他面色不改,轻声道:“当日胡渚内乱,向大周借兵。全靠大周皇帝陛下仁善,借兵于我,才结束了胡渚内乱。”
皇帝淡淡一笑:“区区小事而已,喝酒喝酒。”
大周之所以发兵,主要还是因为胡渚答应了大周的条件。若非如此,又岂会出兵相助?
乌维自己将酒杯满上,大声道:“敬大周皇帝陛下,祝大周皇帝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帝微微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指着乌维,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寿比南山?哈哈哈!今日又不是朕的万寿节,何来的寿比南山?错了错了……朕听闻你乌维精通汉学,可见传言不可尽信。”
乌维也笑了:“原来不能这么说么?乌维自负精通汉学,没想到竟丢了丑。听说大周人才济济,皇上刚开设博学宏词科,新得了不少有才之士。乌维不才,不知能否讨教一二。”
皇帝笑意微敛:“怎么?”
他听出来了,乌维说错话是假,“讨教一二”才是真。
乌维欠身施礼:“大周皇帝陛下,我们大君久慕中原文化,恨不能亲至大周学习。此次乌维出使大周,随行之人也有精通汉学者。然而边陲小国,学识有限,恳请大周皇帝陛下能下旨让大周的有才之士指点一下……”
皇帝摆了摆手:“今夜宴席,不谈国事。”
“听闻大周有琼林宴,是皇帝陛下宴请一甲学子。难道今夜不是吗?乌维听闻博学宏词科一等学子都在席上。莫非大周的才子都是徒有虚名?”乌维神情诚恳,隐约还带着疑惑,但他的话已经极其不客气了。
皇帝神色微变,正欲答话。一旁的姚皇后哂笑:“是不是徒有虚名,和胡渚使者又有什么关系?”她烟波流转:“还是说,乌维大人想留在中原,为我大周效力?”
她容貌殊丽,盛装之下,犹若天宫仙子。
乌维被她容色所震慑,神情微凝,低声道:“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胡渚臣服于大周,那就以大周为宗主国。作为附属国的臣民,自然希望宗主国人才济济。而乌维,只是想请教一二罢了……”
他似是极为遗憾,声音也越来越低。
胡渚使者虽说的含糊,可在场诸人均已听出了他的意图。
皇帝哈哈一笑:“大周既是宗主国,自然也有宗主国的度量。乌维,你想请教谁?请教什么?只管说来。”
作为上邦,这点度量还是有的。而且今日在场者,除了此次博学宏词科的一等士子,还有前次的状元杜聿,更有白青松、宋城等博学多才之士。纵使胡渚有备而来,皇帝也有信心从容应对。
乌维郑重施了一礼:“回禀大周皇帝陛下,乌维想讨教在场诸位三个问题。”
皇帝眸色微沉:“三个问题?”
远处的苏凌轻轻摇了摇头,示意皇帝不要答应。
然而皇帝已经追问:“哪三个问题?”
乌维摇头:“这三个问题,如果大周无人能答出来,那么可否请皇帝陛下赏给乌维一个小小的彩头?”
他这话一出,整个瑶光殿安静异常。
程寻心说,这是有备而来。乌维想讨要的彩头,肯定不简单。
皇帝沉声问:“什么彩头?”
“胡渚民生凋敝,请大周皇帝陛下能允许迟些上贡布帛和牛羊。等过一两年,胡渚休养生息……”乌维应声跪了下去,眼中已有了泪意,“皇帝陛下仁慈……”
皇帝挑一挑眉,慢条斯理:“此事不必再提。”他轻叩面前的桌面:“至于你的三个问题,也不用讨教了。”
需要上贡的布帛、牛羊?如果胡渚的使者讲明缘由,好言好语哀求,他不是不能考虑。用这样的法子迫使他同意?想都别想!
皇帝眸色渐深,吩咐道:“乌维大人许是喝醉了,带他下去休息。”
他话音刚落,就有侍卫上前,欲叉了乌维就走。
乌维急道:“大周皇帝陛下一言九鼎,又有宗主国的度量,方才明明已经答应了,难道要食言不成?”
皇帝神色变了又变,挥手制止了侍卫,令其退下,这才又问乌维:“你想请教什么?”
神情已隐约不耐。
乌维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形,又理了理衣衫,扬声道:“呈上来。”
场中诸人俱是神色微变,屏气凝神,看胡渚使者捧着一个银盘低头入内。
那银盘上放了一支羽箭。
当即有人冷喝:“大胆!瑶光殿内,岂容你携带兵刃?”
乌维只瞧了那人一眼,他缓步上前,将羽箭执在手中,环顾四周,朗声问道:“这是乌维请教诸位的第一个问题。如何在不损此箭的情况下,让此箭变短?”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先时乌维口口声声说久慕汉学,想要请教。众人都以为他所请教的是儒家经典。在场多饱读诗书之人,满怀信心。谁想他问的竟是这么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不损此箭,让箭变短?
这要怎么才能办到?
众人不由地小声议论,一时间却都想不到好主意。
乌维立于瑶光殿中间,扫一眼交头接耳议论的诸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询问儒家经典,肯定难不倒这些大儒。唯有剑走偏锋,才有可能难倒他们。
程寻也与身边的杜聿低声商讨。杜聿面容沉静,长眉微蹙。程寻心中一动,忽的想起在崇德书院时,苏凌教她射箭的事情来。
她臂力小,拉不动寻常的弓,他特意做了小一点、轻一点的弓箭来给她使用……
脑海里似有什么恍恍惚惚一闪而过。她眼睛一亮,忽道:“有了。”
“嗯?”杜聿面染喜色,“什么?”
程寻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杜聿边听边点头,眼中笑意越来越浓。他挥手招呼身后的内监,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那内监领命退下。
站在瑶光殿中间的乌维轻叹一声:“这题目是偏了一些,也不怪在场的各位大人答不出来……”
他话未说完,只听一声轻嗤。乌维止住话头,循声望去,见大周的二皇子殿下缓缓站了起来。
一看见他,乌维眼神微闪,悄悄移开了视线。——他对这位大殿下印象颇深,此刻见到二殿下,他心中也有丝丝不自在。
白大人与宋大人对视一眼,齐齐点了点头:“咳……”
就听到二殿下慢悠悠道:“不损箭本身,而让箭变短?这有何难?再拿一支比它长的箭跟它一比,也就是了。”
白大人眼中闪过喜色,暗暗点头,捻须而笑。
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乌维瞳孔微缩:“这……”
苏凌看他神色,已经知道自己答的不差。
正说着,方才杜聿身后的内监已经回来了。他同样捧着银盘,只是银盘上,放着一支比方才的羽箭,更长的箭。
苏凌视线掠过,又瞧一眼程寻,微微勾了勾唇。他缓缓离席,走至乌维跟前,拿过对方手里的羽箭,又接过内监银盘里的长羽箭。
两只羽箭放在一起,先时那支明显短了许多。
苏凌朝众人扬了一扬,笑问:“是不是变短了?”
暖红色的灯光下,二殿下眉目清隽,仿若一幅画。
乌维眼睛直直的,颤抖着两片唇,嗫嚅道:“是……”
第一道题,竟然就这么答出来了?
皇帝哈哈一笑,甚是欢愉:“我儿聪慧。”似是极为自得。他又笑问乌维:“乌维,二殿下答得对是不对?”
乌维只得道:“二殿下天资聪颖,乌维敬服。”
苏凌勾唇一笑:“方才答出这道题的,远不止我一人。”他环视四周:“这样的题目,就想讨些彩头?是觉得我大周无人么?”
乌维不敢置信,他只能告诉自己,别怕,还有两道。中原人才济济,原本也没指望第一道题就难住他们。
后面还有两道题呢,尤其是第二道。在场多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