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皇帝面前的那碗汤圆已经凉的可以入口了,他盯着阮琨宁,慢吞吞的吃了一个,咽下去了才道:“我带出来的那个,的确已经丢了。”
阮琨宁看了看被他扔在桌子上的那只荷包,问道:“那这个是……”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皇帝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可是阮琨宁总觉得似乎带着某种浅淡的笑,他道:“人在出手的时候,就很难顾及到自身,他偷走了我的荷包,我也顺走了他的荷包,一报还一报,不是很公平吗?”
阮琨宁:“……”
一个是“偷”,一个是“顺”,皇帝叔叔,你的语言修辞能力,当真是非常出色啊。
她目光敬畏的看了皇帝许久,又伸手颠了颠那只荷包,打开之后里头居然还有几张银票,不算少了。
她心头一动,问道:“你那荷包里头,有钱吗?”
皇帝的荷包里头,哪怕是随便放点什么,想必也是值钱的吧,那这样看来,那个小贼,其实也不亏嘛。
皇帝看穿了她的险恶用心,忍着笑道:“没有。”
阮琨宁有点失落的低下了头:“哦。”
她脑海里忽的划过一道闪电,一直以来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你怎么会这些的?”
皇帝用那只汤匙舀出了一点汤水,喝了一口才道:“你当我天生便是富贵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么。”
他神色中有了一点回忆神色,轻声道:“大概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先帝在东郡吃了败仗,损失惨重,连营地都被人攻破了,所幸我们发现的早,才同阿姐阿九一道逃出去。”
阿九,应该指的是荣王。
他说的话很轻,可阮琨宁心里头却猛地被触动了一下,毕竟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只会渲染最后的胜利者,而不会去关注背后流的那些血汗。
所有人都只知道先帝是最后的胜利者,却很少有人关注,背后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
“后来呢?”阮琨宁问道。
“后来呀,”皇帝微微笑了笑,慢慢的道:“我们换了一身不会显眼的衣服,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了一个废弃掉的院子,躲到了里头去。那时候阿九才四五岁,一连惊吓再加上路上的辛苦,很快便病倒了,我们走的匆忙,带的钱也不多,可是那时候正是最乱的光景,一点药渣子都能卖的死贵,我们那一点钱,根本没办法给阿九买药,甚至于连饭都吃不上了。”
阮琨宁有点难以想象那个画面。
现在的皇帝,兰陵长公主以及荣王,是大齐最为尊贵的人,他们高高在上,好像天然的就享有那份尊荣,可是在皇帝的口中,那时候的他们却还只是几个无助的孩子,甚至于连自己的生计都难以维持,那是阮琨宁如何也想象不出的。
皇帝似乎也陷入了回忆中,想了想,才继续道:“有什么办法呢,阿娘早逝,除去先帝,我们在这世间的至亲,就只剩下彼此了,谁都是舍不掉的。阿姐虽然年长些,可到底是个十一二岁的姑娘,世道又乱,谁知道出去会遇见什么呢,阿九还在病里,也只能我去想办法了。”
阮琨宁好像能理解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份本事了。
皇帝看出了她神色中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世道不易,所有人活着都不容易,叫我去对无辜的人下手,我也有些做不出来,”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道:“你不要觉得我可笑,我那时候真的是这样想的,只要有办法,我就不会去偷别人的辛苦钱。后来,我就盯上了街头上的那些惯偷,虽然他们的钱也不是正当得来的,可我心里头却会觉得安慰些。”
不管怎么说,皇帝能有这份心,就很难得了。
偷一个普通人很容易,但是偷一个惯偷,难度绝对是要大很多的。
阮琨宁想了想,莫名的有些替他心酸,问道:“第一次去下手的时候,怕不怕?”
“怎么会不怕呢,”皇帝手里的汤匙触到了碗底,发出一声脆响,他道:“我那时候,也不到十岁,世道又乱,死一个小孩子,根本不会有人管,要是真的失手了,现在的皇位,或许就要换个人做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我拿着我们最后的一点钱,去添置了一身干净衣服,不叫自己穿的脏兮兮惹人怀疑,然后就开始下手了。刚开始的时候,当然是害怕的,可阿姐跟阿九还在等着我,也只能咬着牙坚持下来,居然成功了,慢慢地,”他笑了笑,看向阮琨宁,道:“才有了这手功夫。”
他想起方才那个惯偷,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不曾手生……”
皇帝说的很轻松,可是阮琨宁也是从末世过来的,很能体会到那种无奈与无助交叠在一起的滋味,可是一转念,又安抚的笑了笑,道:“好在,那些现在都过去了。”
皇帝一手托腮,道:“是啊,现在想一想,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阮琨宁听他方才说的事情,心生感触,由衷的感叹道:“你们姐弟三人的感情,倒是真的很好。”
皇帝方才说的轻松,可是为了至亲出去冒险,却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是以阮琨宁才有此一叹。
皇帝感叹道:“都是骨肉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里有疏远的道理。”
阮琨宁看他神色,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发酸,却压低声音,凑近了道:“你知道,其实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你……刻薄寡恩吗?”
兰陵长公主在军中颇有声望,在皇帝登基之后却选择在公主府相夫教子,同军中旧识断的干净,荣王素日里也极少结交朝臣,连府中也只娶了一妻,膝下也不过三子,在宗室当中,算是子嗣单薄的了。
对于这些,朝野乃至于民间自然不会公然议论的,可是私底下的猜测却不会少,而且只会猜测的更加难听。
阮琨宁之前也是有些那样觉得的,此刻听了那些旧事,却又觉得可能事情另有隐情。
她没有想过皇帝刚才是骗她的可能性,那真的没有必要。
“知道呀,”皇帝脸上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云淡风轻的道:“说便说吧,我难不成还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不成。”
“你这个人啊,”阮琨宁慢慢道:“坏的也不是那么彻底。”
她这话说的有些感念,皇帝却忽的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道:“阿阮却是个好姑娘。”
“才不是,”阮琨宁低下头,道:“我也做过许多坏事的,算不得什么好姑娘。”
“那也没关系,”皇帝温柔的笑了笑,道:“你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坏事,那在我心里,就还是一个好姑娘。不,不应该这样说。”
他想了想,才重新低下头看着她,道:“虽然你不喜欢我,还总是惹我伤心,可我还是觉得,阿阮是个很好的姑娘,也值得我对你好。”
阮琨宁不知怎的,觉得自己鼻子有些发酸,眼睛也传染了一样的跟着发酸,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好端端的,你说这些做什么?没得惹我这样难过。”
皇帝却靠在墙上,看外头的灯火通明,他问道:“阿阮,你可信命吗?”
阮琨宁道:“我不信,我只信我自己。”
“真巧,”皇帝没有看她,而是依旧盯着窗外,道:“我那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阮琨宁拖着椅子走到他身边坐下,一脸狐疑的问道:“你又要搞什么鬼?”
皇帝却侧脸看她,面上的那个酒窝露出了浅浅的一点痕迹,道:“这是第二个故事了,阿阮可要听吗?”
阮琨宁看着他,却觉得他大概只是想找一个人倾诉,便顺从的点了点头。
皇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微笑道:“那也是我八九岁时候的事情,对,就是在我们姐弟三个相依为命的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靠在墙上,仰起了头,似乎在构思应该怎样开口,许久才道:“那时候,我刚刚才得手了一只肥羊,却在拐角处遇见了一个和尚,我往左,他也往左,我往右,他也往右,我问他,‘和尚,你挡住我的路做什么?’,你猜,他说了什么?”
阮琨宁无从猜起,只好摇摇头。
皇帝轻声笑道:“他说‘天子在此,自当一见。’”
阮琨宁大吃一惊。
皇帝却继续道:“我那时候也说不出是信还是不信,却也不打算搭理他,只叫他让了路,便离去了,直到后来先帝建都金陵,我才再一次见到了他,”他笑着看了看阮琨宁,道:“也就是寒山寺的永空大师。”
阮琨宁脑子里头乱糟糟的,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呆呆的盯着皇帝瞧。
皇帝也不想从她嘴里头听出什么来,含笑道:“那时候见了,我已经是储君,他问我‘贫僧说的可准么?’,我说‘准不准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何干?’便走了,留他独自在那里笑了很久……”
一旁的香炉散发着袅袅的青烟,连皇帝的声音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迷雾,他缓缓道:“那时我还很年轻,对佛法来世嗤之以鼻,永空大师同我说‘你这一生,会与自己命定之人失之交臂,尝尽情苦’,那时候,我把这句话当笑话。”
他歪了歪头,向着阮琨宁苦笑:“后来,我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又过了十几年,见一切都很如意,就很得意的去找永空大师,我同他说,你说的话是不准的,我直到今日,都快活的紧,还不曾遇见那个叫我受尽苦楚的人。那时候,他的神色很平静,只是同我说,明日陛下只要出宫,就一定会遇见的。”
皇帝似乎沉浸在了回忆里,许久才问道:“若是你,你会相信吗?”
阮琨宁眼睛眨了眨,没有说话。
皇帝似乎也不打算要她的答案,只是自顾自的道:“我想着,能叫自己倾心的女人,总该是个绝色,好认的很。第二日,大清早就出宫了,花了一上午没遇见什么人,中午随便吃了饭,到了下午还是没遇见什么人,说出来也无妨,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准备好去好好取笑永空大师了,却在准备回宫的时候遇刺——是卢氏救了我。”
阮琨宁平静的面容一抖,心里简直是惊涛骇浪,原来,怨不得皇帝会那样容忍卢氏,甚至纵容她骑到了苏贵妃乃至于皇后头上,原来如此!
皇帝似乎没有见到她的神色,只是继续陈述自己的故事:“卢氏出现的不正常,同二皇子牵扯不清,我都知道,但还是很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如何叫我受尽苦楚的,所以就一直留着她。可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
他看着阮琨宁的眼睛,目光炯炯:“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去了回音谷,在那里遇见了你。”皇帝自嘲的笑了笑:“也许你不相信,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这一生,就是这个人了。”
阮琨宁的吃惊彻底的流露在了脸上,皇帝像是没有看见一般:“我第二日去见了永空大师,我同他说,你算的是错的,我的命定之人原来并不是那一日遇见的卢氏。他只是不吭声,我以为……我以为他是被我说的哑口无言,今日才知道,原是在看我的笑话……”
阮琨宁想了想,还是问道:“我不太明白这一切之间的联系……”
皇帝似乎觉得很有趣,轻轻笑了笑:“我那时候吃惯了山珍海味,对那些不感兴趣,所以只随便找了一家小店。”
阮琨宁一颗心跳的飞快,隐隐约约的,似是明白了什么。
“那家店味道尚可,并无异常,只是,在我离开那里时,”他轻笑一声,却不觉有多少笑意:“有个小姑娘,冒冒失失的撞到了我身上。”
皇帝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大腿高度,笑意中竟有些酸楚:“那时候,她才这么高,贸然撞到我身上,也被吓了一跳,连忙向我致歉。”
“一个小姑娘罢了,又不是有意,我同她计较什么呢,”皇帝抬手去端茶盏,只是手颤的厉害,终于还是作罢了:“后来出了街道,我就碰上玉奴了……”
“那时候也没多想,还是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隐约想明白——兴许,玉奴同那小姑娘,本就是一起的呢。”
他看向阮琨宁,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感伤:“既然如此,同玉奴一道出去玩儿的小姑娘,又会是谁?”
“本来还不觉有什么,”皇帝声音都有些颤,许久之后,才道:“可是后来,越想便越难过。”
“我风华正茂的时候,阿阮还那样小,”素来刚硬的男人,到了此刻,竟也有片刻的哽咽:“——原来一开始,就全都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记不得的去看20章嘛,那里有伏笔的
还有,那真是神奇的一天啊,阮阮先是遇上了黄桑,随即又遇上了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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