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侧过脸去,目光定定的落在谢宜舫白玉无瑕的面上,认真的问道:“你等了这般久,可等到她回头了吗?”
谢宜舫神情中有转瞬的伤感,眼睫也禁不住微微一颤,像是翅膀带了露珠的蝴蝶,再也飞不起一般,静默了一会儿,他道:“等到了。”
皇帝只看他神情,便知结果不佳,若是换了多年前,他还年轻的时候,必然会嘲笑他痴等了这些年,空度了好年华,可到了这一刻,自己亲身尝过情爱的苦涩之后,他反倒是说不出什么了。
谢宜舫为情所苦,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皇帝不曾问下去,本是他的善解人意,谢宜舫本是洒脱自如的,可到了此刻,却也有难掩失意,嘴唇动了动,他终于道:“我眼见着她回来,却也无济于事……她已有心上人了。”
皇帝见他难得的对此事不避讳,便问了一句:“最好的年华都给了她,后悔吗?”
“做都做了,”话说到了这里,谢宜舫反倒是平静了下来:“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也是,”皇帝低头轻笑几声,又问道:“——会觉得恨她吗?”
“没什么好恨的,”不知是否因为提及了那姑娘,谢宜舫面上线条柔和了许多,日光之下,像是入世的谪仙一般出尘,他道:“当初她便不许我等,是我执意如此……”
“到了此刻再回头去看,竟有些释然了。她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只是……时间错了,非人力所能改,与人无尤,于己无悔。”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平静源河下泛起的小小波涛,完全察觉不出底下汹涌的那些情意与年华,像他的一生压在心底的爱情一般,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逝了。
谢宜舫本以为皇帝会笑他的,像是之前一般,可不知怎的,这一次,皇帝却没有出声。
“谢宜舫啊,”就这般过了许久,谢宜舫才听见皇帝出声,他道:“早该向你致歉的……”
皇帝的语气很轻,里头深藏的感伤意味却很重:“这么多年都在笑你傻,觉得你不值,可许多事情,本就是要等到自己经了,才能明白的……”
“总是取笑你的真心,”他看向谢宜舫,道:“真是不应该……”
“都是旧事了,还提它做什么。”谢宜舫摇头失笑,看皇帝一眼,忽的道:“呀,有鱼咬钩了……”
皇帝扫一眼晃晃悠悠的鱼漂,也只是缓缓一叹:“也是,过去的事情,便叫它过去吧。”
清晨的明透日光中,他抬起了鱼竿,用力将那只咬钩的鱼带了出来,收回鱼竿之后,顺手送到了木桶里。
伴着他提起鱼竿的动作,源河平静的表面也被击碎,荡起了一层一层的涟漪,像是人心不定的起伏一般,一圈一圈扩散的极远。
虽是渐行渐大,波及甚广,可随着时间的消逝,那痕迹却也越来越小,直到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遍寻四处,却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
第235章 前情
皇帝与谢宜舫究竟是如何言说的; 阮琨宁自是不知的。
她被二人竟私下相交的消息雷的不轻,回到永宁侯府接连休养了几分,小心肝才算是缓了过来。
也由不得她不缓过来; 接下来; 她还有事情要做呢。
玉奴的生辰,到了。
早在那之间,阮琨宁便答允了他,要准备一件礼物与他的; 这些日子的准备下来; 倒算是可以入眼了。
凝白的暖玉被雕刻成环形玉佩; 上头的凤凰展翅欲飞; 风华绝丽,气质高华; 同玉奴的相貌气质相称,本就是相得益彰。
阮琨宁翻来覆去的瞧着,也觉是极为满意; 吩咐人准备了盒子; 仔细的包了起来。
云舒瞧瞧她身上装扮; 道:“今日是出门去; 殿下是否换身衣衫?”
此刻时辰还早; 阮琨宁身上还是家常的衣裙,自己环视了一圈儿,也觉得不太庄重,略一思量; 便道:“还是正月,便将我那身胭脂色的衣裙取过来吧。”
云舒应了一声,便有侍女取了那衣裙为她换上,随即又另有上前为阮琨宁梳发。
正坐下的功夫,崔氏却过来了。
阮琨宁心下微惊,转念一想,对于崔氏的来意便明了几分。
果不其然,崔氏上前接过了云夏手中的梳子,示意其余人退下后,这才道:“今日要如何,阿宁心中可有个章程吗?”
阮琨宁默然片刻,道:“阿娘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萧三公子也是一个好人选,只可惜……”
在这之前,崔氏心里面是喜欢玉奴的,毕竟比起不确定性大、前途未卜的皇六子韦明玄来,长公主之子这个身份可是要好得多了,但到了现在,也只能暗暗叹息一声。
崔氏叹道:“你们没什么缘分。”
阮琨宁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微微合上眼,没有说什么。
崔氏最了解这个小女儿,虽说不似长女一般玲珑心思,大事上头却从来不糊涂,处事也绝无拖泥带水,虽不算是拔尖儿,却也称得上是上等。
其实,这也是一种福气。
有时候,女孩子活的太清醒明白,反倒不是一件好事。
她亲手为阮琨宁梳好了发髻,簪上了流光溢彩的金步摇,瞧着镜子里头的人影,也觉美貌不可言说。
不知怎的,崔氏忽的生出了几分感叹:“阿宁小的时候便生的好看,”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摇摇头道:“不只是阿爹阿娘这样想,所有见过阿宁的,便没有不称赞的,到了今日再回头看……”
“美貌,其实也是一种负担,”崔氏缓缓道:“承载了那么多人的情意,本身就是会累的。”
“阿娘这话传出去,别人可是要不高兴的,”阮琨宁心中未尝没有产生这般想法,嘴上却还是道:“别人想要还没有,嫉妒的在被窝里头咬手绢呢,咱们可倒好,得了便宜还卖乖。”
崔氏被她此言逗得一笑:“也是。”
她目光欣慰,语气中也有了几分岁月流逝的伤感:“阿宁也是大姑娘了,不需要阿娘再去教什么了。”
阮琨宁握住崔氏的手,回身向她一笑。
窗外的日光透过来,映的她面色如雪,光彩照人,几乎不可直视。
兰陵长公主的府邸与永宁侯府相隔不算远,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阮琨宁扶着云夏的手自马车上下去,扫一眼府邸门前,心底却有些生疑。
——今日是兰陵长公主府上三公子的生辰,怎么会没人过来贺喜?
不说是门庭若市,也不该是门可罗雀啊。
这可并不是什么小生辰,而是二十岁的整生辰,男子二十及冠,几乎堪称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这样的时候,兰陵长公主这样宠爱幼子的,竟没有广发请柬吗?
阮琨宁心中暗生疑惑,却也不好问出来,只随着前来迎接的长安长平一道入内,到了后头的清芳园去。
骤然一件此地,倒是勾起了她几分旧思。
想当年,她便是在后院里头与玉奴相见,随即相识的。
细细想之,竟也过了这么多年了。
自从当年许下要帮助玉奴的话之后,阮琨宁心里头便一直记挂着玉奴的身体,在木系异能达到四级之后,便开始经常性的往兰陵长公主府里跑,慢慢的改善玉奴的体质。
所幸她年纪尚小,兰陵长公主又格外的喜欢她,加之永宁侯府与公主府的关系融洽,别人见了也不曾说什么。
——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往来的多些,也不会叫人觉得突兀。
玉奴十二岁的时候,兰陵长公主与萧驸马见着他身体渐渐地好转,不像是小时候那般孱弱的风一吹便倒,欢喜之余倒是想起了一桩心事——总该有个正式的名字才是。
夫妇俩总是觉得不放心,没敢自己给儿子取名字,到底还是亲去寒山寺求了永空大师赐名,玉奴这才有了自己的名字——萧文澜。
可在那之前,阮琨宁已经是叫了他许多年的玉奴,再改反倒是别扭,也就继续保持着这个有些女气的称呼,玉奴自己也是浑不在意的样子。
后来,阮琨宁见别人都不再叫他这个名字,而是直呼其名,只有自己却还是如此称呼他,很觉得怪怪的,便随大流的改成了文澜二字来称呼他。
可玉奴似乎很不高兴,许久都没有理她,发帖子叫他出去玩也不理会,连着不高兴了好些日子,她这才重新改了回来。
直到现在,大概也就只有阮琨宁与兰陵长公主还会管他叫玉奴,其他人甚至于萧驸马以及他的两个哥哥,从来都是一本正经的叫他的名字,文澜。
很多时候,阮琨宁都是一个粗神经,处事大条得很,倒不是她傻,而是她乐得去做一个粗神经,借此来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到了现在,再去装糊涂,难免就有些过分了。
玉奴很好,可她已经有韦明玄了。
在阮琨宁心里头,每一份情意都值得被尊重。
无论能不能接受,但至少不能去糟践。
她知玉奴对自己的深重心意,所以她才更要同他说清楚。
没办法给他想要的,还要拖着这个人,那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
她跟在长安后头,正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却听长安道:“殿下,到了。”
大概是因为颜值的缘故,阮琨宁一眼便瞧见了玉奴。
他正独自坐在那棵亭亭的木兰树下,一身雪色衣袍,眉目清俊难言,气质泠然高华,宛若画中来。
真的论起来,玉奴的相貌并不似兰陵长公主的锐利明艳,气势迫人,倒是像萧驸马的文秀雅致多一些,清俊绝伦至极,却不会叫人觉得女气,只叫人觉得气质空灵,高华傲然。
在阮琨宁认识的男子当中,大概也就只有谢宜昉的飘飘若仙可以与之相较。
她驻足之际,似有心灵感应一般,玉奴也抬头望过来,见是阮琨宁,面上便显露出几分笑意,
他道:“阿宁,你来了。”
“是呀,”阮琨宁回道:“这样的大日子,我怎么能不来?”
玉奴微微一笑,却不答话,只抬袖示意她在自己对面落座。
阮琨宁也不推拒,在他对面款款落座,再一瞧他面容,这才发现些许不对劲。
到底是自幼相熟的,她对玉奴的情绪敏感的很,见他面上虽是云淡风轻,眼底却是难掩的忧色,便奇道:“这是怎么了,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确实是遇上一桩事。”
玉奴眼睫轻轻一眨,道:“前些年,有人借了我一笔银子,数目大得很,可他素来忘性大,竟忘了要还我,我想着都是熟识,上门去要总是碍着脸面,可若是不要,总归是自吞了苦果,左右为难的很。”
他讲的为难,阮琨宁也感同身受的皱起眉头。
她想了想,玉奴既然会借一大笔钱出去,必是极为相熟,且知晓品性的,按照他的家世来看,对方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既是公侯勋贵出身,那自然便是要脸面的,再者,顾忌到兰陵长公主,也不会出现刻意拖欠之事,想来也只是忘了。
这般一想,阮琨宁便问道:“借的很多吗?”
玉奴淡淡的看她一眼,唇边带着一丝苦笑:“阿宁是知道我的,若是小数目,我连问都不会问。”
阮琨宁眉头微微一皱,继续问道:“欠了很久都没还吗,你难道不曾暗示过吗?”
玉奴抬手为她斟了茶,道:“自是很久了,我也曾暗示过,可他都只作不懂,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阮琨宁没想到居然有人脸皮这般厚,眉头蹙的越发紧了,问道:“当年与你相借之时,可曾留有借据吗?”
玉奴道:“我哪里想到的他是这种人,留了借据倒显得我不信他,所以也只是口头说说罢了,并不曾留有什么借据。”
“你是不是傻了,”阮琨宁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道:“亲兄弟尚且都要明算账,这种事当然更是如此了,你手里头没什么凭据,日后拉扯起来可如何是好。”
玉奴温和的听她训斥,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阮琨宁顿了顿,又问道:“到了现在,那人还是不认账吗?”
玉奴道:“——他若是认账,我哪里还有这些愁苦呢。”
“那你便只管直通通的同他讲便是,难不成这样,他还能抵赖吗?”阮琨宁道。
玉奴有些迟疑:“可如此一来,未免叫人脸面上……”
阮琨宁为他叹一口气:“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善解人意是你的好处,可是好人就天生一个吃亏吗?总归是他欠你,你自是占理,他若是为此恼了你,那才是真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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