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绿洲湖泊光芒反射,掠过相依的背影,直向瀚海深无极处而去,白袍一闪,剑刃锋芒内敛,与光线聚于一处,锐利无伦地射入苏婉云眼中。她站在瀚海石窟中,猛的一激灵,飞身而出,然而石壁遮挡处,只见三两具尸体倒卧,并无异状。
这般错觉已不是第一次,她愤愤地一跺脚,身后传来孟晓天的声音:“苏婉云,你是不是发烧了?”石窟中,他正查看着一地泛紫的尸体,马匹也被隐进了窟中,以免为人所觉。
苏婉云回头扫了一眼高大的瀚海石窟,一语不发地回到孟晓天身边:“……这些死人有什么好多看的?”
孟晓天道:“江南七星塘也是以毒术闻名的门派,看他们的死状,却是被自己的独门绝活‘凤点头’所噬……看来重天冥宫的本事也不仅是‘九星千叶’。”
苏婉云道:“楚姑娘说中了重天冥宫的毒物,只须暂封气脉,便能减缓发作,也不知她是如何得知的?”
孟晓天站起身:“她能如此说,想是不会有错。现在江南七星塘的人已经死绝,叶听涛随后一路见到那些尸体,应该也会明白了。”
苏婉云嗅到这阴暗石窟中腐朽的气息,向深处望去,只见是黑洞洞的一片,不知底在何处。脚下尸骨成堆,除了新死的江南七星塘众人,尚有陈年骨骸,都呈深紫之色。她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见孟晓天已转身向外,便也不再逗留,举步欲走。
披风在转身时划出一道淡淡弧度,遮挡住了僵直的尸体被掀开的景象。苏婉云似乎听到了异常的声响,孟晓天已走出石窟,她的剑毫不犹豫地反手向身后刺去。
快若流星,雪刃的白光削下了披风一角,然后穿透一幅黑衣,直入血肉。那人低吼一声,却不后退,反迎着雪刃向苏婉云扑去。剑身笔直没入身体,手腕上传来细微震颤的感觉,苏婉云一时竟然怔住。
浑然如墨一般的黑衣,额头的紫晶光晕幽深,那张脸瞬间便迎到面前,余光掠过瞬息前还沉寂着的瀚海石窟,无数黑衣突然自洞窟深处涌出,耳畔是孟晓天轻声叱骂:“你真是发烧了?”
苏婉云蓦然回过神来,手腕运力,雪刃从那黑衣人体内横劈而出,血光飞溅,有几滴沾到了她的脖颈中,甚是温热。只是活人而已。待得定睛,便知先前石窟内潜伏得二十余人,有的闭息藏身于江南七星塘门人尸身下,更远些的掩身于石窟深处的黑暗中。孟晓天在黑衣身影中游走来去,柔柳剑点动,宛如乌云中穿刺而过的闪电。他莫非是早就料到?石窟之中,毕竟有那极为微弱的呼吸声,但苏婉云总以为是错觉。她不及多想,雪刃一振,将攻到面前的黑衣杀手挑落在地。
瀚海石窟中,沉默的杀戮辄起,黑云来去闪动,苏婉云只以雪刃之网封住去路。靠近石窟入口处,两柄神剑系在青鬃马的马鞍旁,二十余道目光时不时扫过,贪婪之色隐现,却总为罗裙剑影所阻,围攻苏婉云的数人神情渐渐恶猛,但始终无法再近她一步。那一路“点雪快剑”自与鸣风山庄卫少陵对阵过后,还是头一次得如此机会施展,剑光点点如雪,背着石窟外的日影落成一道光幕。
血珠不断溅起,苏婉云与孟晓天身法俱已到极致,便不再有血污沾身。二十余名黑衣人中已有十人倒地,无不是中剑不退,反而让剑刃透体而过,口中鲜血狂涌,血腥气充溢,中人欲呕。又斗片刻,苏婉云忽觉颈中有些麻痒,心中微惊,一剑连削两名黑衣人咽喉,伸手去摸脖颈,触碰之处略有些发热,除此之外并无异状。她不及多想,见孟晓天独斗五人,便挺剑上前,三四招后,又再刺死两人,孟晓天偶尔回头向她一瞥,目光却是一震。
曾为鲜血沾染之处,她脖颈中是一片炽红,孟晓天不顾身侧尚有黑衣人窥伺,欺近苏婉云身侧,抬手疾点,苏婉云吃惊道:“干什么?”举剑挡开他身后攻击,孟晓天得手之后,并未多言,只道:“速战速决。”
可就在此时,两人同时觉得手腕运力一偏。对多年用剑之人来说,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苏婉云低头一看,只见沾满重天冥宫中人鲜血的雪刃剑身竟然微微发黑,攒刺无法施力,最后三名黑衣人见状均面露冷笑,苏婉云抵挡攻势之际,只觉脑中一晕,脖颈连带着下颚都如火烧一般疼痛难忍,眼前景象瞬间成为一片血红。她“啊”的一声轻呼,雪刃落地,正胸中一空,却被人拦腰抱起,腾云驾雾般到了石窟入口,几乎不能见物的双眼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影象,那是孟晓天抽出九天玄女剑,灿若天光般的剑芒从左至右,一剑横扫最后三个敌人。在血液飞溅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孟晓天轻声道:“这些人,果然都和断雁一样,只知道白白送死。”
高大而气息诡异的瀚海石窟之外,仍旧是冰原与沙地相间的大漠,孟晓天把苏婉云放在地上,扶住她的双肩:“刚才我封住了你的气脉,感觉怎样?”
苏婉云低声道:“我的脸……像火在烧一样,刚才你用九天玄女剑了吗?”孟晓天从怀中取出丝帕:“是啊,我的剑也被那些人毁了,为达目的以身相殉,真是疯狂。”他替苏婉云拭去颈中血迹,触碰到黑衣人之血后,丝帕立刻由鲜红而透出黑色,孟晓天一松手,将之弃于沙土中。
“现在我们去找找附近有无水源,他们在江南七星塘的人身上下的毒不能碰水,这次或许是反其道而行。来时一路绿洲不少,想必这里也有。”他回身入石窟中牵过一匹青鬃马,将九天玄女剑回入鞘中,最后一线剑光消失之前,握剑的手微一停顿。九天玄女,历代剑湖宫无人可用的神剑,便在方才的情急一握之中,暂时成为了他的佩剑。
孟晓天心中涌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把剑比柔柳剑名贵得多,运转之时也无不如意,若能一生与之相伴,任何一个剑客都会再无遗憾。
或许,这亦是卫彦之倾尽一生想要得到的感觉吧?试剑桥、九天玄女神剑,这是处于武林巅峰的神话。孟晓天微微一笑,可惜的是,他已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剑客,正如叶听涛本不该独属于江湖一样。这或许是所有人的宿命。
剑入鞘后,孟晓天听见了苏婉云倒在地上的声音。没有他的扶持,她竟已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中毒的脸颊如深陷火海一般几欲燃烧,有些可怖。孟晓天飞快地将马牵回,扶她上了马背,自己也跨坐其后,长鞭一挥,马匹便向着石窟背阴面而去。
沙土连绵,在瀚海石窟的背后,那一片景象出现在孟晓天眼中时,他终于也有些吃惊。胡杨与绿洲总是相依而生,有水的地方,纵然无法解毒,也能延续人的性命。但在石窟背面浩大的绿洲湖泊之前,是黑压压静立不动的人影。
粗一眼看去,起码便有三四百人,黑衣真如片片黑云一般,压城而来。湖水就在这些人的背后,可是要过去,已如同翻越万丈高山。
孟晓天低头看了看,见苏婉云靠在他胸前,双目紧闭,神智已失。“这丫头……”他低声斥道,好像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她便要缺席,但这一次,却实在有些不是时候。绿洲之前,数百黑衣人静默等待,孟晓天并不惊慌,目光落到那为首之人脸上时,却不禁意外:“你……”
那黑衣女子得意地笑道:“杀了断雁的人,我记得你,你还被风年打过一掌,没用得很。”明亮的嗓音,纯净如朝阳的脸庞,手中的刀却犀利无伦。孟晓天凝望着她:“……你这个小姑娘,总是这么喜欢占断雁的便宜。”
女萝闻言,怒道:“他本来就不济事,少主想除掉他,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
孟晓天淡淡一笑:“是吗?他不济事,好歹也有资格与我一决高下,凭你的刀,就算是风年要杀你,也不费吹灰之力。”
身后数百黑衣猎猎飘动,女萝先是目露凶光,继而冷笑道:“我何必和你一决高下?你怀里那个女人中了毒,但要想跃过我们这么多人取水解毒,等下辈子吧。”
孟晓天道:“哦?这么说,水的确能解她中的毒?”女萝一呆,孟晓天又道,“你是奉你主人的命令来的吗?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在这个世上,怎样得到六把神剑中的《八荒末世图》,只有剑湖宫中人知道?”
女萝的刀高高扬起,在孟晓天的微微皱眉中,她大声道:“你不说,等叶听涛来了问他也一样,反正杀了你们,少主一定会嘉奖我。”
“蠢女人……”孟晓天摇了摇头,从马鞍旁解下两柄神剑,左手抱着苏婉云,脚尖一点,轻飘飘地离鞍而起。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所有冥宫黑衣人袖下都露出了一件东西,他们把那件东西对准他的方向,所以能看得清。虽然很小,但他的神色还是变了。
那是弩箭,箭头泛着荧荧蓝光,想必喂有剧毒。那日在乌里雅苏台城塔楼中的羽箭,一定是风年布置的,否则叶听涛已经死了。孟晓天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女萝的刀落下,孟晓天在离他最近的百余人扣动弩箭之前,抽出了九天玄女剑。光华灿烂的剑身,锋芒第二次出现,所要应对的已非区区三人。从未有一把剑,在他成为其主的第二次施展中,便要当如此重任。但既然拔剑,就将性命相托,这是所有剑客都明白的事。
灿烂的剑芒舞动成网,映射着阳光,距离最近的人双目刺痛,不得不抬手遮眼。孟晓天趁着这一息之机脚踩数人头顶,借力上跃,右手剑花舞动不停,左手握着须弥鬼啸剑,臂中苏婉云昏迷不醒,这般情状之中,已有数十支剧毒弩箭破空而来。
细密的击打之声穿刺着九天玄女剑的剑网,剑芒闪动,一丈之内的黑衣人无法视物,任孟晓天借力向绿洲跃动。弩箭如雨盯准一个方向,九天玄女剑却丝毫无损,只待先将苏婉云救醒,抢得一时一刻之机也好。两人自见路上江南七星塘中人死状后,便知其门人大略无幸,已不再如先时行进之快,或许拖延片刻,叶听涛与楚玉声便能赶到,其后转机即来,但正当孟晓天心中作如此想时,他发现一道刀光直奔面门处劈来。
那是女萝的刀,若在平时,他只会嘲讽这女子学不来断雁那一刀的神髓,但此刻,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剑网上的压力陡然增强数倍,孟晓天虽已到了绿洲之畔,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只得急速于胡杨树上借力,正待飞纵而起,刀光却扭转方向,劈向他怀中的苏婉云。自保尚可,能否护她,只有听凭天命。
孟晓天百忙中瞧了一眼苏婉云的脸,虽然中毒,那脸上的神情却是安详。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自小相伴,直到今日,也算是唯一得以保全的因缘,只是许多年过去,她也改变了很多。
刀光频现,孟晓天右臂渐渐酸软,剑网开始有了些许疏漏,所幸此时他于胡杨树后左右闪避,未曾中箭。女萝紧追不舍,看准他抵御十数支来箭时左侧空门,一刀全力斩下,眼见可夺去苏婉云性命,心中狂喜,却猛然觉得眼前一花,有什么极快的白影在她面前掠过,跟着便被当胸一掌正中,直飞撞到一株胡杨树干上,呕出血来。
孟晓天亦未曾看清是什么人于此时到来,身体左侧空门未防,左臂被人轻轻一抬,不可反抗地,苏婉云便悄没声息地被拉出了他的怀中。白袍之影威严如山,稍稍一凝,便毫不费力地化为雾气般消失在冥宫中人的视线之外。
第十八章:乌夜啼,辰星冥冥
远远的沙丘冰原旁,高大的石窟随渐行渐近而变得清晰,密如乌云般的黑衣人影静默地立在石窟之外,长久不动一下。这是一副奇异的景象,所有人都注视着一个方向,高高的石窟顶上,依稀可见华衣翩然,剑驻于地,那人坐在剑旁,像一尊白雪所铸的雕像。
无声的对峙,箭弩散落于沙地上,这数百人倾尽全力,也无法损得九天玄女剑分毫。孟晓天嘴角带笑,但并不伺机脱身,连续几个时辰与数百人周旋,他也已疲累不堪。这疲惫只能从些微泛白的脸色查知,可惜冥宫中人离得太远,无法看见。
红色宝石光芒一闪。那是碧海怒灵剑的剑鞘,在离黑衣人众三四十丈的地方,一人一剑,风动青衫。
凝固的杀意瞬间冲击了石窟上下的那场对峙,孟晓天望见了叶听涛的身影,他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优雅闲适如同午梦方醒。那个人,必已是料到了这般情状,否则楚玉声是不会在他身边缺席的。
终究,还是赢了这场赌。非关胜败,只要心意得证,便也没有遗憾。叶听涛慢慢地走近,身后是平寂的沙漠,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迹象。他神色平静,浑身上下,却又透露着一股锋锐无比的杀气。冷漠、凌厉、见血封喉。这才是……与碧海怒灵相伴的叶听涛吧。冥宫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