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即起身,走到槐树边时,见玉姑将门开了一半,孟晓天折扇在手,看见她嘴角便泛起微笑:“看来是在了,我到也未找错。”楚玉声走近几步,却见他身后还站着个锦衣女子,髻上挂珠金钗灿然生光,便是前日枫树林中,那钗粉二女之一的“步莲金钗”孙莹。
“呦。”玉姑也看到了孟晓天身后的人,眼神霍的一跳,然而旋即隐藏,“最近咱们方家可真是热闹,两位请进吧。”孟晓天回头看了孙莹一眼,眼神带着戏谑:“看来孙姑娘果然是艳冠群芳,你一出现,让这二位美人连我都不屑一顾了。”其实孙莹相貌并不甚美,但她只淡淡地看了孟晓天一眼,没有说话。待他二人跨进方宅门内,玉姑悄悄看了看孙莹,眼神示意,孙莹微微点头。瞧她走路情态,已知是周身大穴被封,受制于人,但玉姑也不动声色,将门关上。
槐荫之下,孟晓天走到楚玉声跟前,将手背在身后,望着她:“姑娘又欠我一份情,怎样,如何还我?”楚玉声心中对他实摸不透,只道:“谢谢你昨日出手相助,还要如何?”孟晓天哈哈一笑:“不错,的确是只需如此。”他回头向孙莹道,“你瞧,这位姑娘不会将你如何。”孙莹道:“既落入你手中,何必多言。”声音甚是清脆,如冰棱碎裂。
楚玉声打量孙莹,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不复昨日初见时锐利模样,想是败于孟晓天之手,于是道:“那‘醉酡颜’胡姑娘呢?”
孟晓天道:“我让她回去告诉她们大当家的,只是邀请孙姑娘与我们同路而行,不会伤她性命。”楚玉声瞧着他:“眼下易楼之事千头万绪,你轻易扣下他们的人,以你的立场不怕有失吗?”
孟晓天饶有兴味地挥挥扇子:“易楼岂会如此小气,为这一个小小女子就坏了大局?”孙莹闻言有些恼怒,看了他一眼。此时只听西厢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叶听涛的身影在门后出现的一瞬,眼神与孟晓天相触,如两颗宝石神光似剑,锋芒犀利。孟晓天微微一笑,拱手道:“久闻大名,这一见还真不容易。在下孟晓天。”
叶听涛走到院中,楚玉声见他身上穿着自己在陆吾镇所赠的那件淡蓝色长衫,与他甚是相称,更添几分儒雅之气,思及玉姑方才所言,目光不禁一动。
叶听涛看了看院中几人,向孟晓天道:“不知尊驾前来何事?”孟晓天用折扇指指孙莹:“我要去易楼,得了钥匙一把,特意前来与众位分享,否则赤手空拳想要见到那朱楼主,只怕没那么容易。”
“你说她是钥匙?”楚玉声道。孟晓天微笑道:“姑娘果然聪明。有她带路,可免去麻烦不少,岂不是美事一桩?”楚玉声狐疑地看着他:“你不是说……”孟晓天凝望了她一眼,:“昨日既出了手,再避也不过是欲盖弥彰,此事并非我意,不过,又有何妨?”
楚玉声一怔,只听他又道:“这扬州易楼乃是武林脉络之枢,与其各自为阵,不如同路,也可互相照应。”说到后半句时,目光已转向叶听涛。
叶听涛不置可否,只是听二人交谈中已甚熟稔,便望了望楚玉声。楚玉声虽不知孟晓天底细,但于他透露薛灵舟下落一事始终甚是惦念,一思量,便向叶听涛道:“孟公子为救我一命而不惜违背自己的立场,想来亦无相害之意,况且薛公子的下落他亦知一二,不如……”
孟晓天微笑道:“叶大侠,你瞧,楚姑娘言中症结,我虽不知道她兄长确切在何处,但因旁观之故,也了解一些情况,必要时,自可告诉你们。”
叶听涛心中稍一权衡,转首向玉姑道:“既是如此,不知玉姑可否让他二人在此歇宿一晚?明日一早我们便即启程。”
玉姑笑道:“可以可以,叶公子一句话的事,我瞧这孙姑娘也喜欢,稍后我去收拾两间屋子,倘若今夜与白面罗刹对上了,人多些也不怕捉不住他。”孙莹看了她一眼,玉姑走到她身旁,向孟晓天道,“孟公子,我瞧孙姑娘身上怕是有伤,我带她去房里看看,怎样?”
孟晓天一笑:“自然可以,夫人喜欢她,待事了结,我再将她带回来给你当儿媳便是,只不过眼下你就是想放了她,她也不会走的。”阳光下他一身华衣甚是潇洒,孙莹脸色惨白,只是不语。玉姑道:“公子说笑了,我并没有儿子。”众人听她语气忽然转冷,不禁一怔。玉姑也不再说,拉了孙莹的手,与叶听涛等以目示意,便即离去。
孟晓天望着玉姑与孙莹的背影,折扇轻摇,眼中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院中只剩下他与叶听涛、楚玉声三人,这时叶听涛走前几步,道:“孟公子,可否问一句,你去易楼所为何事?”
孟晓天收起折扇:“我只能告诉叶大侠,我并不是你的敌人,也不来打碧海怒灵剑的主意。倘若你信我,咱们便就此同路,方才也多谢你给我这个面子,否则倒要叫那‘步莲金钗’看笑话。”
叶听涛凝视着孟晓天双眼,只觉清澈如同静无波澜的湖水,语气又甚诚恳,沉默了一会儿,颔首道:“不必言谢。”孟晓天微微一笑:“好说。”楚玉声见两人并未起什么冲突,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待叶听涛回房后,她又看了一眼孟晓天。孟晓天知她心中所想,微笑不语。这日白天方宅之中并无甚事,玉姑又清出了两间空房,各人养精蓄锐,只待夜幕降临而已。
方家正房檐下有一窝雏燕,不知是何时来的,第一次为人注意,或许还是因为燕子拍打翅膀的声音。啁啾轻语渐生,合着东厢古雅的弦音,别有韵味。房中有些阴暗,因终日不开房门,铜香炉中袅袅青烟盘旋而上,整个屋子都有些朦胧不清。
玉姑的丈夫睡在里间,布帘沉沉地垂着,里面没有一点声响。孙莹坐在小隔间里,强撑许久之后,她终于有些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举手间摄人魂魄的金钗挂珠垂在耳畔,孙莹蹙着眉,回想起孟晓天折扇招式,总觉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在哪儿见过。那扇骨一拍看似轻巧,却直透五内,郁结不化,此时更加的发作起来,她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甜,心口如有一把大锤一下下敲击,几乎坐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终于被推开。孙莹微微抬起头,望见玉姑的裙摆在跨入门槛时翩然而动,心中便是一松,又将脸颊埋在臂弯里。玉姑叹了口气,走到她背后,将手掌抵住她背心,运起内功,助她顺气。
过了片刻,玉姑轻声道:“这次是你们当家的要你来的?”孙莹还是伏在桌上,点了一下头:“叶听涛再不回去,大当家的又要冒火了,本来让外人去找那六件东西就是行险招,只不过这事实在难办,上家也不好应对……今天来了四个,回去三个,恐怕又是我该罚了。”玉姑道:“……我早就告诉过她野心不要太大,现在,却还要连累整个易楼……你如此身体,还硬撑着出来办事,那人也不反对?”她的手掌感到孙莹全身微微一震,只是脸埋在臂中,看不见表情:“他反对又有何用?咱们的命都卖给了易楼,不听令,也只是受罚罢了。”语音之中似有丝线连结,字字透着些深心之意。
玉姑微微叹息:“凡事不要逞强,到头来受伤的只是自己。”孙莹的声音闷闷的:“你还不是一样?”玉姑一怔,轻轻拍了拍孙莹肩头:“小丫头,数落起我来了。”但她随即又用手理了理孙莹鬓边的一缕乱发,“你这样下去终不是回事,还是尽早想个办法吧。我是外人,也帮不了你什么。”
孙莹慢慢撑起身体,回头望着玉姑,道:“莫说帮忙,你能对我如此,我已是感激,只是你……”她忽然咳嗽起来,下半句话便说不出来。玉姑替她拍拍背脊,道:“我的事你也不用管,如果顺利……今晚就能见分晓。你只须好好养伤。至于来日,我看这孟公子心有忌惮,不会将你如何,你只管与他同路回去,再作计较。”
“嗯。”孙莹低低地应了一声,向里看看,道,“我在这里,会不方便吗?”玉姑一笑:“不会,稍后我带你去东厢客房,只是孟公子封住了你周身大穴,这手法我一时也拆解不透,委屈你了。”孙莹摇摇头:“无妨,以他武功,便是不封我穴道也难逃脱。”两人沉默了片刻,窗外偶有燕语,琴声隐约,孙莹道:“我瞧这楚姑娘武功并不如何,要是没有孟晓天,只我一人擒她也是绰绰有余。”
玉姑微笑道:“她武功或许不如你,心眼儿可毫不比你少,再说,你瞧她身边那个叶公子,也不是好对付的呢。”孙莹道:“……只不知那孟晓天是什么来头?他折扇功夫的路数当真奇特。”玉姑拍拍她肩膀:“别想这么多了,这些也不是你该管的,今天便好好睡上一觉,明日愁来明日当。”
孙莹点点头,眼皮低垂,当真有些困倦起来。她与玉姑靠得很近,鼻端只闻到一阵淡若虚无的莲香,平静如水,与此刻相比,身在易楼之时的血腥杀伐亦是人间天上。她心中柔情忽动,伸臂搂住了玉姑的腰,也不说话,眉心微微蹙起。
玉姑怜爱地抚摸着她的秀发,手掌掠过那挂珠金钗,轻轻梳理她的发丝。朦胧香炉青烟之中,一片静谧。或许,也只有此时此刻,这易楼八煞之一的“步莲金钗”会容忍别人碰到她的头发,若不是,则那个碰过的已是死人。
清溪村的夜里是没有人打更的,几乎是在天色微暗的时候,街上就再没有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一的不同是,今晚闭门的人家中,总有一面锣放在桌上,或是挂在墙上,村人心中所想的是,无论抓起什么,只要能将它弄响就行。
方宅的院落有些沉闷。并非无人的空寂,而是有了这四个来客,却仍无话语之声的些微凝固。孙莹因伤发作在东厢客房闭门不出,她虽算是俘虏,却又是易楼的人,本受命要将楚玉声带回,却未料梳镜钗粉皆遭人阻拦,可说是易楼八煞声名远扬以来头一回。她心中不觉惴惴,亦不与其他三人过多交涉,只在房中思量。
楚玉声便住在孙莹隔壁,房门开着,琴声已希,只有槐叶于风中互相摩挲的微响。除了孙莹的房间与正房,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将门打开,叶听涛自是为了随时出去迎敌,孟晓天却也在房中缓缓踱步,时而低头沉思,倾听宅中的动静。
夜空冥冥,整个村子虽然没什么声响,却能感到其实并无几人真正熟睡。定昏之时,锣响突起,刹那的凝固与沉默之间,楚玉声一回头,只见叶听涛身影如一道闪电般跃上屋顶而去。她走出屋子,见他去的是村西的方向,剑鞘上一颗红宝石的幽光映入眼中,廖若星辰,直至消失不见。
这个人,行动起来总是这么毫不犹疑,眼神之中的霸道与强硬,仿佛只随着怒灵剑的出鞘而蓦然爆发,那惹人注目的神剑,又不知附着了多少如他一般的魂魄?或许是这般如水夜色却笼罩着的诡异之感,月光将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黑影憧憧,楚玉声忽然有些害怕。像一个被线牵扯了许久的木偶,突然的自由,反如巨大的空洞一般,风声呼啸,隐隐回响。她在院子里轻轻地走了两步,泥土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炸裂声。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整个村子都弥漫着一股低沉的杀意。一刹那的直觉。
西厢客房里有人走出来,步履虽轻,但并未加遮掩,清俊的声音说道:“夜里风凉,楚姑娘还出来赏月?”
楚玉声回头,月色下的男子玉冠宛如芙蕖流光,那张俊俏的脸半明半暗,眼神却是温和的,她冷冷地道:“这个时候,怕只有你是出来赏月的吧?”
“哦?”孟晓天瞧着她,“在你眼里,我是这等无用之人吗?”
楚玉声微微别过头,他那些许嘲讽的笑意,竟让她有些不自在:“你是什么人,旁人怎能知道。”
孟晓天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的脸:“那可未必。你可以花上很长时间去了解,只要是人,都会有易被察知的地方。”
楚玉声一笑:“如此活着,可真是很累了。”笑容中的涩然如一点萤火落入孟晓天眼中:,他道:“……你若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可以告诉你。”
楚玉声看着他:“你不是说,你与叶听涛立场不同,不便透露什么吗?”夜风拂过,孟晓天隐隐闻到她身上如兰如麝的幽香,他将折扇背在身后:“你很喜欢跟着叶听涛吗?”
楚玉声有些愠怒:“……我兄长是他的义弟,我不过与他同路而已。”孟晓天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同路?……那么你愿意与我同路吗?”
楚玉声呆了一呆:“为什么?”孟晓天道:“因为我也能让你达到目的,你可知道,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刻,叶听涛也不会轻易妥协?”
楚玉声双眼微微凝固:“你是说……我兄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