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幽然清静,不沾尘土。
他忽然深深地想念起兰儿来。出门在外是很少想起她的。在决定回洛阳的时候,他打算买些礼物回来给她。他记得兰儿喜欢小玩意儿,陶瓷娃娃、小巧精致的发簪、或是什么荷包绣囊,甚至是小孩子玩的竹笼斗蛐蛐儿,送给她她都喜欢。只是三年未见,薛灵舟也不知她如今心思,一路思量,终于决定将阴山一役获得的一支九鸾钗送给她。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那支钗还好好地在那儿。那是他与兄弟血战数月的战利品。等家人将她寻回,须先由爹训她一番,再偷偷相赠,她一定会很高兴。
薛灵舟这样想着,嘴角泛起笑意。兰儿虽然越大越是沉稳,但和他总是亲近的。到时由他调解一番,再私下劝劝兰儿,必然能回到当初的时候。只是母亲已不在了,终归是莫大的缺憾。他又有些泫然。
薛翁屋中传来些响动,想是在漱洗更衣,清晨的薛府很安静,家人们由于薛夫人订下多年的规矩,走起路来都是轻手轻脚的,惟恐被夫人责骂。而今人已不再,思及旧事,更是恪守如前。薛灵舟昨夜几乎未眠,此时不觉一阵困倦,又浅浅睡去。
晨风送来的梦境如薄薄的绢纱,飘飘冉冉。兰儿的笑声轻巧秀气,让人听了怜爱。那是她十三岁那年,自己被她央求不过,带了她一同去郊外踏青。同行的几个毛头少年谈论着江湖上的风闻轶事,心潮澎湃,他自己却被兰儿拉去放风筝,嘤嘤儿戏。为这一天,她特意花了好久做了一只蝴蝶风筝,放时跑得很快,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待到回来时,风筝也不见了。他记得那年郊外的游人很多,小小的兰儿在人们中间奔跑,钻来钻去,见到她的人都说:这丫头真是机灵。
那时她才不过到他胸前,而他也只是十六岁的少年,俩人常常粘在一起,他握着兰儿娇嫩的小手,总是怕她不知往哪里一钻就没了影儿。他还记得自己为整日要陪妹妹,被少年朋友们耻笑过。母亲并不很喜欢兰儿,因此他也不得不时常伴着她。他面上不理睬朋友们,暗中却有些羞愧,不知不觉,对兰儿也冷冷的了。
他的心蓦然一痛,幻境之中的兰儿仍然牵着她的蝴蝶风筝,机灵地奔跑,在人群之中闪灭。有一吻点水般映在他的脸颊,他惊醒过来。一室空寂,唯垂兰为晨曦所映,纤长的花叶上泛着微光。
他真的是太累了,一睡便是迷梦连连。
有脚步声渐渐临近他的屋子,是茗儿。脚步很急,有些不安。过了一会儿,声音响起:“少爷,可起身了?”
薛灵舟坐起来,应了一声。
茗儿走进来:“少爷,去寻小姐的阿福已回来了,不敢直接回秉老爷,托我带话给少爷。”
薛灵舟走下床:“怎么,没有找到?”
茗儿道:“若是找到,定已带回来了。阿福说,他去了何大人府上,据何家少爷说,小姐的确去过何府,只是……她是去向何家少爷辞行的。”
“何家少爷?”薛灵舟不解,“兰儿与他相熟吗?”
“嗯,那是少爷走后的事儿了,有一回老爷拜访何大人时带了小姐一同去,小姐到了那儿,闻知何家少爷也好琴道,顿时大喜,一来二去便成熟人了。”茗儿答道,见其模样,可知薛兰与何少爷之事早已是合府皆知。
“……”薛灵舟蹙眉,“那何家少爷有说兰儿是去哪儿?”
“小姐既与他串通过,他自是不肯说的了,阿福也没办法,总不成上拳头吧,这何大人也是,听说此事,只是在一边捻着须笑。”茗儿愤愤。
薛灵舟道:“……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自会去与爹说,你让阿福先去歇歇吧。”
茗儿领命而去,薛灵舟在房中站了一会儿,朝阳已遍洒庭院。他自梳洗了前去寻找薛翁,却被家仆告知薛翁已去在水阁用膳,并嘱让他来后同去。薛灵舟怔了一会儿,心中发闷,遣了家仆,一步步向西园走去。
这在水阁是薛家庭院之中最为优雅之所,因建于池塘之畔,故名“在水”。楼阁分为两层,窗前垂柳挂下,窗外池鱼游曳,景色绝佳。在薛灵舟记忆之中,要进入这个楼阁是需要绝对噤声的,他的母亲最厌嘈杂,一点点嬉闹之声都会让她皱眉。他和兰儿因此缘故,一直便不常来这儿,甚至整个西园,都不是他们闲步之所。
而如今,西园尚未走出斯人已去的哀伤,满园星星点点的寥落之色,在水阁中,却已传出悠悠琴曲。薛灵舟站在楼阁门廊前,站住了。白色纱帘如裙裾轻柔飘动,他看见他父亲坐在一张几案之后,举杯轻酌。隔着窗格内挂着的纱帘,一个女子的身影袅袅而坐,素手轻抚琴弦,翩翩音律飞动而出。
他认得这首曲子,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妆台秋思》。他倾听了一会儿,并不现身,但没有察觉曲中有什么内力隐动,琴曲倒是奏得古意内敛、甚是怡人。他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走了进去。
“来了?”薛翁神情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
“嗯。”薛灵舟应道,望了一眼弹琴女子,只见她一双明眸低低垂着,仍旧奏曲。虽掩了脸,只露出一双眉眼,但已如春山秋水,可以想见其美貌。薛灵舟一顿:“是玉声姑娘吧。”
女子未答,只晗首,右腕一揉,琴曲终了。薛翁忙道:“你已知道了?”
薛灵舟在父亲对面的几案边坐下,不动声色:“是啊,昨夜茗儿告诉我了……特来拜见。”
薛翁有些尴尬,饮茶借过。楚玉声于面纱之下隐隐一笑:“不敢。”
薛灵舟眉间一动:“咱们见过面吗?”
楚玉声仍不抬眼:“公子说笑了。”
薛灵舟便不说话,只顾自拿起案上碟中的糕点,送进嘴里咀嚼。薛翁放下茶杯:“灵舟,我也未亲自与你说知,这位玉声姑娘琴艺卓绝,我将她请回府中原是为了给兰儿作先生。”
薛灵舟咬着一块豌豆糕,那是他母亲素来爱吃的。
薛翁凝眉:“灵舟。”
薛灵舟将豌豆糕咽下:“是,爹。”
薛翁不答,却看了看楚玉声,见她低了头调试琴弦,并不理会父子俩,只得道:“等你妹妹回来,让她也一起住在西园吧,反正园子也是空着。”
“……她回不来了。”薛灵舟沉声道。
楚玉声神色一动,但不开口。薛翁的脸色变了。
这日天色晴好,薛府中仆人们都已起身,各自忙忙碌碌。唯独在水阁因四周花木遍植,十分幽静,又加所有窗格之上都挂有纱帘,更只能见隐隐人形,无法细窥。只见阁中二人对坐,一人低头咳嗽,声音在静园之中狠狠振颤。弹琴女子手抚琴弦,并无琴声传出。过了一会儿,薛翁急步从在水阁走了出来。
薛灵舟望着父亲背影,无声地叹息。倾倒的白瓷茶杯滚落到地上,把榻席洇湿一片。薛灵舟回过头来,与楚玉声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了一下,楚玉声低下头:“公子不必过于担心,吉人自有天相。”
“……姑娘是何时到何大人府上的?我父与何大人相交甚久,怎的之前从未相识?”
“自是无缘吧。”楚玉声淡淡地道。
“那么何家少爷呢?你可与他熟悉?”
“略有交情,不过琴道。”楚玉声抚摸琴弦,纤指游离。
“……姑娘见过我小妹了吗?”
楚玉声微有不悦:“令妹心系江湖同道,未肯拜师于我,并未见过。”
“……如此叨扰了,告辞。”薛灵舟起身。
“……不送。”
当日下午,薛翁便与同薛灵舟一起前往何府。这何大人乃洛阳督察,颇有官爵,与薛翁交情颇深,见两人前来,满面春风迎入府内,薛灵舟四顾厅堂,见何家少爷立于堂侧,两人一照面,何家少爷吃了一惊。原来两人已有数年未见,彼此容貌身形虽未大改,但甫一见面,仍是不免惊奇。
当下薛翁说明来意,欲以何翁情面,使何家少爷说出薛兰去往何处。何翁呵呵笑道:“老兄何必过虑?我看兰儿这孩子天份颇高,让她在外走动走动也未尝不可嘛。”
薛翁苦笑:“何兄说笑了,我这孩子自小有她爹娘和兄长护着,什么大风大浪也没见过,上次开封琴会已是破戒让她出门,这次这般远走,我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的。”
何翁团团一脸和气,袖着手与薛翁绕了一会儿,总是责薛翁将薛兰看管太紧,以至于如今私自出逃,两人说来说去,虽是客客气气,然薛灵舟心中已大为不快。只是他素来教养甚好,知此情景自己插嘴不妥,一转念间,向何家少爷道:“何公子好久不见了。”
何家少爷抱拳:“见过薛兄。”竟是有一份江湖人士的豪气。
薛灵舟心中顿生几分好感,心道还当他是个溺于琴道的痴人,未料也英气勃勃:“听敝府下人说,我家小妹最后所见的人是何兄?”
何少爷道:“不错。”
“那么以何兄与她的友谊,可知道她平日里都与哪些琴人过从交密?”
何少爷动了动眉:“这便多了,开封吴氏、杭州陆氏、陈州琴姬,便是这洛阳城中,也有甚多琴友。”
“洛阳城中艺人,府上都已查问过,并未寻得。”薛翁道。
薛灵舟微一沉吟:“那么开封吴氏这几个,可会是她投奔去处?”
何少爷摇头:“薛兄对琴道不甚了解,自来艺人都是遍走江湖,其性喜散,纵然有交也只是朋友过朋友地引见,偶一会琴已是难得,要投奔而去,是不太可能的。”
众人一时无话,何翁见势又含笑劝导薛翁一番,薛灵舟见何家水泼不进,或许真是并无所知,也只得作罢。黄昏之时,薛府众人闷闷而归。
当夜,家人前来传话道玉声姑娘请薛氏父子前往在水阁进晚膳,薛翁一踌躇,望了望薛灵舟,见他并无异议,遂与前往。
其时华灯初上,父子二人行至在水阁,只见其中灯火荧然,屋中换了方桌,一席精致小菜,杯盏铺开,显见得准备甚足。薛灵舟未置一语,便即入席,让薛翁于上座。背后轻盈的脚步声响动,楚玉声身形一晃,自转角处下楼。薛灵舟向上一望,见她一袭淡粉衫子,袖摆极长,游龙一般,他望见她并未蒙上轻纱的脸,只觉双眼一花,说不出话来。
恍惚记得多年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暗夜,自己和父亲、兰儿来到在水阁,这般坐在这里。母亲从楼上走下来,精心梳妆过后,她略有年岁的仍脸如芙蓉花一般明艳动人。灯烛影动,碧钗流光,年少的薛灵舟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幽幽暗香在她抬手之际自袖中挥散而出,于鼻端飘行而过,用力一嗅,又了无踪迹。母亲冲他和兰儿笑笑,坐在父亲身边。他记得那时母亲的脸,眉压春山、腮凝新荔,如一场梦一般出现在楚玉声的脸上。楚玉声盈盈一笑,如春花初绽,向薛翁父子福了一福:“久等,见谅。”
薛翁见她终于摘去面纱,不由愁闷微散,也笑了笑。薛灵舟兀自未曾回神,呆呆望着楚玉声。怪不得自己初初见面,不过与她第一次对视,便觉那双眉眼如此熟悉,原来轻纱之下,竟是这般面容,他不由得道:“姑娘,你真像一个人。”
薛翁见他如此,微笑。薛灵舟恍然,但心中又有些隐隐的疙瘩,暂且压下不提。
当下楚玉声翩然入座,一室烛火轻轻抖动,当真是美人如玉。薛翁与薛灵舟都暂且放下薛兰之事,说些轻快的话彼此宽慰。席至中途,楚玉声道:“听说薛小姐携琴离家,不知有无消息?”
薛氏父子听得此话,都沉默下来。薛灵舟道:“方才去了她最后出现的何家,但无所获。天地茫茫,这番要寻她,可是难了。”
楚玉声望了望两人:“薛家可当真是习武之家,于琴一道一窍不通。”
薛灵舟道:“此话怎讲?”
楚玉声一笑:“通四艺的人都知道,放眼当今天下,论琴艺,首推落霞山潇湘琴馆,能让薛小姐弃家而去的,又怎会是什么无名艺人?”
薛氏父子对望一眼,薛翁道:“倒是听说过潇湘琴馆,有唐以来,此琴馆为各路琴会之首,朝庭每年选乐师,都首选馆中弟子。”
楚玉声傲然:“自我出师门,还未遇到过能与潇湘琴馆相抗的琴会,薛小姐既然如此痴爱琴道,自不会无所闻知。”
薛灵舟点头:“我行走江湖之时,曾听朋友提起过,说这琴馆并不奇在年代已久,而是创馆的琴师出身武学世家,且悟性极高,一生浸淫琴武两道,竟合而为一,使琴成为一件利器,伤人于无形。”说着他看了楚玉声一眼。
楚玉声嫣然道:“前夜奏琴相抚,可将公子吓着了?”
薛灵舟一怔,也笑了。
楚玉声望着他:“琴终究是琴,琴武之术也是先代馆主无意之中练就,领悟起来又难,我也并没学会多少。我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