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若非如此,那个总是剑出如风、让瀚海族人闻风丧胆的叶大侠,或许就横尸荒野了。沈若颜有些隐秘的庆幸。
离开药庐时,她只向何少爷交代了一句:“把那个剥出来。”她指的是一大筐子白豆蔻。何少爷不能说话,只能点头。沈若颜翩然消失在林立的树影之后。炉子上不知道煎着什么东西,煎了一会儿,开始发出一种很奇异的味道,有些像樟脑。何少爷剥着白豆蔻,不觉打了个喷嚏。
里间之中,传来一阵响动。何少爷扔下手中一颗没剥完的白豆寇,掀开竹帘,跑进里屋去。
他看见一双黑曜石般凝聚着光华的眼睛,此刻微微睁着,仿佛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何少爷想问:“你醒了?”但一动嘴唇,立刻疼得眦牙咧嘴,差点坐倒在地上。叶听涛的目光缓缓转向他,看了一会儿。月夜的记忆渐渐回到他的脑中,右肩撕心裂肺的疼痛如钟摆一样撞击着他,一阵一阵震荡全身。但他没有呻吟,甚至脸上的表情也只是很苍白。
“这是药庐?”他问,眼中有一丝迫切求答的希望。
何少爷急忙点头,为自己疼得那个狼狈样而有些惭愧。叶听涛的神色立刻放松了下来,眼睛又微微盍上:“沈大夫呢?”
何少爷用手指指外面,叶听涛勉强撑开眼皮朝外望望,没有人。她出去了吧。他有点失望,但无论如何,她总还是会回来的。何少爷站在他的床边,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叶听涛没有再与他说话,闭上眼睛。
这一次,又是沈若颜救了他,连以前的几次,似乎越来越是还不清了呢。叶听涛漫漫地想。他失血极多,疲倦得想就此一睡不醒。但是不行。明月之下,那个绿冠男子的脸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叶大侠,只须你一点头,咱们便前事不咎,如何?”
可笑……叶听涛竟然为这些宵小之辈的一句话所钳制,纵然回到易楼,也只能不提此事。倘若与朱楼主交易还能成功,说不定这三个人尚能受到嘉奖。叶听涛苦笑着摇摇头。只是生死一刻,谁都会认为暂且屈尊是比较明智的做法。这是他的师父教他的,那个传给他碧海怒灵剑的人。
在这个江湖上,还有几个人会做宁死不屈的傻事?叶听涛想起薛灵舟。这个人,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当他振臂一呼的时候,竟然会有那么多人跟从而去。倘若不是为了牵制江离手中那颗与他一模一样的腊丸,他也不至于和易楼闹到这种地步。江离如今已经尸骨不在,那颗腊丸自然随着他一起被化为脓水,朱楼主又是否会料到这一着呢?叶听涛闭目而思。
总之三月之内,必要去扬州一次,凭他一柄怒灵剑,他相信朱楼主不会怎样。当利益已经无可救药的时候,维持脸面上的交情,还是唯一有价可图的东西。叶听涛觉得很累,将那绿冠男子的脸从眼前抹去。
他忽然又睁开眼睛,打量着何少爷:“你是沈大夫的病人?”
何少爷点头。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他盯着何少爷。
何少爷伸出两只手,一只表示三,一只表示九。三月初九。还好,不过昏迷了一夜。叶听涛想。现在,薛灵舟和楚玉声该在落霞山中,不知道薛家姑娘可有消息了。他想起自己离开陆吾镇的目的,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人异常失踪之事?”
何少爷寻思了一会儿,摇摇头。其实他不过到这一带几天,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听闻。只是见沈若颜这一路行来都很清闲,才猜测附近无事。
叶听涛“哦”了一声,便不再问。倘若这一带并没有失踪之人,那么薛家姑娘和那白茉姑娘还是上了落霞山的可能大些。两个活生生的人,怎会就此在山中消失了呢?他半睁着眼睛,又想起楚玉声来。是忠是奸,待回到陆吾镇,找到薛灵舟,大概便可知晓了。只是他伤势沉重,只怕要月余才能彻底愈可,又如何回去?
叶听涛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想着想着,又昏昏睡去。何少爷替他掖了掖被角,便到外间,继续剥白豆蔻去了。他觉得大侠果然是不同凡响的,命一回来,便又开始关心起附近的百姓苍生来。
夕阳西下,月斜东山。接着月华淡去,朝阳初升。沈若颜去了一天一夜了,仍旧没有回来。何少爷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看叶听涛还在睡着,终于偷偷跑去附近的小村落买了些食物回来。很不巧的,只买到玉米面馒头,还有几斤牛肉。他想起叶听涛的问话,在村落之中比手划脚一番,询问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情。村人半懂半不懂,告诉他自家的媳妇儿最近没出过门。
何少爷一路上狠狠心,撕开了一点嘴上的纱布,发觉其实半边嘴唇根本完好,只是沈若颜故意全包了起来。是怕他烦扰叶听涛吗?他心中不禁愤愤,就在路上吃起馒头来。出乎意料的,他觉得滋味甚好。
药庐中,叶听涛坐在床上,正自沉思。他左等右等,沈若颜始终不回来,或许又救了什么人,耽搁在谁家的府上了。沈若颜从来就是这样,我行我素,不太管别人怎样。也难怪她。叶听涛心中一软。只是此时此刻,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
如果要等到伤势痊愈方才四处查探,然后再回陆吾镇,只怕事情变化无常,到时不知又会如何。何况,薛灵舟虽有阴山一役,但江湖经验毕竟还是不多,若有闪失,只怕相救不及。只恨自己一时轻信于人,竟至遭此重创。也许是与薛灵舟相交已久,不觉沾上他的这个毛病?他见自己衣衫都被沈若颜剪开,不能再穿,便往随身包袱之中又取了一套出来,咬牙换上。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如此挂念薛灵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即使是对他自己的师父,他也只是敬爱有加。在一些被惩罚跪在门外的风雨之夜里,静静的一无怨言。叶听涛过去不是个会热血沸腾的人。他默默地想。本想直接来找沈若颜,却未曾想在药庐中住了一天一夜,连她一面也没见到。
何少爷一口气吃了几个馒头,回到药庐,发现自己去寻回来栓在附近一棵树上的青鬃马不见了,走近一看,树上贴了张字条:借马一用。叶听涛。他手里的半个馒头掉在地上,急忙跑回药庐里,只见叶听涛睡的那张床上只有半套沾染血迹的衣服,人早已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在那儿呆立了一会儿,将牛肉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如此干净利落的语气,也只有那样的大侠才会有吧。不知不觉,他有些喜欢起叶听涛来。只是不知沈若颜倘若回来,看见叶听涛已经走了,又会不会怪罪于他?
第七章:乱云鬓
凌风琴台在落霞山的最顶峰,深深地掩藏在云雾之中。那云雾宛如另一界的国度,皓渺苍茫,浮动来去,将山巅团团裹卷其中。朝阳一出,落霞万丈,如水彩飘散,染得云海变幻,美不胜收。
这般景色,最是叫人心醉的也只有片刻。云聚云散,总不过欲说还休的模样。凌风琴台是数丈见方的一块高台,上面只一张琴桌,一个女子跪坐在琴桌前,拨弦三下,时已过卯,琴音如清冷山风,顺着峰峦拂了下去,虽不甚响,但无论传过了多少路程,却都是一般的温润柔和,并与林叶山音相合,越下越是气势渐生,直传到山脚泉泠舍。以山为台,以风为弦,以花为音,馆中弟子被这三声琴音缓缓带离迷梦之乡,也似乎是在这日始之音后,山中开始有鸟雀啾啾啼鸣。
女子拨弦已毕,仍跪坐在琴桌之前。只见她着了一袭蓝纹绣边白色绸裙,飘飘袖摆,腰系丝绦,长发挽髻,束以如意垂珠步摇,肤色极白,神清骨秀。她双手离开琴弦,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渊清,人已带来,我便下去了。”莫三醉将楚玉声带至琴台,向她道。
“……好。”渊清低声回答。莫三醉又望了一眼楚玉声,似有深意。他低头而下,不再看渊清一眼。
“……馆主。”楚玉声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不叫她的名字。
渊清听她此唤,微一停顿:“九年不见,咱们都成陌生人了。”
楚玉声道:“……我也忘了你的模样,你也忘了我的模样了吧。”
渊清缓缓地站起身,转向她。楚玉声仍穿着那条蝴蝶百褶裙,腰中系着凤凰花一般颜色的丝绦,两人一红一白,甚是分明。她们仔细瞧着对方的身形面目,都只是眉宇间还有些当年的影子,楚玉声已如玫瑰般娇艳动人,渊清却似山顶雪莲,清净自若。对视之间,多少浮云自眼前流过。
良久,渊清近乎无声地一叹:“当真是不识了,玉声,这九年……你可还好吗?”后半句,一字一顿。
楚玉声凄然一笑:“我若能好,也不会再回来了。”
渊清道:“……其实,你修书一封,加急送来,我也料到几分了。”
楚玉声道:“……渊清,那封信,你是第一个读的人吗?”
渊清点头:“我读完之后,师父立刻就读了。”
楚玉声眼中掠过一丝波动:“师父……师父怎么样?”
渊清道:“她很恼怒……怪你不该隐瞒了这么久,才将薛家的事告诉她。”
楚玉声无声地垂下头,有波浪在眼中翻滚:“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我……”她有些说不下去,平了一口气,道,“师父这些年,还像以前一样?”
渊清也低下头:“差不多吧,她退居醉花荫之后,还是时时出神,喜怒无常……你信到之前,我已有三个月没见她了。”
楚玉声沉默了一会儿,四顾凌风琴台:“以前师父是馆主时,我也没机会来这儿。”
渊清道:“嗯,那时我在云栖舍,很是向往每日卯时能上这凌风琴台,师父观云奏琴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楚玉声看着她:“所以你自小便比我用功……也比我聪明,如今,也该是你坐在这儿了。”
渊清微微一笑:“坐在这儿了,又如何呢?云还是一样的云,琴也还是一样的琴。”
楚玉声望向她身后的琴桌:“这把‘飞泉琴’,也是师父特意留给你的吧,‘飞泉圣手’,历代馆主,都承此名。”
渊清仰头道:“也许吧,只是自你离去之后,我也无人相伴,就连陆吾镇也有几年没下去过了。”
楚玉声道:“……山中苦修,本也是寂寞的……现在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了?”
渊清道:“应该不多。只是当初事发之时,云栖琴师就都已有所耳闻了。”
楚玉声道:“莫三醉也知道?”
渊清的双眼突然被一层阴影覆盖,又旋即褪去:“他……他被罚之前,也已在云栖舍,想是知道吧。”
楚玉声望着她:“他从小便宠爱你,如今也是一样。”
渊清脸颊微微一红,又恢复苍白:“不过是些红尘往事,师父是不会再接纳他了……”
楚玉声幽幽地道:“一直到今天,咱们也都活在师父的手掌下……师父要杀薛灵舟,无论如何也是杀得,是吗?”
渊清黯然道:“玉声,我虽然是第一个亲手接到你信的人,但这件事,我并不能做主……”
楚玉声道:“若非我一意相护,薛灵舟早已死在途中,可是我始终弄不明白,我只是想将那件事彻底结束而已,何必要斩尽杀绝?”
渊清道:“……玉声,师父若要斩尽杀绝,你和薛灵舟根本上不得落霞山。”
楚玉声忽然有些愤愤:“是啊,她一直便是这样,想杀的时候就杀,想放的时候就放,小的时候,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恼了,我便是得受着她,永远不得安宁?”
渊清道:“师父和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她的苦衷你并不知道。”
楚玉声颓然摇摇头,不语。
渊清望着她:“……我知你只是想要安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此事已了,你难道便以琴师身份一直留在薛家?你能嫁给薛灵舟吗?”
楚玉声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便如一朵红花忽然枯萎:“嫁给他?……自然不能。”她道。
雁回舍外的平台上,已有些男女弟子,蓝衫绿衫,都搬了琴桌,捡些好位置坐了。山中清晨最是灵秀,是弹琴的好时分。另外一些弟子抱着琴,准备去舍外修炼。薛灵舟前一晚借宿于空置的弟子舍中,一夜早春寒冷,好不容易天亮了,他听到山顶之处传下的琴音,便清醒过来。
这便是馆主的传音吗?他想。雁回舍处山腰以上,这琴音要传到山脚,还需很长一段路程,竟能不断,当真神乎其技。回思云栖琴师功力,似乎与这馆主相比又有不及。他起了身,拿了乌鞘剑,走出门外。
舍中弟子抱琴而过,遇见他都点头示意,有些还微微含笑。薛灵舟不禁想:这雁回舍中弟子果然又比风舞舍中好一些,我瞧那风舞舍中弟子都弹琴弹得入了魔一般,问路还需连问三人才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