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臣女并没有教殿下说什么,是殿下仁厚聪慧、雄辩滔滔。”
慎嫔又惊又喜:“真的么?”
高曜道:“母亲受了委屈,儿臣心如刀割。儿臣一定好好跟着太傅和玉机姐姐学本事,待长大了,请母亲安享尊荣,再无一丝烦恼。”
慎嫔无语凝噎,将高曜紧紧抱在怀中。顺逆相守,矢志不渝,人世间再没有比这个最动人的情义了。
皇帝出征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七。初五清晨,帝后领了妃嫔女官、皇子公主前去济慈宫向太后请安。天气阴沉,乌云压顶。只见太后正和一个少女相对舞剑,慎嫔依旧捧了衣裳手巾恭立在旁。
一老一少,俱是一身白衫。太后腰间束一条金色缎带,少女腰间却是一条赤色缎带。两人身手极快,激斗之间,腾起凌厉剑风。金红缎带如闪电乱舞,如烈火焚烧,翻云覆雨,天地变色。
几个孩子说笑不绝,纷纷拍手叫好。锦素一面按住裙上的宫绦,一面轻声问我:“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究竟是谁,我却想不起来了。”
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正待答话,忽然一阵劲风袭来,胸腔不自觉地摒斥这突如其来的重压。忽听封若水淡淡道:“是邢茜仪姑娘。”
果然是她。数年不见,邢茜仪比昔年更加轻灵矫健。皇帝本负手而观,未发一言,此时忽然说道:“这姑娘的剑法颇有可取之处。果然是爱妃的入室弟子,拿起剑来便与爱妃有三分相像。”
周贵妃一身水色长衣,当此剑风,豆绿色宫绦却纹丝不动:“师徒数载,自然是有些像的。”
皇帝笑道:“然而不过形似。爱妃的气度风姿,旁人难效万一。”
周贵妃淡淡一笑:“陛下过誉。”
不一时,太后与邢茜仪收剑立定,相互施礼。慎嫔奉上手巾,两人各自拭汗。皇帝走上前去。邢茜仪双颊通红,娇喘连连。叩拜行礼时,半晌说不出话。太后却气定神闲,笑道:“自从渊儿决意随皇帝去北方,本宫已经有好一阵子,不曾痛痛快快地对舞一回了。”
周贵妃笑道:“茜仪是儿臣的弟子,儿臣不在宫里,母后只管召她入宫。”
太后笑道:“茜仪剑术虽好,终是年轻了些。虽然能比上几招,终究不如你。”
邢茜仪忙又拜下:“臣女今日蒙恩进宫,得太后指点,已是万世不修之福。请太后恕臣女技艺荒疏,礼数不周。”
太后示意她起身,一面笑道:“小小年纪能练成这样已是不易。好孩子,今后还要多多进宫才好。”
邢茜仪盈盈一笑:“臣女遵旨。”当下飘然起身。但见她负剑凝立,姿若冰雪,势如瑶林,当真清高到了极处,冷淡到了极处。
当下众人拥着太后回到后殿。说笑片刻,孩子们便该去上学了。我正要随高曜离开,忽听皇后道:“朱大人留下。今天由于大人送弘阳郡王上学。”
锦素领命,带着高显和高曜告退。太后向佳期道:“你代本宫送邢小姐出去。”邢茜仪起身,闲闲行了一礼,方才告退。
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雨丝。窗外青嶂耸立,藤萝交织。枝叶层层,宛若髻鬟。沙沙风鸣,如蚕啃桑。乌云叠鬓间,新簪的牡丹蕊吐芬芳,翩若鲛绡。
皇后道:“启禀母后,儿臣已将为青阳选女官的差事交与朱大人了。”
太后笑道:“身为女官之首,这也是应当的。”
皇后方欲回话,忽然转过头去咳了一声。穆仙连忙奉茶,太后亦关切道:“你操劳国事,又要管着内宫,未免太辛苦。皇帝自己却在一边偷懒,着实不公。”
皇后忙道:“只是偶尔着凉罢了。其实内宫之中各有司职,儿臣并没有费什么心。”
皇帝笑道:“河北已然争战不休,朕忙着调兵遣将,文治吏事,暂且交予皇后。皇后着实辛苦了。”
太后嗔怪道:“那么些朝之股肱,国之爪牙,还不够皇帝用的?皇后身子这样弱,还只是勒掯她。”
皇帝道:“母后也说了,那些不过是股肱爪牙,只有皇后是朝夕相对的心腹,是朕最信得过的人。舍心腹而用爪牙,未免不智。”
太后叹道:“罢了。”又向宜修道,“吩咐御药院,把本宫的参丸也照样配两副给皇后送去。”
皇后道:“谢母后赐药。眼下还有一事请母后参详。青阳已然五岁,依例该选侍读女官。母后素来钟爱青阳,不知心中可有中意的人选么?”
太后一怔:“本宫许久不曾留意朝中之事,哪里知道谁家的小姐好?”
皇后又问周贵妃:“贵妃呢?”
周贵妃忙道:“但凭皇后做主。”
皇后道:“那便请朱女史主持殿选之事。明日本宫便晓谕诸部大臣,各衙官吏,凡家中有女儿年满十二且有意选入宫中的,便写个履历上来,附带习作,令朱大人挑选。依照旧例,选四到八人,在陂泽殿面试。”我忙站起身应了。
皇帝笑道:“从前儿臣只说,选几个女官进宫来,权当陪伴皇子公主们玩耍了,即便无用,也没什么。谁知于女巡与朱女史将两个皇子教导得甚是得体,两位公主也堪称淑女。果然朕的江山贤人辈出,不论男女,俱有分属。”
周贵妃忙凑趣道:“陛下说得这样好,不能不赏。”
皇帝笑道:“那就请皇后代朕赏了吧。”
皇后笑道:“赏功罚过,乃治国之首要。女史朱氏,女巡于氏、苏氏、封氏,夙夜兢兢,侍书有功,赏时新春锦两匹,十二花神金锞一副,以作褒奖。”我连忙跪下谢恩。
从后殿出来,只见邢茜仪正站在廊下倚柱赏雨。玉色绸衫似雨后新碧,缥缈动人。她远远地颔首致意。我亦淡淡一笑。
出了济慈宫,红芯一面撑起纸伞一面沉不住气道:“这邢姑娘也太无礼。见了姑娘竟然不肯过来行礼!”
芳馨俯身为我穿上木屐:“邢姑娘是周贵妃的弟子,自然骄傲些。当年殿试时,还曾用剑指着姑娘呢。”说着嗤的一笑,“好在比剑时败在启姑娘手下,着实给咱们姑娘出了一口恶气。”
我奇道:“当年邢姑娘和启姑娘比剑,明明是平局,姑姑为何说是邢姑娘败了?”
芳馨道:“剑术上谁胜谁负,奴婢看不懂。可是奴婢听说,邢姑娘折断了蝉翼剑,甚是气急败坏,启姑娘折断了白虹剑,却浑不在意。只论这心胸与气度,邢姑娘又怎能与启姑娘相提并论?别说平局,便是启姑娘败了,在奴婢看来,也是胜了。”
我失笑。其实蝉翼剑折断后,邢茜仪淡漠如常,并没有“气急败坏”。想是宫人们都不喜欢她,故此添油加醋、以讹传讹,以至于我身边的人都津津乐道于邢茜仪的失利。“姑姑的解读,甚是有趣。”
回到长宁宫,绿萼迎了上来,一面替我脱去木屐,一面笑道:“姑娘快来看看,今年新进的两个服侍殿下的小宫女都在后面,各个都好看!”
我转头向芳馨道:“旧年说好的,待殿下满了八岁便新进八个小丫头来服侍。这两年国库攒下的钱全拿去打仗了,殿下封了王也不过只添了两个丫头,着实是省俭了。这两天去守坤宫请安,瞧着周贵妃的衣裳还是三年前我进宫时穿过的。”
芳馨笑道:“圣上要打仗,后宫上至太后下至宫婢,没有不俭省的。皇后和贵妃倒比旁人俭省得更多。听说皇太子和两位公主也只添了两个丫头而已。”
我在榻上坐定,看小西带了宫女进来摆上早膳:“皇后新赏的春缎,一会儿送给慎嫔娘娘裁衣裳吧。”
用过早膳,我便歪在榻上养神。恍惚见太后与启春在灰蒙蒙的雾气中舞剑,白衣胜雪,剑光如电。启春身姿曼妙,步法精微。偶一回头,但见艳光四射,十分美丽之中隐含三分锐气,三分豪气。
我正要开口唤她,忽然帕子被剑风裹胁,忽地飘了出去,落在周贵妃的脚下。周贵妃一袭雪白的交领纱衣,长裙曳地,银色的宫绦倚在裙褶之间,纹丝未动。我正自纳闷,忽悚然一惊,顿时醒了过来。
芳馨侍立在旁,见状忙扶我起来,递过茶笑道:“姑娘是做梦了么?”
我漱了口,方平静下来:“姑姑怎知我做梦了?”
芳馨道:“姑娘睡着了还皱眉头,合着眼皮还四处乱瞧,因此奴婢想大约是睡不安稳。”
我叹道:“我梦见太后和周贵妃了。从前我只知道,周贵妃剑术通神,今天才算见了。今晨在济慈宫,剑风凌厉,众人避之不及,唯有周贵妃,连衣带也不曾动一下。”
芳馨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我思忖片刻,道:“姑姑知道刘邦最要紧的谋臣张良么?张良师从谷城黄石公,功成之后,高祖欲废太子,张良谏之不得,便托病不视人间之事,辟谷修仙,终以寿终。纵有富贵权势在上,亦半分不能勉强。周贵妃内力卓绝,心力所发,由内及外,临飙风而不动,当真不是凡人。如此武功,与天地同修,当居于江湖之间,岂是小小的皇宫内苑可以拘束?怨不得这样淡然无争,却不是我等饰文钓誉之人可比。”
芳馨惊叹道:“周贵妃果然有这样厉害么?”
我微微一笑:“姑姑且放眼看吧。”
芳馨叹道:“周贵妃的厉害,奴婢确实看不大出来。奴婢只是觉得,皇后也很厉害,前些年倒没觉得。”
忽然起了风,窗户格格轻响。雨滴从窗缝中飘了进来,洇湿了衣袖上的梨花绣纹。冷雨敲窗,雪白的窗纱湿了一片。窗外的几树松柏如泼墨般印在窗上,雨丝横飞,抛出寸寸银光。芳馨连忙起身关牢窗户。
绿萼端了一碗红枣茶进来,我拿起小银匙轻轻晃着:“皇后不厉害,也不能理政。想当年只因在御书房伴驾错了时辰,便被罚在宫门之外跪了好几日,连圣上也不能偏帮。如今做了皇后,却能不计旧恶,善待慎嫔,着实有涵养。且皇后心思坦荡,不然哪里肯再用桂旗和桂枝打理守坤宫?狠辣决绝,雷霆手段,固是厉害,譬如吕后。可最厉害的人还是得像皇后和周贵妃一般……嗯,就像韩信、韩安国那样,善待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80'。若像李广一样,终究是路窄。”
芳馨沉吟道:“皇后竟不怕桂旗等人害她?”
我微一冷笑:“若皇后真的被害,第一个被怀疑的自然是桂旗和桂枝。想来她们还不敢。慎嫔自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断绝儿子的前程。”
芳馨道:“如此看来,慎嫔着实不是她二人的对手。”
我叹道:“慎嫔做皇后时,空有个凌厉的架子,实则是个直心肠。当今皇后是帝师之孙,周贵妃是开国亲王之后,又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如何是慎嫔可比?听说这两年慎嫔的父亲和哥哥都去世了,剩下一屋子女人,怨不得连皇帝封官都不要,连殿下都觉出她们的愚蠢来。”
芳馨道:“可那是外放……”
我微微冷笑:“外放又如何?虽然只是一个县令,好歹是一方父母官,大有可为。若陛下真的无意让他为官,大可将他留在太学中做个经学博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是不让他补缺。如此倒是留在京中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芳馨吸一口凉气:“原来是陛下又打算起用裘家了!”
我颔首道:“慎嫔的双亲和兄长都已过世,剩下的支庶兄弟分了家,裘家只剩了侄儿裘玉郎,倒也干净。于山穷水尽之时起用,这是天恩浩荡。裘家的女人连这些也看不见,怨不得老侯爷身败名裂,实因家无贤妻贤妇啊。好在还有一个读书种子,且看他将来如何。”
芳馨道:“姑娘既看得这样透彻,何不好好与慎嫔娘娘说一说?”
我将银匙随手抛在青瓷盘子上:“事关慎嫔一个人的得失荣辱,我自是义不容辞为她分忧。可这是家事,娘娘又素来对娘家有些心结的,我还是少说为妙。好在殿下也大了,又懂事又孝顺,也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
正说着,只听外面绿萼的声音道:“内阜院的商总管来了。”我连忙整整衣衫发饰,命人请了进来。只见一个眉目清秀的蓝衣内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内监,一人捧着一红一碧两匹缎子,另一人捧着两只木盒。这位商总管不是别人,正是从前慎嫔身边的亲信内监商公公。
商总管笑眯眯道:“皇后娘娘旨意,赏春锦两匹、金锞子一套给四宫女官。另外,奴婢看库房里还剩了些旧年的颜料,也一并给大人送来了。”
我忙道:“公公辛苦,请坐。”说着命绿萼献茶。
商总管道:“多谢大人,现在已近午初,奴婢还要去别处送东西,大人的好意恕奴婢不能领。”
我微笑道:“公公务必留步,我还有一事要请教大人。公公坐。”
见绿萼奉上茶来,商总管只得坐在我的下首:“不敢。大人垂询,奴婢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