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曜忙道:“你别多心,朕并无此意。朕知道绝不可能是你。当年于氏加害母后,若换了别的罪状,以你的心性,怎会与她绝交?又怎会见死不救?”
高曜只说对了一半。倘若当真是锦素逼死了裘后,即便绝交,我也会尽力保全她的性命。可惜事实并非如此。高思谚和施哲迫切需要查出真相,而我则需要有人代熙平去死,以尽快平息风波。锦素便是这样被我放弃的。
我垂头道:“假设之事,微臣也答不上来。”
高曜叹道:“罢了!说到底,母后是为朕而死,是谁在她心上推了一把,本来也无关紧要。”
高曜显然已经生疑,只是无凭无据,他不愿明言。我忙道:“陛下自幼立志成为明君,是为了实践治国的抱负。如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关河宁定,四夷来朝,陛下的抱负早已实现。思幽皇后不是被谁在心上推了一下,也并非单为陛下,而是为了大昭天下的安定而舍身的。”
高曜一怔:“这话未免牵强。”
我微笑道:“帝王之家事即为国事。况且太宗皇帝弃天下时,西夏初附,民心未稳,西北滇南,边事不宁。多事之秋,宜赖长君。倘若少帝即位,情势殊难预料。”
高曜带着胜者的宽和与兴致问道:“如何难以预料?”
咸平十九年二月初二夜,弥河畔的村屋之中,笑谈随弥河水倾入渤海,“远有唐太宗废杀太子建成,近有废骁王起兵谋反之事。殿下的弟弟们,都还小呢。”唐太宗李世民与废骁王高思谏都曾在玄武门起事,若是高晔或高晅即位,只怕朝中又要经历一次“玄武门之变”了。
我淡然一笑:“青州村语,陛下曾记否?”
高曜眉心一动:“玉机的话,朕永志不忘。”
下了明楼,高曜独自一人在当年手植的桐树下坐了许久,谁也不知道他对裘后说了些什么。方台边散落着高曜守陵时所居住的几间小屋,还保持着茅茨土阶的模样。少府几次提议扩建成行宫,高曜都没有同意。
午后,高曜在从前的卧室之中小睡片刻,起身后便一直在简陋的书房中盘桓。书房中放了几套发黄的竹案竹椅,挂着先圣孔子的像。高曜指着上首最大的一张书案道:“这里是夫子坐的地方。”又指着右手第一张小书案,“当年朕就是在这里读书的,从这扇窗望出去,就能看见母后的陵寝。”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中现出明楼一角,被西斜的日光照得苍白。倘若没有明楼,确是能看见裘后的墓。高曜又指着对面的两张小书桌,“修平君当年便是坐在那里,芸儿坐在那里。”修平君便是刘离离,出宫后嫁与秘书郎宇文君山,高曜登基后得封。五年前我在谨身殿的宫宴上,还曾与宇文君山有过一面之缘。
黄土夯实的地面依旧凹凸不平,书案的四脚深深陷入。桌沿被磨得发亮,泛着温凉的光。这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在仁和屯为父亲守墓时,也是这样的光景。我微笑道:“虽然清苦,却也安宁。”
高曜笑道:“朕那时从未想过修平君竟肯随朕一道来这里过苦日子。那些年若没有修平君一道相伴读书,日子便无趣到极点了。”
我笑道:“修平君乃是陛下的侍读,自然要随侍在陛下左右。”
高曜道:“自朕出宫开府,便很少再见修平君。她成婚后,更是不曾会面,只在册封那一日进宫谢过恩。倘若不来此处,朕都快要忘记,朕曾经还有这样一个侍读。再过几日,她便要随夫君去荆州,恐怕再无相见之期。”
我奇道:“荆州?”
高曜笑道:“不错,朕已授宇文君山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接替原长史吴珦。”
宇文君山自入仕便一直在京中为官,加之容貌英俊不凡,又娶了皇帝曾经的侍读女官,数年间便从秘书郎做到了秘书省少监,掌经籍图书、国史实录等事。如今忽然外放,着实意外。我笑道:“微臣记得吴珦已年过古稀,以大都督府长史致仕,也算圆满。”
高曜道:“你错了。吴珦并非致仕,而是入京。”
我更奇:“入京?不知陛下欲授何位?”
高曜笑道:“你可知道白司政派人去洛阳私放女囚花氏的事?”
我一怔,随即恍然:“陛下是说——”
高曜笑道:“不错,朕或许要授吴珦司政之位。”我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微笑。高曜道:“何事好笑?”
我恭敬道:“启禀陛下,微臣忽然想起则天时,年逾古稀的荆州大都督长史张柬之由狄仁杰与姚崇推荐,不数日便一跃而成宰相的事。后张柬之果然拥立太子李显登位,恢复李唐神器。吴珦也是从荆州长史的任上调入京中,若当真任为司政,岂不是又添一桩佳话?只不知这吴珦是何人所荐?”
高曜笑道:“竟有此事?当真是巧了。前两日萧太傅病了,朕去看望。病榻前朕问萧太傅,何人能为相,太傅便向朕推荐了这个吴珦。横竖也没有合宜的人选,便调这个吴珦来京瞧一瞧。”
萧太傅曾是悫惠皇太子的太子太傅,也是高曜的启蒙老师,甚得高曜的敬重。我笑道:“萧太傅所荐的人,自然是好的。”
高曜笑道:“这些日子为了白司政私放女囚的事,新平郡侯府的门槛都要被踩断了吧。”
我欠身道:“微臣惶恐。”
高曜道:“依你看,究竟谁可坐这个司政之位?”
我忙道:“微臣久不在朝中,对朝臣们知之甚少,拜相这样的大事,微臣不敢擅言。”
高曜叹道:“正因你久不在朝中,说出来的话才算公允。这些年文臣拉帮结派,武将推诿耍赖,整日你弹我我弹你,不得安宁,远不如父皇当年南征北战之时齐心了。当年父皇随便提拔一个中书舍人到相位,也安定了这么几年,到了朕的手中,竟挑不出一个领袖群臣的人物。当真是朕无能了。”
咸平二十年,白子琪便是由中书舍人一跃而成百官之首的。我宽慰道:“恕微臣直言,先帝南征北战之时,朝臣们也不是齐心的。咸平十三年先帝北伐时,夷思皇后监国,当时多少上书,一谏君王好战,二谏牝鸡司晨,还有人在天象灾异上做文章的。若说齐心,也是众人看见北燕亡国以后,觉得有望一统,这才齐心。欲令百心如一心,即使是帝王,也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高曜道:“‘愚者暗成事,智者睹未形’'47',这也是常情。朕若是能像父皇这样神武,也就不会为臣下的党争而烦恼了。”
我微笑道:“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陛下富于春秋,不可操之过急。”
高曜叹道:“古人云:‘背本逐末,以陷浮华焉,以成朋党焉;浮华则有虚伪之累,朋党则有彼此之患。’'48'看似微不足道,其实亡国之道便在其中,朕怎能不急?小时候你便是这样教朕的,还记得么?”
我慨然道:“微臣自咸平十三年,便不再是陛下的侍读了,十数年前的事,陛下竟还记得。”
高曜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朕说过,玉机的话,朕永志不忘。”
第十四章 斯言之玷
回到汴城,已近子初。銮驾叫开了城门,马蹄于深夜叩响长长的御道。我将高曜送到朱雀门,已是夜半。双目干涩,于是在车中靠着板壁闭目养神。
银杏早就按捺不住,在车中发起宏论来:“做皇帝的,心思果然都很难猜。司政之位将要空缺,所有人都在杜大人和施大人二人之中猜来猜去,陛下却偏偏挑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子,还是直接从地方官任上调过来。照姑娘的话说,这其中还有一段典故。想来这吴珦是一定会坐上司政之位。如此一来,杜大人和施大人可要大失所望了。”
我听了不觉好笑:“萧太傅的话自然有分量。”
银杏笑吟吟道:“姑娘也是‘帝师’,姑娘的话陛下也会听的吧?才刚陛下问姑娘谁可为司政,姑娘何不也推荐一人?瞧瞧陛下究竟用谁?”
我笑道:“我没有可以推荐的人选。即便有,也不能胡乱说。倒是这样一来,修平君突然要去荆州,日后竟不得相见了。”
银杏笑道:“这也不难。陛下不是已经准姑娘出京了么?姑娘若想见修平君,只管去荆州便是了。”
我瞟了银杏一眼,依旧合目:“我若去了荆州,修平君恐怕要不自在了。”
银杏奇道:“这是为何?修平君不是与姑娘交好么?”我懒怠回答。银杏想了想,恍然大悟,“奴婢明白了,修平君是怕姑娘去寻宇文大人的不是,写密折告诉陛下去。”
我微笑道:“宇文大人一直在京中做官,也该出京了。荆州,自古兵家必争之地,是最最要紧的地界,所以才不设州府而设大都督府。宇文大人一出京便去那里,也是重用之意了。况且今日荆州大都督长史可直升为宰相,来日于宇文大人,又有何不可?”
银杏瞪大了眼睛:“姑娘是说,圣上表面上是看重吴珦和萧太傅,实则是在重用宇文君山?!”
我紧紧背靠板壁,身子一晃也不晃:“宇文大人毕竟是修平君的夫君,先帝御旨赐婚。这也算是自己人,不是么?”
忽然得知可以立刻出京,连去信王府看望启春的心都淡了。连日应付母亲和朱云,又让我不堪重负。幸而母亲一心都在刚刚出生的侄儿身上,向我抱怨哭诉了几次,便也无可奈何了。
不过数日,宇文君山继任荆州大都督长史的圣旨下达,刘离离随夫君去往江陵。她将乘船沿惠民河向西南,渡潩水、颍水、汝水、滍水,从白河进入汉水,顺汉水到达江陵。十月的天气骤然寒冷,惠民河上凝了薄薄的冰,晨光掠过,叮咚作响。我挥一挥帕子,向站在船头的刘离离作别。忽然指尖一滑,帕子一径向南,乘风无影无踪。
汴城的冬天这样冷,送过刘离离,我也该南下了。
回到府中,绿萼端上母亲亲手整治的点心:“这是老夫人今晨过这边来,亲自下厨做的,姑娘最喜欢的百果糕。姑娘快尝一尝。”
我笑道:“母亲还在府中么?”
绿萼道:“老夫人做完糕也不见姑娘回来,就先回去了。”
白腻软糯的糕里,揉着各样干果和蜜饯,五彩斑斓,煞是动人。“百果糕是夏日用的糕点,母亲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
绿萼白了我一眼:“自然是因为老夫人希望姑娘不要忘记娘亲的味道,到了该吃百果糕的季节,千万要回家看看。姑娘这样聪明,却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我也顾不得浣手,拿银签子签起一块糕:“‘娘亲的味道’?说得好。”说罢尝了一口,想是冬日里食材不齐,这糕太过甜腻,清爽不足。可是我仍是一口气吃个半饱。
绿萼见了甚是欣喜,又道:“才刚姑娘出城的工夫,信王府里来了人。”
银签子微微一顿,百果糕被撕开一个大洞,再也签不起来了。不知怎的,竟觉有些扫兴,“是送了东西来,还是启姐姐或是林太妃有话交代?”
绿萼笑道:“来人说,华阳长公主近来得了一柄名剑,要去王府与信王妃共赏,长公主与王妃请姑娘也去。”
我放下银签,漫不经心道:“若说是火器,我还能说出些门道。神兵利器,该找刘钜去看才是。”
绿萼掩口一笑:“姑娘说对了,华阳长公主还真下了帖子给刘钜,请他去观剑呢。”
我愕然:“华阳长公主下帖子给刘钜?帖子在哪里?拿来我瞧瞧。”
绿萼转身自架上取下黄檀木刻花装帖盒子,掀起金黄灿烂的铜扣,取出一张淡水红色的薄帖子:“华阳长公主常出宫随王妃习剑术,得了名剑,自然要带去王府请王妃观赏。”说罢递上帖子。
我轻声念道:“君有‘含光’,天然煅成,无见无有,经物不觉。妾得‘宵练’,昼影夜光,其触物也,随过随合。然寥寥数年、区区小技,恐致辱名剑。若能观君一舞,睹神兵切磋,妾实幸甚。君素雅达,必不令妾徒劳往返也。”
绿萼越听越奇:“‘妾’?长公主竟然自称‘妾’?!当真谦逊得紧。这不是长公主对平民说话的口气,倒像是江湖中人……”
请帖中的字清奇有力。我又看了两遍,这才合起:“这便是华阳长公主的聪明之处。都说刘钜是江湖浪子,岂会理她是公主还是民女?客客气气地邀请,他还有可能会去。居高临下地召见,想必是要吃闭门羹的。”
绿萼道:“华阳长公主从未涉足江湖,怎么也会这一套?”
我搭上铜扣,淡淡道:“这一套又不难学。唤银杏来,让她把帖子送过去。”绿萼摆一摆手,侍立在门外的小丫头扭身去寻银杏了。
绿萼笑道:“长公主何等尊贵,刘钜竟也不怵?”
我笑道:“《礼》有云,‘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