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有罪证了么?”
施哲道:“咸平十七年史家在朝廷放新币一事上的非法获利已不可考。”
皇帝皱了皱眉头:“不可考?不可考是何意?”
施哲道:“回陛下,我朝禁止金银矿坑,但不禁铜铁。当年史家与各矿主定下买卖合约,搜罗铜器,不过是在商言商罢了。臣查遍了史家每一个往来亲朋和家中的仆从,他们都说,史家从未透露出一星半点关于朝廷铸发新币的机密,只是命家人买铜、买矿。臣没有证据,不能单凭街头巷议就定史家这条罪。”
皇帝微微冷笑:“朕便知道你没有用刑,你不用刑,能问出什么实情?众人自然都推说不知道。”
施哲起身笑道:“臣的确没有用刑。容臣斗胆请教圣上,圣上真的想让臣用刑么?”
皇帝凝视片刻,施哲也不回避。好一会儿,皇帝支起身子,哧的一笑:“整个朝中,也只有你敢和朕这样说话——连你哥哥也不敢的。”施哲深深一揖。皇帝接着道,“既然你说史家无罪,那就无罪吧。”
施哲笑道:“陛下不以财物治人之罪,实是仁圣之君。依微臣浅见,铜可铸币,哪怕严刑峻法禁止私铸,只要准许民间开矿,便与铸币无益。史家借此获利,正因为此。”
皇帝道:“依你该如何呢?”
施哲道:“臣以为,当禁铜,由国家专榷。老子曰:‘不见可欲,使心不乱。’'228'朝廷法令不全而望民自律,臣窃以为不可。”
皇帝笑道:“那就依你,此事可议。”说罢转头向小简道,“传旨三司,着与尚书省廷议铜铁专榷之事。”
施哲道:“启禀陛下,廷议旷日持久,只怕龙体吃不消。臣以为,还是在政事堂议为好,只要写个奏报上来,陛下慢慢斟酌便是。”
皇帝微微沉吟,颔首道:“罢了。那就改为堂议好了,朱大人去代朕听一听。”我正要推辞,他又道,“你不必露面,就在后面坐着,好生记下来,回来一五一十告诉朕。”又向小简道,“让他们把政事堂好好布置一下。”小简出去传命,我只得领旨。
施哲道:“史家还有一罪。史慕义在崇州造谣,说国家要改币制,引得物价腾踊,史慕义获利颇丰,这条罪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参照旧年赵雩造谣抄卖纸钞的罪,该抄家处死。”
皇帝嗯了一声:“依你说,该怎么办?”
施哲道:“若圣上将此事交给御史台,自然是依法严办。”
皇帝道:“颖妃筹措军饷,揭发国蠹有功,朕怎忍心将她的家人治罪?”
施哲道:“可许以功折罪,亦算公允。”
皇帝揉一揉双颊,似把思绪也揉搓成了曲折紧致的一团。他努力抽检剥离,终是力不从心地长叹:“免死,抄没家资,流边的流边,官卖的官卖。至于颖妃,朕自有处置,且容朕想一想。”
施哲忙道:“陛下圣明。”
一时施哲退了出去,皇帝疲惫地倚在榻上,合目问我道:“你说,朕当如何处置颖妃?”
颖妃自入宫为妃以来,可说从无过犯。我缓缓放下笔,起身叹息道:“陛下不该处置颖妃娘娘。”
“为何?”
“颖妃娘娘是我大昭的功臣,若非她想出来放钞的法子,又助陛下整治土豪,如何能在数年之间就天下一统?娘娘入宫多年,家中的事恐无法全然知晓,尤其是作奸犯科之事。所谓‘王德圣政,不忘人之功,采其一美,不求备于众’'229'。更何况……”忽然想起当年我和史易珠谈论封羽父女的罪来,不禁感慨,“‘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史家男人的罪不当由颖妃娘娘来承受。”
皇帝道:“朕已经饶恕了她的家人,就是让她将功折过的。若对她宠秩依旧,恐天下人不平。”
他既然早有决断,又何必来问我?也罢,最多不过是降位罚俸、禁足思过,还能将颖妃打入冷宫么?我微笑道:“一切但凭圣断。”
皇帝道:“传旨,降颖妃史氏为嫔,降居侧殿,俸秩降一等。”小内监赶忙去传旨了。
颖嫔。易珠初入宫时,便被封为颖嫔,七八年下来,竟又回到了原处。不,或许还不如当初。至少那一夜,她是一枝独秀的。然而我心中并不觉得伤感。
一回到漱玉斋,便见玉枢遣了小莲儿来问颖妃降位之事。一时间丫头们都围了上来,探头探脑地听着。我笑道:“你们的消息倒快。平日里尽关心娘娘们的事了!”
小莲儿道:“颖妃娘娘那样得宠,还进过小书房,一朝得罪,如何不关切?”
我坐在秋千架上歇脚,叹道:“的确是降为嫔了。”
小莲儿道:“大人就在旁边,也没劝着么?”
我晃了晃身子:“我劝过。不过陛下自有考量。也许……谁又知道呢?”说着淡然一笑,“外戚胡作非为,惹了众怒,宫里的娘娘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就算被降位、打入冷宫甚至处死,都不冤枉。这个道理,对玉枢,对我,也是一样的。”
众人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之间,颇有几分伤感。小莲儿忽然道:“也就是说,杨贵妃死得不冤枉?”
我一怔:“当然不冤枉。”
午后起身,正在迷蒙之时,绿萼走了进来,隔着帐子都能看见她一脸的不快。我自掀了帐子下榻,笑道:“你在漱玉斋也算横行霸道了,银杏又给你不痛快了?”
绿萼扶我坐在妆台边,道:“姑娘,颖妃娘娘已经得到旨意,这会儿正在搬屋子。内阜院还专门派了一个脸色很臭的姑姑在章华宫看着,防贼似的。”
我叹道:“不过是晌午才传旨的,这会儿就要赶出来么?慧贵嫔当真一点情面也不给。”
绿萼嫌恶道:“她巴不得颖妃娘娘栽跟头呢。这会儿还不使劲踩?”
我微微冷笑:“慧贵嫔也不容易,为了报家仇也算竭尽全力了。只不过和锦素一样,都是糊涂人罢了。更衣,我要去瞧瞧颖……嫔。”
来到章华宫,果然见颖妃奉敕旨,正在迁居。一个马脸姑姑忙忙碌碌的,把每一件物品都摸了个遍。颖嫔命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宫苑当中,拿了一本书翻着,遮住了大半面孔。
马脸姑姑又恭敬又倨傲:“颖嫔娘娘千万不要怪罪奴婢,实是圣旨已下,奴婢违拗不得。”
颖嫔不理会她。马脸姑姑仿佛一拳打在了风里,翻了翻眼睛,讪讪不语。淑优也只管给颖嫔添茶,眼也不抬一下。辛夷则忙着在侧殿中清点物事。只见颖嫔一身天青色齐胸襦裙,洁白的眉心间一点红蕤舒展如双翼,高髻绾得一丝不苟。我一颗心顿时放下了大半,上前笑道:“妹妹怪会忙中偷闲的。”
颖嫔忙放下书,起身迎接:“从前忙的时候养下的习惯。若不能忙里偷闲,苦中作乐,这日子越发不能过了。”说着向我屈膝行了一礼,“姐姐怎么这会儿来了?”
我还礼道:“我不放心你,故此来看看你。”说着默默看了一眼马脸姑姑,马脸姑姑见挨不过,只得过来请安。
我嫌她碍眼,便道:“姑姑回去歇息吧,难道娘娘还会把东西都变没了不成?搬来搬去,还不就在这章华宫里?”
马脸姑姑道:“这……奴婢是奉命在此——”
我笑道:“奉谁的命?圣上还是慧贵嫔?”
马脸姑姑低下了头:“是慧贵嫔娘娘。”
我看一眼银杏,银杏扬声道:“你老人家好没颜色,你杵在这里,我们大人和娘娘说话也不痛快。”一时来往的宫人们都停了下来,满院几十双眼睛都望着她,各自充满了笑意。马脸姑姑的脸红成一颗大长枣,一声不敢言语,退了下去。
银杏瞧着她远去的背影,不屑道:“依奴婢看,慧贵嫔能掌管内阜院,也就到头了,绝成不了气候。”
颖嫔笑道:“这话怎么说?”
银杏道:“这个姑姑,我们姑娘才问一句,就全招了。如此归恶于主上,不过啗利之徒。慧贵嫔用这样的人,能成什么气候?”
我和颖嫔相望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颖嫔更是拉起银杏的手,向我啧啧赞叹:“你的这个丫头好,伶牙俐齿的也有见识,不像我的淑优,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我笑道:“淑优的手巧,她做的珠花,这宫里谁也及不上。”颖妃抚一抚头上的珠花,怡然而笑。我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敢道出我的来意,“我在御书房听施大人说了妹妹家里的事,甚是担心。”
颖嫔一面请我坐在她原本所坐的圈椅上,一面笑道:“当年赵雩造谣,被抄家处死。如今陛下还留着我父兄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了。千金散去还复来,对我们商人来说,只要性命还在,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顿一顿,颇有些如释重负,“从前总是别人的把柄落在我的手中。如今倒转过来,正应了那句‘无言不雠,无德不报’。所以我不怨。”
我甚是欣慰:“妹妹能这样想就好。既如此,也省了我的口舌,可以好好品一品章华宫的好茶了。”说罢举茶欲饮。
颖妃拦住我:“可是我却是好奇,不知姐姐打算如何开解我?”
我捧着茶垂眸一笑,口吻迟疑像是在说一件愚蠢而多余的往事:“我本想,或许到时候,贵嫔以下没有孩子的妃嫔能放出宫去,这样妹妹就能出宫了。出宫后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妹妹有理财的天赋,史家再起有望。不是比在宫里不死不活地做一辈子太妃好多了么?”
颖妃一怔,眼底慢慢浮上轻浅的波光:“易珠得一知己如姐姐,不枉此生。”
我猛地醒悟过来:“妹妹是说——”
颖妃颔首道:“不错。陛下前些日子对我说,他会放我出宫去。我的父母和家人,他也会命人好好照料,不几日就赦回京来。”
亲耳听见这话,连我也不免震动:“陛下真的这样说?妹妹也不早些告诉我,害得我白白担忧。”
颖妃歉然道:“若非姐姐识破陛下的用意,我怎敢胡乱向外说?”
我悲喜交加,起身握紧她的手,含泪道:“好,好……等我也出宫了,咱们又可在一处了。”
颖妃笑道:“姐姐才进宫来,如何会出宫?待新君登基,就更离不开姐姐了。”
我淡淡一笑:“弘阳郡王殿下已经不再需要我了,他登基以后自有贤臣辅佐。出宫后,我想去游山玩水,河北路,西北路,王化所到之处,我都想去。”
颖嫔也不禁向往:“那曾经是北燕和西夏的土地。我若得闲,也想和姐姐一道去,只是……”
我忙道:“和宫里相比,哪里不是自由的?妹妹想去,不论多久,我都等着妹妹一道去。”
颖嫔感激道:“多谢姐姐。”说罢低了头,终于落下泪来,“玉机姐姐,这实在是这么多年来,除了那未出世的孩子,他所能给我最好的赏赐了。”
泪滴温暖,凝聚着从头再来的希望和等待。可不是么?周贵妃走了,那宫外的自由这也是高思谚一直想得到的赏赐。
中秋之夜,月朗星稀,皇城的夜空,永远带着被灯光浸染过的红褐色。今晚有宫宴。我站在窗前漫不经心地往唇上点胭脂,胭脂在月光下失了颜色,不知不觉点了好几层,还嫌不够。
忽见银杏娇俏的面孔出现在菱花镜中,笑嘻嘻道:“姑娘擦个胭脂也要发呆,还是让奴婢来吧。”说罢走到我面前,眨一眨眼睛,咦了一声,“原来姑娘上了厚厚的胭脂,也很美。姑娘就这样去前面,定然不输婉妃娘娘。”
我忙抓了一条湿巾,要把胭脂抹去,银杏拦住我的腕,不由分说道:“姑娘就这样去。”没等我说话,她已经把菱花镜和胭脂盒子都收走了。
绿萼在我身后咯咯笑道:“整个漱玉斋里,也只有银杏不知天高地厚敢支使姑娘了。”
银杏笑道:“绿萼姐姐不是在下面收拾物事么?怎么上来了?”
绿萼屈一屈膝,微笑道:“启禀姑娘,熙平长公主殿下来了,已经在玉茗堂等候了。”
我一怔,精致浓艳的妆容在镜中显得分外惊愕:“什么?”
绿萼道:“熙平长公主殿下来了,已经在玉茗堂等候了。”自我回京,还从未见过熙平。听绿萼禀告,我才记起,似乎端午宫宴时,我也没有看见她进宫请安。
我不该忘记的,竟被我刻意忘了个干净。
熙平端坐在上首,慧珠在她身后侍立。一身水红地五彩雏菊纹曳地长衣,裙裾漫铺,似开了一地繁花。赤金点翠的头面,光华灿烂,鬓边两道金丝流苏,漾起迷蒙流辉。金辉花色中,胭脂如酒。即便妆容再无懈可击,双颊和眼皮的浮肿仍显出病中的顽固。
我大吃一惊,竟忘记了行礼:“殿下病了?”
熙平微微一笑道:“人老了,就是容易生病。”说着眸光流转,上下打量。我穿一件茜色织金簇花窄袖长衣,用七彩多宝环束发,左右各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