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坐下,指着一桌子酒菜道:“莫非姐姐在等什么人么?那我还是回去罢了。”
玉枢顿时不耐烦起来,提高了声音道:“都走都回去都不要来!谁稀罕!”说罢流下眼泪,立刻抬袖拭去。
我笑道:“今天是好日子,阖宫都高兴,姐姐怎么倒哭了?”
玉枢忍不住捶了我一拳,泣道:“你明知故问!”小莲儿站在门口向里看,右脚动了动,神色焦急。我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可进来,只忍着左臂的疼痛笑着受了两拳。玉枢练舞八载,气力颇大,我只觉得骨头都砸弯了。
玉枢哭了一会儿,开始抽抽搭搭,拳力衰减。我揉着左臂道:“哭好了么?”
玉枢拭了泪,抬眼见我屈伸手臂,顿时满脸通红:“很疼么?”
因要去守坤宫见皇帝,我不便久留,只微笑道:“陛下自午膳后就和慧媛在守坤宫赏牡丹,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只要天子高兴,这宫里自然人人都高兴。连粲英宫上下都因姐姐的生辰得了许多赏赐,各个欢喜不尽。现在宫里面,只有姐姐在哭。值得么?”
玉枢眉心一动,仍委屈道:“他说,以后每年我的生辰他都来粲英宫陪我。可是我听说他和慧媛在守坤宫——不是说君无戏言么?”
那是朝堂之上。花前月下,谁的誓言都当不得真,甚至连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所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191',古人早已有言,今人偏偏不信。人说,“以故史为鉴,唯一所见,便是人从不以故史为鉴”,倒也不虚。我抚着她的鬓发柔声道:“好玉枢,别哭了。”
告别时,我托言漱玉斋还有要事,并不敢说我要去守坤宫见皇帝。玉枢愁肠百结,也无心留我。我嘱咐了小莲儿几句,便和芳馨依旧往守坤宫来。
离开粲英宫,我怅然无语。芳馨道:“姑娘去了守坤宫可要请陛下来粲英宫陪伴娘娘?”
我淡淡道:“不必了。上一次我请他多多眷顾姐姐,想想已是多余。他们夫妇之间的事情,我不想再理会。”
芳馨道:“可是奴婢瞧着,婉妃娘娘伤心得很。”
我一哂:“这辈子,谁不伤心几回?”
转眼到了守坤宫的门口,向北望去,奉先殿和谨身殿隐伏在夜幕之中,几豆星点摇摇欲坠。大风卷起远处的潮湿的腥气,滚滚而来。沿阶下去便是定乾宫的后门,我便是在门后的一间向北的小书房中处置这个帝国万千子民的上书。
“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192',终有一日,我也能做到。
芳馨道:“怎么忽然起了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在花园里赏牡丹了,姑娘还是快进去吧。”
走进守坤宫,小简迎了上来,径直引我绕过椒房殿,往后花园去。走近角门,只见慧媛带着一个小宫女走了出来,见了我忙行礼,谦恭道:“妾身拜见朱大人。”
她身着杏色齐胸襦裙,披着梅色纱衣,隐隐可见肩头和上臂雪白细腻的肌肤,宫灯清晰地照出她左耳下通红的一片。妆容齐整,口唇却是苍白,一抹淡红的胭脂在她的口角晕开。她见我打量她,顿时满脸通红,未等我还礼,便低下头匆匆告辞。一转头,却见芳馨和小简相对掩口偷笑。
走进后花园,但见皇帝正在小亭下由两个小内监服侍着擦脸,见我来了,向我招招手,指着满园的姹紫嫣红笑道:“你瞧瞧这些牡丹,比往年如何?”
花海上方挂满了宫灯,风吹过,灯影如浪头翻涌的水光,每一簇牡丹都在相拥起舞。自从慎妃离开守坤宫,后花园便荒废了,这片牡丹是陆皇后重新栽植的。我行了礼,道:“和往年一样好。”
皇帝笑道:“前些年忙战事,竟致名花凋残,重新培植也更加昂贵。所以朕想,守坤宫虽然无人居住,这些牡丹却不能不理会,因此叮嘱内阜院好生打理。”
这片牡丹是陆皇后在宫中留下的唯一痕迹,狂风中的起舞,是她至死不屈的灵魂。心中泛起不可抑制的悲怆之情,我叹道:“‘善迹者欲人继其行,善歌者欲人继其声’'193'。”
皇帝的笑意似乎被风吹得僵冷,我惊觉失言,脑中一空,微微眩晕起来。却听他不徐不疾道:“‘善歌者欲人继其声’?说得好。”见我垂头不语,又笑道,“这里风大,进去说吧。”
我唯唯应了,随皇帝来到椒房殿的东侧殿。但见红檀木九重春色阔镜妆台依旧立在南窗下,只是台面光溜溜的,不见了脂粉珠钗等物。我的身影在镜中一闪而过,和他的一样,俱是青灰黯淡。转过四扇美人苏绣屏风,早有宫人重新奉上茶点。他坐在新搬来的黑檀雕龙御座上,我在下首的绣墩上陪坐。
皇帝慢条斯理地饮了一杯碧螺春,这才道:“花事如此,人事亦然。要不间断地用心,才能长盛不衰。”
我不解,只得道:“是……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朕给你的东西,你喜欢么?”
我一怔,立刻起身行礼:“微臣叩谢圣恩。微臣德薄智浅,实不敢当。”
皇帝笑道:“平身。你可知道朕为何要赏你这些金子?”
我心知肚明,摇头道:“微臣愚钝,恭领圣训。”
皇帝道:“慧媛说你和几个总管常往国库捐钱,大大超过了你的俸禄,因此请求彻查内阜院的贪弊。有朝一日她问你,你便将那些金子摆在她面前,只说都是朕赏赐的,她自然无话可说。”
我心中感激,正要称谢,他又道:“内阜院总管太过富足,固然可作为贪污受贿的旁证,但朕知道,你的钱却不是从内阜院来的。况且,往国库捐银子助战,乃是善举。因隐善而发奸恶,是乖违人情的。碧螺春一事,更是牵强附会。这几年你不在宫中,最贵的茶,都往朕这里,还有往粲英宫那边送了。内阜院的齐总管以次充好,与你什么干系?慧媛这一次是想扳倒颖妃,再牵带上你。”
我想不到他竟说得如此透彻,不觉讶异:“陛下圣明烛照,无微不至。既如此,为何容慧媛……”
皇帝道:“是为了休耕养地力。”
我更是疑惑:“微臣愚钝。”
皇帝笑道:“要想花事繁盛,到了秋冬必得剪干削枝,开花时还得遮光避风,否则会摧折花期。”说着倾听风声呜咽,“这些年少府很添了些产业,都是颖妃的功劳。这些产业是怎么来的,想必你也清楚。少府放钞一事,令三司使和户部颇有怨言,频频台谏,或言降低利息,或言废除放钞。朝中许多人不满,又不敢冲着朕来,便都怨恨颖妃。这些年弹劾史家的奏折,朕看了不少,只因查无实据,都不了了之。她忠心耿耿,受了委屈却从未提过一句。辛苦了这么几年,却积怨于一身,朕于心不忍。朕纵容慧媛彻查内阜院,是为了寻个小错让她退下,过些日子朕会让封羽做少府监,让颖妃安心在后宫歇息些日子。牡丹受了风,不过少开些时候。朕的颖妃,朕要她好好的。这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朕,更是为了国家。”
颖妃多年的忠心和辛劳终于得到了回报。我深为震动,不禁问道:“陛下何不亲自对颖妃娘娘说,娘娘定然欢喜,也愿意从命。”
皇帝道:“颖妃何等聪慧,朕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但你知道,她素日最爱的便是看守和扩大少府的产业,计算放钞的本息,她喜欢整个后宫都在她的掌控和调度之下。她绝不会轻易放弃,朕也不忍逼迫她。”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颖妃被皇帝“斥责”后,还有心思约我明日去梨园观戏。皇帝虽然欣赏她的忠心,却也深知她的权欲。我微微一笑道:“陛下是让微臣去劝一劝颖妃娘娘么?”
皇帝笑道:“正是。你代朕劝服她,朕重重有赏。”
我起身恭敬道:“微臣领命。”
皇帝道:“至于内阜院,朕打算交给慧媛。”
我微微一惊:“微臣以为,颖妃娘娘虽不便管少府之事,但掌管后宫用度,并无不可。况且慧媛入宫时日尚浅……”
皇帝笑道:“这怕什么?当年颖妃还没有入宫,便总理内阜院了。慧媛好歹是正经嫔妃,她当得起。颖妃虽然不管少府,但封羽新官上任,许多事情依旧要仰仗她。你放心,朕绝不让她投闲置散。”
我恍然大悟,这才放下心来。皇帝又道:“至于慧媛,她喜欢掌管后宫,便由她去好了。整顿了内阜院,遂了慧媛的愿,也省了颖妃的气力,更避开了前朝的怨气,甚好。”
我再次起身行礼,感佩道:“‘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194',陛下圣明烛照,无微不至。微臣拜服。”
皇帝大笑:“这句‘圣明烛照’才听出两分真心来。”说罢起身一拂衣衫,“你才回宫,想必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说罢向小简道,“更衣,去粲英宫!”说罢率先走出东偏殿。
我连忙下拜恭送,却见小简故意落后几步,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这才颠颠地跟了出去。芳馨扶我起身:“简公公仿佛比姑娘还要高兴。”
我笑笑,在她耳边轻语半句。芳馨恍然道:“竟是这样!奴婢直是个死人,竟不知道!”
我笑道:“姑姑不知道也平常。今晚我和姐姐都能睡个好觉了。”
芳馨道:“陛下也真是的,何不早些去粲英宫?”
我微微冷笑道:“颖妃娘娘为国事积怨于一身,这滋味若不能让慧媛也尝尝,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第四十二章 守虚责实
一夜风雨,起身时颇有凉意。绿萼打开柜子,寻出一件厚实的青白团花立领斗篷,抱怨道:“京城的天气真是无常,姑娘不知道,外面冷得跟入了冬一般。刚刚晒了收起来的厚衣裳,又要拿出来穿。”
芳馨轻轻挽起我的长发,笑道:“这样的天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才知么?”
身旁一个捧着刨花水的小丫头笑道:“绿萼姐姐最近喜欢鲜亮的春衫,所以早早就把厚衣裳洗了收起来了。这会儿要重新再洗,自然要抱怨了。”说着与另一个小丫头相视一眼,抿嘴轻笑。
我转头一瞧,果见绿萼上着淡黄色碧桃纹小袄,下着蓝绿罗裙,甚是清爽娇俏。我笑道:“果然,绿萼今天打扮得很出挑。”
绿萼白了两个小丫头一眼,向我道:“奴婢见姑娘的衣裳格外好看,才敢穿成这样。这身衣裳,还是姑娘赏给奴婢的呢。”
因要和颖妃去梨园看戏,今天我特地换了一身海棠红齐胸襦裙,挽着酡色披帛,又命芳馨挽了圆锥髻,疏疏簪了一圈太湖珠。我笑道:“打扮得好看些也是应该的。”说着随手在发髻上簪了一朵淡绯色宫花。
待绿萼捧着斗篷出去了,芳馨为我正一正宫花,笑道:“姑娘自听了粲英宫的消息后,倒比昨日得了金子还要高兴。刚才粲英宫的人又来说,陛下到现在都还没有起身,恐怕要误了早朝。”
我抚着胸前的淡黄色衣带,垂眸一笑:“‘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195',纵使天气变化万端,只要姐姐宠遇不衰,我便没什么挂心的了。”
芳馨笑道:“昨日在守坤宫门前,姑娘还冷言冷语地说:‘这辈子谁不伤心几回。’谁知一听见婉妃娘娘安好,姑娘就像得了万年封诰、丹书铁券似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起身下楼。
在定乾宫的小书房中一目十行地看了十几篇奏疏,便往章华宫会和颖妃。才走到章华宫门口,只见颖妃正在登辇,见我来了,忙下了辇笑道:“姐姐来得巧,我正要去漱玉斋寻姐姐。”
我上前行了一礼道:“才刚从前面过来。”
颖妃笑道:“我还想着姐姐昨日奔波劳顿,今早必得多睡一会儿,谁知还是那么勤快,这么早便去处理公务了。”说罢挽起我的手,压低了声音轻笑道,“这总理万机的滋味如何?”
我淡淡一笑道:“‘一日不书,百事荒芜’'196'罢了,怎敢僭称‘总理万机’?”
颖妃一怔,不以为然一笑:“姐姐越发像前朝的老夫子了,就喜欢用听不懂的话来敷衍人。什么‘一日不书,百事荒芜’……不过就是说,姐姐看奏折看惯了,现下已经离不开了。原来读书多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寻到许多冠冕堂皇的话来矫情掩饰。”
我不觉大笑,屈一屈膝道:“娘娘英明。”
颖妃见我没带辇轿,便回头向辛夷姑姑道:“让他们回去吧,本宫和朱大人步行去梨园。你们离远些跟着,不可打扰。”于是我也回头递个眼色给绿萼,示意她不必贴身跟随。
我和颖妃携手向北,往益园而去。春雨过后,小池碧色更深,远望花色空濛。缓缓走着,不多时我俩的鞋面裙角都被石子路上的青苔濡湿,染了一层沉甸甸的石青色。路过紫藤花架时,颖妃伸手一拨,一滴凉沁沁的雨水自指尖滑入她白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