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才美。”
柔桑有些惊异,露出痛惜的神色:“好好一朵牡丹,折下来就枯了。”
我微笑道:“花再好,也是给人赏、给人戴的。在枝头上也终有一日会枯萎,不如染香美人鬓,倒还有些用处。”
柔桑抚一抚冰凉柔软的花瓣,道:“可惜了,还是名种呢。‘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188'”
我笑道:“县主小小年纪,就深知民间疾苦了。来日嫁入王府,王爷定然深相敬重。”
柔桑的脸顿时红了,稍稍侧转过身,垂头道:“我不想嫁给弘阳郡王。”
这话我回宫前已经在熙平长公主府听过了,当时甚感诧异,如今却是见怪不怪了:“县主为何不想嫁给弘阳郡王?”
柔桑抿着苍白的唇,叹息道:“小时候,偶尔和他在一处玩耍,我只当他是表弟,从未想过要嫁给他。况且,我有好些年没有和他好好说话了,连他是什么样子我都记不得了。”
我笑道:“王爷和县主小时候还在一处玩耍过,已是难得。这天下许多的夫妻入洞房前都没有见过彼此的样貌呢。王爷是仁义淳孝之人,将来会对县主好的,难道县主信不过长公主殿下的眼力么?”
柔桑愈加惆怅:“母亲她只想我做——”说着皱了皱眉眉头,流露出嫌恶的神色,“皇后……或是亲王正妃罢了。她何曾理会过我想不想嫁呢?”
我想了想,微微一笑道:“县主小时候常听玉机说故事,可还记得么?”
柔桑虽不解,仍点头道:“怎会不记得?我最爱听玉机姐姐说故事了。”
我笑道:“那玉机今日便再说一个与县主听,县主愿意听么?”
柔桑道:“姐姐请说。”
我娓娓道:“当年袁尚在平原攻打长兄袁谭,袁谭不想腹背受敌,便派辛毗向曹操求和,请曹操合力除掉袁尚。当时曹操想先征荆州,放个空子使袁谭、袁尚兄弟相互残杀。辛毗便通过郭嘉劝曹操先攻打袁尚。曹操召见辛毗,问道:‘袁谭可信么?袁尚真的能攻打么?’辛毗道:‘明公无问信与诈也,直当论其势耳。’'189'又道:‘兄弟谗阋,国分为二,人民饥馑,病卒疲敝,且袁尚力竭兵败,谋臣相贰,此是天要亡尚。明公攻打邺城,袁尚不救则不能自守,救则袁谭必踵其后,是天以袁尚与明公。’曹操听了,便去攻打邺城。攻克邺城后,表辛毗为议郎。”
柔桑喃喃自语:“无问信与诈也,直当论其势耳……”
我又问道:“还记得郑国渠的故事么?”
柔桑叹道:“‘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190'是么?”
我颔首道:“不错。县主暂且不问长公主殿下的心意,只要问一问:弘阳郡王将来会不会是一位好夫君?至高无上的尊贵,又有何不好?既无不妥,为何不嫁?”
柔桑果真闭上了眼睛,良久叹道:“弘阳郡王……大约是好夫君,尊荣富贵也没什么不好。可是……我就是不想嫁给他,而且尊荣富贵我现下也并非没有。”
我笑道:“恕玉机直言,县主不缺‘富贵’,但说到‘尊荣’,不过比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姐强些罢了,真正的尊荣,只有嫁给弘阳郡王殿下才能得到。”
柔桑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讶异,更含一丝厌恶:“玉机姐姐为何说这样的话?没有尊荣便活不了么?我偏不要!”
我不禁有些疑惑,却也不好探问,只道:“县主究竟想要什么呢?”
柔桑转身伏在栏杆上,伸手拨弄亭下的一盆小魏紫,含糊不清道:“我想像玉机姐姐这样自由自在。”
我听得不甚分明,问道:“什么?”
柔桑侧头枕臂,目光驰远,向往道:“有一次母亲告诉我,玉机姐姐如今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了,嫁不嫁、嫁给谁都能听自己的。我也想像玉机姐姐这样,每一天怎么过,都由自己做主,且每一天都过得不一样。”
脑中轰然一响,先是讶异,后恍然、欣慰、感激。从前我对玉枢道:“我嫁不嫁、嫁给谁,却是谁也不能左右。”玉枢全然不解,反倒是甚少交谈的熙平长公主堪称知己。然而柔桑不知道,我的自由是用许多人的性命换来的,连我自己也曾两度舍命。
自由,岂非就是要用鲜血和生命来交换,方能代代相传?柔桑自幼养尊处优,竟轻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无惊无险的人生和尊荣富贵。殊不知,若没有她外祖父亲蒙矢石、奋勇作战,哪里有她富贵安稳的日子?本朝也只不过安稳了三十几年,身为长公主之女,竟健忘至此。想到此处,我几乎就要怨柔桑了,转念却有些疑惑:熙平长公主怎容女儿无知至此?
我发呆的工夫,她也沉浸着。我不忍再在心中责怪她,只微微一笑道:“我却更羡慕县主。”
柔桑默默地看着我,又并不似在看我,绵延的目光穿过眼前的一切,到达人生的尽头,良久方道:“玉机姐姐,你不懂……”
我不懂,也不知从何问起。
临别时,柔桑拉着我的手道:“玉机姐姐,旸表哥和启姐姐都出京了,母亲又不准我出门,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去看我、陪我说话了。姐姐若能出宫,可要常来我家。”说罢低头忍下泪意。
我眼眶一热,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去长公主府,仍旧说道:“玉机一定去。”
我倚门望了许久,直到柔桑的车驾完全消失在长街尽头。天已昏沉。她登车前最后的目光是心知肚明的无力企盼,一如我言不由衷的承诺,都随着落日缓缓沉了下去。唯有我的目光是真诚的——真诚却无力。
第四十一章 君子称物
车刚刚进了修德门,宫门便落了锁。回到漱玉斋,但见桌上地上都堆满了锦盒。芳馨笑容满面,一面服侍我更衣,一面道:“今天是姑娘的大日子,姑娘却休沐出宫了。奴婢足忙乱了一天,才把各宫各府送礼的人打发走。”
我笑道:“姑姑辛苦了。”
芳馨笑道:“辛苦些怕什么,不失礼便罢了。”一转头看绿萼正在揭盖子乱翻,便道,“姑娘都还没看,你混找什么?”
绿萼笑道:“奴婢在找陛下赏赐给姑娘的火器,看看今年的火器又如何精巧。”只听哗啦一阵乱响,两只金黄翠绿的锦盒被绿萼挤到了地上,绿萼恍然未闻,只支着下颌沉吟道,“怎么不见火器?”
芳馨附身拾起盒子,笑道:“幸而扣得紧,里面的东西竟没摔出来。”她放下盒子,从荷包中取出一把黄铜钥匙,开了矮柜的锁,弯腰捧出一只红檀木雕花盒子,“陛下赏赐的在这里呢。”
绿萼笑道:“什么稀罕物,竟然还要锁进柜子里?”
芳馨微微一笑,揭开盖子,金光胀满了视野,照得每个人的脸都黄灿灿的。双指宽的金条,一共十条,摆成一座小山。绿萼忍不住惊呼一声,芳馨白了她一眼,道:“小声些……”
绿萼仍旧忍不住问道:“陛下怎会赏赐这么多金子?难道厌烦了火器,又想不起赏什么,干脆赏赐钱财么?”
我略想了想,便即明了,笑道:“姑姑好生收起来,来日我有用。”芳馨便将盒子抱去了楼上。
喝茶的工夫,看了几样贺礼,正要吩咐沐浴,忽听门外有人道:“简公公来了。”话音刚落,小简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行过礼道,“大人一早便出了宫,奴婢还未来得及恭贺大人芳辰。”说着又要行礼。我忙拦住,笑道:“折煞玉机。公公这会儿来,是陛下有何旨意么?”
小简退了一步,正色道:“陛下在守坤宫的后花园里赏牡丹,宣大人过去。”
自陆皇后崩逝,守坤宫再度空落下来。皇帝竟然有闲情逸致去那里赏牡丹,着实令人诧异。我奇道:“陛下在守坤宫?”
小简笑眯眯道:“守坤宫的牡丹花开得好,皇上正和慧媛娘娘挑灯夜看。”
我更奇:“慧媛?”
小简嘿地一笑:“慧媛娘娘如今是出入相随,不瞒大人,今日午膳后……”他上前一步,口唇微动,我听了不觉双颊一热,继而冷寂道:“如此看来,她日后不是皇后也是贵妃了。”
小简冷笑,说话便不觉露骨起来:“在凤榻上睡一回便能做皇后?嘿……这宫里多少女人上过龙榻,也不过是小小的女御。凤榻又算得什么?”
我叹息道:“公公慎言。不知陛下传召玉机有何要事?”
小简道:“想必大人知道,慧媛昨日谈起查账的事情,内阜院都闹翻了天,连颖妃娘娘都被说了两句。陛下想和大人商议一下此事如何善后。”
我失笑道:“慧媛还在那里,如何商谈?”
小简冷笑道:“大人一去,慧媛自然要走,难道想一辈子赖在守坤宫么?”
我不觉好笑:“容玉机先行更衣。”
小简笑道:“好说好说。那请大人快些,奴婢先回去复命。”说罢躬身而退。
绿萼将已经收起来的月白色春锦长衣重新拿了出来,道:“姑娘既然要在花园里赏花,不能冻着,就穿这件衣裳吧。”
我笑道:“你做主就好了。”
绿萼又寻了一双天青色的缎面绣鞋出来,为我穿在左脚上,我自附身在右脚套上鞋子。忽听她在我耳边道:“姑娘,慧媛当真会做皇后么?宫里不是都传言只有姑娘才会做贵妃的么?不是婉妃娘娘最得宠么?才这几日就换做了慧媛?”
我干脆从她手中接过鞋子,自己穿上:“他们之间的事情,和漱玉斋没有关系,可以不必理会。”
绿萼担忧道:“可奴婢听姑姑说,慧媛对姑娘——”
我笑道:“难道我会怕她么?由她去吧。”
我带着芳馨匆匆出了漱玉斋,刚刚踏进益园西门,便见小莲儿迎面走来。芳馨驻足笑道:“今天也是婉妃娘娘的生辰,姐妹两个一日不见,想是婉妃娘娘让莲姑娘来传话呢。”
我望着树梢上并蒂盛开的一双洁白玉兰,忽而心念一动:“姑姑,往年我不在宫中的时候,姐姐的生辰是怎么过的?”
芳馨笑道:“自然是陛下陪着了。”
我微微一笑:“今日晚膳已过,陛下现在何处?和谁在一起?”
芳馨忽然醒悟:“这……”
说话间小莲儿已经走到面前,她行了一礼,谨慎地两旁各望一眼,见无人在近旁,这才轻声道:“奴婢正要去漱玉斋请大人,便遇见了,当真是巧。”
我笑吟吟道:“是姐姐寻我么?”
小莲儿眉间隐有愁容:“是奴婢自作主张来请大人的。”她低下头,拿绢帕轻轻点了点眼角,缓缓道,“今天是我们娘娘的生辰,往年的这会儿,陛下早就在粲英宫了。今年却……派人打听了才知道陛下和慧媛在一起,这会儿都还没有从守坤宫里出来的意思。娘娘——”
我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天是姐姐的好日子,你这副模样小心被人瞧见,告到陛下那里去,说姐姐心有怨恨,又不得安生了。”
小莲儿忙收了泪,垂头道:“奴婢糊涂,大人恕罪。”
我拉起她的手赞许道:“你很谨慎。有你在姐姐身边,我很放心。咱们这就回粲英宫。”
芳馨轻轻一扯我的衣袖:“简公公说要早些去呢,姑娘——”
小莲儿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忙道:“原来大人——”不待她说完,我笑对芳馨道:“有慧媛娘娘在那里,可以不必着急。先去看姐姐,反正也是顺路。”说罢当先向东而去。
一路走进粲英宫的凝萃殿,但见西厢灯火通明,榻上堆了各色礼物,在灯光下如春日繁盛的花事。玉枢却看也不看,独自一人坐在丰盛的酒筵旁发呆。两个小丫头在她身后相互目视不语,见小莲儿进来,忙垂头退了出去。小莲儿上前道:“娘娘,朱大人来看您了。”
玉枢抬起头,懒懒地看我一眼,道:“你才回宫,怎么就过来了?也不歇着么?”
我挥手令小莲儿和芳馨都退了下去,径直坐在她面前道:“我听说姐姐心里不痛快,就过来瞧瞧。”
玉枢白了一眼侍立在门外的小莲儿:“定是这丫头多事。我哪里不痛快了?”这样说着,眼睛却红了。
玉枢身着杏色广袖襦衫,束着孔雀绿绣大团赤色牡丹的齐胸襦裙,挽着搀着银丝的墨紫色披帛。妆容精致,满头珠翠。我笑道:“也是,姐姐既吃了母亲亲手做的汤面点心,照理应高兴才是。既然没有不痛快,那我便走了。漱玉斋乱成一团,急等我回去呢。”说着作势起身。
只听玉枢道:“既然来了,这么着急回去做什么?今天是我们姐妹的生辰,我们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在一起过了。”
我又坐下,指着一桌子酒菜道:“莫非姐姐在等什么人么?那我还是回去罢了。”
玉枢顿时不耐烦起来,提高了声音道:“都走都回去都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