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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乐起,乃是《甘露》:“天德冥应,仁泽载濡。其甘如醴,其凝如珠。云表潜结,颢英允敷。降于竹柏,永昭瑞图。”太后举觞,众人三拜,饮毕乐止。再奏《紫芝》《嘉禾》,三举三饮,这才归座。起乐、舞蹈、行酒、上食,一切如仪。行觞三周,殿上合扇,殿下鸣鞭,太乐响钟,左右皆应。于是太后降座,众人再拜,依次退出。
今夜皇宫内人头涌动,川流不息,奉先殿和清凉殿的礼乐唱赞之声响彻夜空。钟声与鞭鸣肆无忌惮地激荡起漫天星光,落在地上,化作一片灯火通明。从闷热的大殿走出来,与丛丛青紫擦肩而过,尽是端庄高贵的美好姿态。这皇城,分明是无垠的天地间一只精巧华丽的雕花木盒,每个人笑意中的崇敬与喜悦都恰到好处,不多不少充满每一个角落。
绿萼扶着我从西二街回漱玉斋更衣。西二街上人少一些,绿萼早就吩咐辇轿等在暗处。正要登辇,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我身后唤道:“朱大人。”
转头一瞧,只见一位身着朝服的四十来岁的中年贵妇走上前来。我从未见过她,却觉她的容貌颇有些熟悉。只见她头戴七株花钗冠,便知她是三品县夫人,于是连忙上前行礼:“夫人万安,玉机有礼。”
她亦还了一礼:“朱大人不必多礼,老身是刘离离之母,外子是新任汴城尹刘缵。”
我顿时省起,她是原濠州刺史刘缵的夫人。当年为了让女儿选上女巡,刘夫人还特地送了许多上好樱桃给我尝鲜。我嫣然一笑:“夫人大喜。玉机听闻刘大人做濠州刺史时,政教清明,百姓和睦,所以被提拔为汴城尹。令爱随弘阳郡王殿下守陵,蔬食布衣,瘠毁过甚,陛下大是赞许,想来不日就要升迁。夫人入京,也可常进宫看望令爱。”
刘夫人欠身道:“小女是朱大人选入宫中的,能有今日,全赖大人提携。”
我笑道:“不敢当。令爱不畏困苦,忠贞可嘉,陛下与王爷自然看重。”
刘夫人的眼中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若不是大人多番提点,小女终究碌碌。弘阳郡王开府在即,小女不宜跟出宫去。余下的两年,还请大人多多照拂,老身感激不尽。外臣命妇,不宜多言。这就告辞。”
她的泪意,九分疼一分恨,心疼女儿的身子,也痛恨女儿的固执。我甚为感动,因为我的母亲待我早已没有了这份单纯的心痛,或许只有恨了吧。我也不便留她,于是屈膝道:“请夫人放心。”
从漱玉斋更衣回来,公侯夫人与外臣命妇都出宫去了,席上只余了宗亲内眷。皇帝带着信王、睿平郡王、昌平郡王和高旸回到后宫。皇帝与太后同席,三位王爷与各自妻妾同座。于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鼓乐声声,歌舞不绝。
睿平郡王乘兴奏了一曲,众人赞不绝口。接着玉枢高歌一曲《南有嘉鱼》:“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南有嘉鱼,烝然汕汕。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君子有酒,嘉宾式燕绥之。翩翩者鵻,烝然来思。君子有酒,嘉宾式燕又思。”
曲毕,皇帝笑道:“自婉妃进宫,这一曲年年都唱。也唱一曲别的来听。”
玉枢道:“臣妾制了一首新曲,正要请太后、陛下斧正,请容臣妾退下更衣。”
皇帝笑道:“你去吧。”
不多时,玉枢身着青丝罗衣,手执碧玉长箫,翩然而上。万缕青丝垂在脑后,蓬松而柔顺,用一条绿色丝带随意结束。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双唇略微苍白,显得娇弱无限。她站在大殿门口最黯淡之处,冷风拂起她的衣角,如碧水涟漪。她的笑容隐约清冷,颇有出尘风致。门外的灯火映出她苗条的身形,裙裾一动,飘若冷焰。琴声邈远,洞箫呜咽。大殿之中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神色一动,不觉放下了手中金杯,目光中含三分眷恋,三分贪婪,三分焦急。当年汉武帝望着李夫人姗姗来迟的魂魄,想来也不过如此。只听玉枢曼声唱道:
“绿鬓青衣,碧箫生辉。雪落翠绮,轻歌万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君自桓桓,君自与与。君自惓惓,君自悢悢。吾心幽幽,凝弦铮铮。东篁邃远,西华崚嶒。秋水湜湜,星河耿耿。天上人间,胡不缱绻。朗朗清川,怎诉管楮。”
这是我十年前的游戏之作,想不到被玉枢记在心里,作成曲子唱了出来。十年前,我才只有十岁,并不全然懂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心境,这首小词不过是堆砌辞藻而已。但玉枢的歌声如此空灵悠远,其中的情深不得、哀而不伤的思念与缠绵,如秋水星河挥洒天上人间,凉凉的,痒痒的,耐人寻味。
一曲唱罢,殿中静得出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丝痴惘。睿平郡王高思诚的痴惘温柔深远,是为亡妻董氏。昌平郡王高思谊的痴惘蕴含凛然之气,是为死去的锦素。皇帝的痴惘透着追悔莫及的遗恨,是为周渊。高旸注视玉枢片刻,随即垂下眼帘。信王痴痴怔怔地拉住林妃的手,林妃满目柔情。连太后亦有些愁绪,独自饮尽杯中的酒,无声叹惋。
三年未见,太后颇见衰老。她是最尊贵的女子,却也是最无奈的母亲。想起她称病逼迫皇帝立刻册封若兰,我忽然有些明白周渊为何会放弃天家尊贵,远逸江湖。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52'也许,唯有“弃”,才能“全”吧。
皇帝旁若无人地走下来,亲自从小莲儿手中接过玉色织锦斗篷,严严实实地裹住玉枢,拥在怀中。玉枢娇生两靥,双眼含情欲滴,静静地伏在他的怀中。好一会儿,皇帝才道:“这首曲子朕从没有听你唱过,是谁写的曲子,谁作的词?朕要好生赏赐他们。”
玉枢道:“回禀陛下,曲子是臣妾编的,词……是玉机写的。”
皇帝笑道:“词好,曲也好,你唱得最好。”说罢握着她的手道,“手这样凉,快回席上喝杯热酒。”于是亲自送玉枢回席,又陪她喝了两杯。
颖妃笑道:“陛下偏心,来到这一席就只陪婉妃姐姐喝酒,臣妾和昱妃姐姐竟都是玻璃人了。”
昱妃笑道:“你自吃你的醋,拉上我做什么?”
玉枢推一推皇帝,娇声道:“陛下您看,颖妃妹妹不自在了。”
皇帝笑道:“那朕也敬珠儿一杯。珠儿掌管内宫,张罗粮饷,一年到头着实辛苦,定要多喝几杯。”于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颖妃连忙离席谢恩。
皇帝向昱妃举杯道:“你教她们读书,也甚是不易。”
昱妃起身道:“谢陛下赐酒。”
皇帝在玉枢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便起身回到太后身边坐着。玉枢双颊酡红,灿若玫瑰。于是众人纷纷向三妃敬酒,玉枢还没来得及更衣,便被包围在一群女御之间,脱身不得。五颜六色的裙裾如落花般扫过光可鉴人的金砖,万丈锦绣之中腾起一片稀薄的烟尘。尘埃落定,笑颜明艳,欢声清亮。
待启春和昱妃一起舞过长剑,太后便退席了。我生性不喜喧闹,见太后退席,便也回漱玉斋了。听说后来还有角抵参军、百戏杂耍等热闹,皇帝兴致颇高,带领众人看到半夜才散。
回到漱玉斋,奶茶热水一应都是齐备的,于是更衣洗漱。回到寝室,还能听见南面传来的鼓乐喧哗之声。窗纸一明一灭,室中温暖如春。
我拿了一卷书歪在床上随意翻着,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芳馨将灯移走了。只见她散着发,赤着脚,只穿着中衣中裙,披一件月蓝色长袄。芳馨秉烛笑道:“姑娘今天才回宫,早点歇息吧。”迟疑片刻,又问,“姑娘要留一盏灯么?”
我伏在枕上笑道:“姑姑只管把灯拿走,我已经可以睡着了。”说着合上眼睛,却仍忍不住笑。
芳馨并没有离开,反倒拿灯照了照我的脸,微微一笑道:“姑娘今天似乎特别高兴。”
我坐起身道:“我今天是很高兴。”说罢掀起被子示意她坐到床上来。
芳馨将灯放在桌子上,将双腿伸进被子,也倚在床上,与我相对而坐。她温然道:“姑娘高兴,是为婉妃娘娘么?”
我奇道:“姑姑怎么知道?”
芳馨道:“奴婢听绿萼她们说,今夜婉妃娘娘高歌一曲,陛下甚是感动。当着众人的面就……宠爱娘娘,似乎有些失态了。经此一事,婉妃定然重获圣宠。姑娘定是很高兴了。”
我挽一挽耳边的碎发,低低叹道:“不瞒姑姑说,三年前玉枢进宫的时候,我并不赞成。可是玉枢坚持,我也没有法子。今晚我看玉枢的神情,她对陛下是真心的。至少……比颖妃和昱妃真心。”
芳馨道:“颖妃若有真情,当年就会听姑娘的劝,去定乾宫做一个女御,贴身服侍。如今虽也为妃,掌握后宫权柄,可恩宠不过尔尔,像君臣多过夫妻。”
我微笑道:“也许这本来就是易珠妹妹想得到的。她要宠爱,也是为了权柄和家中的荣耀。如今得偿所愿,甚好。”
芳馨道:“至于昱妃娘娘,得宠不骄,失宠不怨。这么多年来,一向与世无争。如此一来,婉妃娘娘的真情倒显得难能可贵了。”
我搅了一绺长发在指尖,合目缓缓道:“玉枢对陛下有真情,我并不奇怪。我只是没想到,玉枢也会争宠,还争得恰到好处,不惹人厌烦。从前,我还总是担心她进了宫会吃亏,如今看来,都是多余的。”
芳馨微笑道:“这都是婉妃娘娘有情的缘故,有真情,自然能打动人。这是颖妃、昱妃、慧媛等人所不能比之处。奴婢听说,今晚所有的皇室宗亲、妃嫔女御,都被婉妃娘娘的歌声打动,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连太后亦有动容。”她的叹息柔软绵长,“一个人只要还盼望真情真意,就不会不被婉妃的歌声打动。”
我叹道:“这真情,和文章一般,‘人皆成于手,我独成于心’'53',所以才感人至深。”
芳馨道:“一个女子,去取悦自己真心爱重的男子,是与生俱来的本事,又怎能算作争宠?”
双目阒然微睁,努力分辨芳馨隐约缥缈的神情:“歌舞取悦,本就是玉枢的长处。可是今日一曲,玉枢素颜青衣,散发弄箫,翩然起舞,绰约多姿。姑姑说,她像谁?她唱的又是谁的词?如此种种,分明是精心布置过的。玉枢从来不是这等周密之人,姑姑就实说了吧。”
芳馨连忙翻身起来,立在床下道:“奴婢也知道瞒不住姑娘,只是没想到姑娘立时便想到了。姑娘……不怪奴婢多事吧?”
我起身拉她坐在床沿,诚恳道:“你这样为玉枢筹谋,我怎能怪你。玉枢这一阕歌舞,有七八分像飘落江湖的周贵妃,这足以令陛下动情了。可是姑姑还要让玉枢唱我的词,这不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我知道的。”
芳馨身子一颤,垂头道:“奴婢惶恐。”
我拨一拨她的长发,缓缓道:“姑姑此举,是要玉枢知道,我们姐妹长着一样的面孔,我们的荣辱是一体的。我的词可以助她重获恩宠,我的罪也会让她备尝冷落。如此,她才会顾全大局,不会为了一点可怜的宠爱与我为敌。我在御书房,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是不是?”
芳馨含泪道:“姑娘终究还是和皇后一样,进御书房侍奉了。皇后如今是什么情形,咱们都知道。姑娘今后的日子就像光脚在刀刃上、在炭火上前行,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实在经不得有人在身后作乱。”她深吸一口气,垂头道,“自然,这只是奴婢的一点微末见识,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婉妃娘娘与姑娘姐妹情深,即使奴婢什么也不说,娘娘也不会怎样的。姑娘不怪奴婢就好。”
我深为感动,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明者见于无形,智者虑于未萌’'54'。姑姑是有大智慧的人,如此两全其美,甚好。”
天刚亮,我便醒了,眼前一片昏暗。有一刹那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我不是在幼时的闺中,也不是在墓园的瓦屋里,更不是在新造的侯府中,我在漱玉斋玉茗堂三楼东侧的寝室中。
我听人说,只有脑子不清楚的傻子才会在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自问并不傻,也并不怕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自问。我只怕“山木自寇,膏火自煎”'55',到头来,下场却还不如一个傻子。
我起身披衣,推窗向南望去,深青色的晨岚缓缓飘荡在皇城的上空,被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只剩了支离破碎的苍白,如深夜留下的不安执念,都散去了。宫灯一盏一盏地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