恳求道,“臣女前些日子梦见家父很不好,日夜担忧,故此病了。”
皇帝动容道:“你知道的,朕不得不处死于氏。何况梦境之事……”他缓缓伸出右手,似乎要握住我垂在身侧的左手。迟疑片刻,终是缩了回去,“当不得真。”
我身子微微一侧,将左手藏在身后:“是。臣女明白。”
皇帝道:“为了于氏一个人,昌平郡王竟然不顾边防,擅离职守。幸而副将宗越早早就将百姓撤回城中,坚壁清野,夏兵才悻悻而退。若有一个百姓丧命于夏兵之手,朕定要将于氏千刀万剐。”
他不理会我的请求,我亦无话可说,只得道:“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上一次朕向你说起北方部族请求南迁之事,朕回去命人寻了许久。原来真有一人早在半年前就上书说过此事。他说,若有北民南迁,务必散其宗族、乱其姻亲、灭其言语、除其故史。你猜猜,此人是谁?”
我微微苦笑:“臣女又不识得朝臣,哪里说得出此人是谁?”
皇帝道:“别人你不认得,可这人你是认得的。”
我无奈,只得道:“臣女所识,只有施哲施大人,还有已经辞官的司纳苏大人,不知是这两位大人中的哪一位?”
皇帝道:“施哲从不肯在国家大事上多口,自然是朕的好司纳苏大人了。”
我心不在焉道:“半年前北方部族并没有上书请求南迁,而苏大人却早早想到此事,可见思虑详尽,忠心可嘉。陛下有此良臣,实是社稷之幸。”
皇帝一笑,怜惜道:“你说他是良臣,你和他想得一般无二,可见,你也是良臣。”他歉然道,“玉机是朕的忠良之臣。”说着不由分说捉住了我藏在身后的左手。他越愧疚,我越悲戚。
他的手心又软又烫,我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既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亲自来漱玉斋探病,又赞我是忠良之臣,想必大将军府已经拷问过父亲,而父亲终究什么也没说。他既派小简来试探我,又准我回家通风报信,可见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在新年之前了结此事。今天已然是咸平十四年的最后一天了。我早知是这样,我只是不敢深想。我竟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父亲不会出门,不会被大将军府擒住。
在帝后与大将军的权势面前,这点侥幸不过是痴人说梦。
皇帝放脱了我的手,从袖中掏出一方明黄色丝帕递给我:“别哭。将那身珍珠袍穿上朕瞧瞧。”
丝帕明晃晃地涨满了整个视野,似曾相识。我不敢抬眼看他,否则我悲愤惊怒的眼神定然会出卖我心底对他无以复加的厌憎。我举袖拭泪,疾步走了下去,背转过身,将珍珠袍服披在身上。绿萼连忙上前为我整理衣衫,见我不停落泪,却不敢问。
西厢中的气氛惊骇而诡异。珠光四射,交映成一隅仅可容身的逼仄空间。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头皮毛华丽的困兽,不仅有爱怜、心痛和愧疚,更有激赏、占据与玩味。而我正怀着一种悲壮的心情把这座华丽的牢笼套在身上。
不准哭,这是圣旨。
猎物怎能对猎人产生爱憎之心?这道理就像弱草不能拒绝野火与春风,枯木不能拒绝天雷与甘露一般。那么,我这无聊又无用的眼泪,是为哪般?
绿萼勾上了白玉带銙,小声道:“姑娘,好了。”
我早收了泪,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已是一脸的恭顺与平静。皇帝微笑道:“庄严美丽,很好。平时从未见你穿成这样,其实朕的玉机很适宜穿华衣,朕以后会多多赏赐的。”
我噙一丝冷笑,端然下拜谢恩。皇帝道:“你去梳妆吧,待好了朕与你一道赴宴。”
我正要退出西厢,忽见小钱垂首站在门口,神色悲戚,双目红肿。我不觉问道:“何事?”
小钱跪了下来,伏地泣道:“姑娘,才刚熙平长公主府的两位内官来了漱玉斋,说老大人已经不行了,请姑娘赶紧回去见最后一面。马车就在修德门外等着,请姑娘立刻起程。”
我大惊,心头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皇帝甚是惊诧,瞪圆了双眼说不出话来。我跪地泣道:“求陛下恩准臣女回家探父。”
皇帝走下来道:“准——”
我立刻站起身来,道了一声谢。颤抖着双手解下白玉带銙。白玉光滑莹润,在我指尖一滑,落在金砖地上,发出清脆的鸣响。一片碎玉激飞出去,落在龙靴旁。我扯开衣带,除下华衫,痛快地抛在地上。珍珠袍委顿在地,像一片染了血污与寒霜的烂泥。我转身从榻上拿起一袭淡绿色的织锦斗篷披上,垂头退出了西厢。只听皇帝在里面吩咐小简:“派几个可靠的人跟着朱大人回长公主府,再派一个太医跟着去。有什么事立刻回宫来禀报。”
事起仓促,我没有唤人,只和绿萼、小钱疾步往修德门而去。宫宴设在谨身殿,因此后宫少有人走动。街道明亮而宁静,我沉重而歪斜的脚步像滚滚雷鸣缓缓填没明媚晴好的山谷。心头剧痛,不禁停步扶墙喘息。然而只要一停下,悲愤和恐惧就像野兽一样从身后追赶上来,教人无法思考,更无法行动。
事到如今,伤心痛悔又有何用?难道我嫁他为妃,父亲就不会受罪么?!他若真是这样的人,我嫁了又何妨!
从修德门出宫,但见一辆青壁朱顶的大马车停在宫墙下,檐下挂着两盏风灯。两匹高头大马在溶溶冷冷的光晕中静静地立着,偶尔一声响鼻像判官手中的铁笔勾破了阳间的冥纸,这样无私与冷酷。马车旁只有一个车夫缩头抱臂而立,连跺脚取暖都不敢大声。见了我立刻走上前来行礼,道:“朱大人,请上车。”又向绿萼和小钱道,“公公和姑娘请上后面一辆马车。”我这才发现大马车后隐着一辆小马车。
绿萼道:“那怎么行?谁来服侍姑娘?”
我转头道:“你们先上车。”绿萼和小钱这才疾步向前,绕过大车,上了小车。小车先行。
那车夫见小车已走,这才在大车下摆下木凳。上了车,推开厚重的棉布帘,但觉热气扑面而来。琉璃灯下,高旸端坐在前。我一惊,正要行礼,他却说道:“坐下吧。”
车厢狭窄,我只得坐在他的下首,欠身道:“玉机拜见世子殿下。”
兜帽掉在脑后,他皱眉道:“你怎的连头都没有梳?”说着看了看斗篷里露出来的葱白色小袄,道,“你是正在更衣预备去参加夜宴么?”忽听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高旸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向外看了一眼,转过头来已是满脸讥讽与酸楚,“他在漱玉斋等你吧?”
我心中一跳:“殿下如何知道?”
他指了指窗外,我靠近一瞧,只见小简提着宫灯带着四个内监匆匆赶来。高旸道:“他若不是就在漱玉斋和你在一起,怎么能这样快得到讯息,还派人跟着你?”未待我回答,他吩咐车夫道,“走吧。”
车动了。我问道:“今夜是除夕,殿下怎么来了?”
高旸道:“孤说过,你每年出宫,孤都会来接你。孤绝不食言。”
我黯然叹息,无言可答。马车走得又快又稳,灯火跳也不跳一下。高旸身着崭新的白色锦袍,脚下却是一双青金色锦靴,想来他为了接我,临时换上了衣裳,却来不及换鞋。他看着我的脸,我看着他鞋尖曲折繁密的云雷纹,心中茫然。
车行许久,他问道:“你冷不冷?”我摇了摇头。他又道:“你还是先除下斗篷,一会儿下车的时候再披上。”我除下斗篷,细细叠好,放在一边。
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说话。直至车到长公主府门前,他才道:“孤先回府了。”说着拿起我的斗篷,要为我披上。我眼中一热,抢过斗篷挽在臂间,“多谢殿下。玉机告退。”说罢匆匆下车。
绿萼和小钱早与长公主府的四个仆妇站在门口等我。绿萼展开一袭厚厚的斗篷将我裹住,又塞了一个青瓷手炉在我手中。小钱目送马车远去,扶起我道:“大人,这车中是谁?”
我亦驻足远望,低低道:“是一位旧友。”
刚进偏门,慧珠带着母亲和玉枢迎了上来。三人俱是全身缟素,鬓边别着白色绢花。先前我见高旸身着白袍,已隐隐猜到。现下见母亲和玉枢的装束,便知父亲已然去世。我心中大恸,潸然泪下。母亲奔上前,哭倒在我的怀中。
众人俱流泪不止,纷纷上前来劝解。慧珠拿出一幅蔷薇色锦帕拭泪,右手无名指的红宝石戒指在火光下一闪,甚是刺眼。她虽然一身素衣,但发间金针灼灼,珊瑚色的锦履上绣着一捧杏花,明艳无匹。我冷冷地看她一眼,将母亲交予玉枢和绿萼扶着,上前道:“玉机甫一回府,本该去向长公主殿下问安。但如今热孝在身,恐不能去了。请姑姑代为上禀,改日定去磕头请安。”
慧珠流泪道:“朱大人只管去料理。殿下命奴婢嘱咐大人,万不可太过悲伤,自己的身子是要紧的。殿下已点了十几个人轮流守灵,请大人务必好生歇息,不可劳累。殿下还有要紧事要和大人说。”
我屈一屈膝道:“劳殿下记挂,玉机感愧。姑姑请回吧,除夕夜宴,姑姑要多饮两杯才是。”
慧珠深深一拜,起身已换了一副威严的神色。她大声吩咐众仆妇道:“好生服侍朱大人,仔细守着灵堂,一应拜祭事宜、待客之道都不能简慢。横竖辛苦这几日,殿下必定好生赏你们。若有一丝不妥,教我知道了,有你们的好果子吃!”众仆妇都躬身应了,慧珠这才带着小丫头转身离去。
回到旧时庭院,但见七八个人正在登高爬低地挂起白色帐幔。母亲的泪眼白花花地闪了一下,顿时大哭一声,仰头昏了过去。绿萼和玉枢没有扶住,幸好小钱在后面托了一把。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将母亲抬进了卧室。
我也顾不得母亲,只叫住了一个中年女子问道:“父亲在哪里?”
那女子道:“朱总管在灵堂东边的偏房里放着,只等棺木齐备了,就抬进去。”
我抬脚就往灵堂里闯,绿萼连忙跟了上来。父亲已经穿好了衣裳躺在东偏房的胡床上,几个女人本来跪坐在锦垫上闲聊,见我忽然披头散发地闯了进去,连忙拿帕子掩了脸放声大号。其中一个站起身来,躬身道:“玉枢姑娘。”
绿萼脸一沉,轻喝道:“无礼!这是宫里的朱大人!”
众女连称该死,跪下叩头不止。我忙道:“大过年的……都回去吧,不必在这里了。”众女面面相觑,忽然哭得更厉害了,眼泪瞬时洇湿了帕子。那将我认成玉枢的女人道:“奴婢们奉长公主之命,为朱总管哭灵。大人若赶我们回去,便是绝了我们。求大人开恩,好歹留着我们。”
我只得道:“那你们去灵堂吧,不必在这里了。”
那女人迟疑道:“殿下吩咐我们好生哭,其他事不用理会……”
我自小与这些奴仆周旋,早已深厌,于是闻言大怒,冷冷道:“都出去!若殿下说你们的不是,只管叫她来寻我。”众人听得我对长公主语出不敬,骤然止了哭声,站起身默默退了出去。
我走到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只见父亲身着崭新的青布棉袄和青布靴子——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在汴城西市的官卖场中第一次见到他那样。自那以后的三四年间,我一直在心中称他为青布靴子。直到六岁那年的寒食节,我恢复了生父的姓氏,才唤他一句“父亲”。那些年的任性与固执,都在他的宽和温厚的笑眼中,化作久违的父女之情。
他也曾带着我和母亲去汴河边踏春,他也曾追着玉枢拨开青青的柳枝奔跑,他也曾凝视母亲嫣然如醉的笑意,他也曾在我头上捧放过迎春花环。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人生最早的记忆中,那个与我享受汴河春光的“父亲”,究竟是我的生父卞经,还是我的继父朱鸣。
他们都已经“死”了。母亲说,“死”意味着永不归来。
父亲教我写字念书,教我算珠计数,连作画也是他启蒙的。他给我明辨的勇气,使我敢在陂泽殿上非古谮孔,毫不畏惧地与世家小姐们辩论不休。日后在深宫中兵行险招、倾力周旋,皆始于他的教导。他给我宽裕优渥的生活,悉心照料我们姐妹十数年。他真心爱重母亲,给予她可贵的真情和世俗的名分。我和玉枢这一对罪臣的后代,才能托庇在“朱”姓下,以清白无辜的姿态,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我大哭了一场,痛呼父亲。我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好好唤过他,如今再怎样也唤不回来了。
绿萼跪在我身后,痛哭不止。良久,我拭了眼泪,吩咐绿萼将小钱叫了进来。我站起身,对绿萼道:“你去守着门口,一个人也不要放进来。就是我姐姐来了,也不准进来。”待绿萼出去了,我又对小钱道,“你来帮我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