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越跪在前头，神情恍惚，手中的冥纸不断投入火盆。
楚王妃闭了闭眼，心中默默祈祷：我的儿，若有来世，娘希望你投身平民百姓家，做个普普通通却能安然一生的人。
*
梵沉殁，帝王悲，下旨全城大哀三日。
在别人看来，这是对楚王府天大的恩宠，对梵世子殒没的沉痛悼念。
景瑟一觉醒来，就发现满城缟素，一问之下才知是泰和帝特地下的旨。
弯起唇角，景瑟冷然一笑，猫哭老鼠假慈悲，在老皇帝的眼里，如今满城的白绸都是在为他的胜利而庆祝。
这三日，前去楚王府吊唁的公卿大臣一拨又一拨，就连景氏三位老爷都相继去了，来探望景瑟的人亦是只增不减，先是右相府中的众位女眷，紧接着淑妃身边的宫人、皇后身边的宫人、太后身边的宫人，又有抚宁伯府四爷带着苏若妤前来过，最后才是晋国公府。
晋国公府来的是姚氏和宁氏，带了不少贵重礼品。
景瑟没有起床，直接让璎珞请她们来正房里间。
姚氏和宁氏二人一进去就看见坐在床头形容憔悴的景瑟，顿时一阵心疼。
“瑟丫头，你怎么样？”姚氏眼圈倏地红了。
遇到这种事，莫说景瑟只是个小姑娘，便是她们这样活了数十载的人都没法撑住。
“二舅母，三舅母。”景瑟客气地唤了一声，“大舅母可还好？”
二皇子顾北铭败了，原本依着逼宫传位这条大罪该株连的，可二皇子背后是晋国公府，晋国公和苏三老爷如今正在边境驻守，乃西秦江山的最大守护使，一旦动了晋国公府，无异于动了江山根基。
因此，泰和帝再三思虑之下，并未牵连任何人，就连二皇子妃苏寻都未曾受到半分惩罚。
一则因为她是晋国公府长房嫡长女，二则因为苏寻为皇室诞下了长孙，皇室众位皇子中，目前成了婚的只有二皇子，有子嗣的也只是二皇子，因此这个皇长孙就格外受到泰和帝的喜爱。
虽说苏寻并未受到丝毫牵连，但她没了夫君，这是事实，她的母亲董氏定会为此伤神。
姚氏坐到榻前，握住景瑟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心疼道：“孩子，你都这样了，怎的还想着你大舅母？”
原本景瑟也不想去操心除了梵沉以外的任何人，可无奈晋国公府是她外祖家，更重要的是，外祖家那边的人对她都掏心掏肺的好，这种时候，她再冷血再自私也不可能不问候一句。
眼底浮起淡淡冷嘲，景瑟道：“我如今能做的，也仅仅是一句问候了。”
“快别这么说。”宁氏打断她，“你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而已，那些烦心事，自有大人会去操心，谁下得了狠心舍得让你跟着劳神，丫头，你就别管他人的事儿了，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最为紧要。”
从进门到现在，不论是姚氏还是宁氏，都绝口不提梵沉，出口全是关心她的话。
景瑟眼窝一热。
自己家里人竟比不得外祖家半分。
右相府中女眷们来看她的时候，除了姜氏和罗姨娘，其他人少不得要提上梵沉那么二三句惹她伤心。尤其是柳氏，看到景瑟这个样子，心中满是快意，认为这是景瑟害了她女儿的报应，早上过来的时候，还夹枪带棒地说了几句，最后是被愤怒的晴儿给赶出去的。
“二舅母，三舅母，有你们这样的亲人，真好。”景瑟心中一阵感动，别的好听话一时说不出，到口只有这一句。
“你这傻丫头。”姚氏为她调整了一下大引枕的位置好让她靠得舒服，“你母亲是我们唯一的大姑子，她不在了这么多年，你在右相府孤苦伶仃，又去外边受了这么多苦，我和你三舅母虽是外边嫁入晋国公府的，却也打心眼里疼你。这男人三妻四妾啊，就跟改朝换代是一个道理，旧人不再，新人就来，换一个一番天地，听闻新主母就快来了，我原想着待四月你出嫁去了楚王府，就不必再与右相府后宅这帮女人斡旋了，没想到……唉……待回去后，我去同你外祖母商议商议，看能否把你接过去那边长住。”
“二舅母费心了。”景瑟轻轻摇头，“我在这边还有许多事没做，免得过去晋国公府给你们添麻烦，这个想法，二舅母还是当做没有过罢。”
姚氏皱眉，满面不忍，看了一眼景瑟旁边睡得正熟的昊昊，叹道：“你一个人可怎么把这孩子拉扯大？”
“无妨的。”景瑟道：“昊昊是楚王府的重孙，那边不会不要他，这次带他过来，是因为我不想他在那边看到灵堂留下阴影，至于以后的事，等楚王府出殡以后再说罢。”
姚氏劝她不动，一个劲叹气。
若是这小丫头没生过孩子，那么将来等梵沉的事儿过去了，她还能重新择婿，可她偏偏已经有了儿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景瑟看出了姚氏的担忧，宽慰一笑，“二舅母三舅母不必请放宽心，我有自己的打算。”
姚氏也知景瑟是个成熟的孩子，一向有自己的主见，听罢此言，便不再强迫她去晋国公府。
两妯娌坐了好一会才打道回府。
*
顾北羽“旧伤复发昏迷”三日未醒，泰和帝亲自出宫去看他。
恰巧小公主顾潇潇也在。
“潇潇，你怎么出宫了？”
泰和帝望着守在床榻前的那抹娇小背影，眉尖蹙了蹙。
顾潇潇置若罔闻，双目盯着床榻上的顾北羽。
“潇潇？”泰和帝面露不悦，又唤了一遍。
顾潇潇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双目盈了泪花，语气不善，“我都这样守在三哥病榻前了，父皇还这样明知故问做什么？”
泰和帝瞳孔一缩，“放肆！见到朕不行礼也便罢了，你怎么敢用这种语气同朕说话？”
顾潇潇是皇室最小的公主，她性子率真，平素与顾北羽最为要好。
听到泰和帝这么说，顾潇潇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站起身，红着眼圈，“平素儿臣去给父皇请安的时候，您总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今日我不多礼了，您反倒怪罪起来了，怎么，父皇身为一国之君，平日里那些话都是说来骗人的吗？”
泰和帝噎得老脸涨红。
“大胆——”不知过了多久，泰和帝才缓过神来，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顾潇潇一时怔住，她虽不是泰和帝最宠爱的女儿，但泰和帝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吼过她。
不过转瞬，顾潇潇的眼睛就更红了，“儿臣就想问一句，父皇明知三哥重伤方愈，为何要安排他去华亭山？父皇的儿子那么多，不过是指挥着刨梵世子的尸体而已，哪个皇子蠢到连这个都不会？再不济，您也还有那么多臣子可派遣，可您选谁不好偏要选为您挡剑受过伤的三哥，父皇是故意的吗？如今三哥再次昏厥不醒了，您很高兴看到这一幕罢？”
泰和帝再次一噎，紧接着便是难以抑制的暴怒，扬起手一大巴掌打在顾潇潇脸上，嘴角肌肉横跳，“你简直岂有此理，朕是你父皇，您怎么敢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朕？”
顾潇潇被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她马上爬起来，眼眶虽红且痛，却没落泪。
捂着被打肿的半边脸，顾潇潇道：“对，父皇您高高在上，整个天下莫敢不从，您要谁死，谁就不得不死。三哥是儿臣在这宫闱里唯一说得上话的哥哥，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父皇您就连儿臣也杀了罢，这九重天阙里，少了一个儿臣，并不会动摇到西秦江山的一草一木。”
泰和帝气得脸色铁青，“你有胆再说一遍！”
顾潇潇哽咽着，“儿臣不懂朝堂之事，儿臣只知在父皇危难时刻，只有三哥肯站出来为您挡剑，可是父皇却不肯体谅三哥的难处，他这样伤，还去华亭山连夜带着人刨土，如今旧伤复发，父皇良心上过得去吗？”
“你！”泰和帝怒指着她，手指都在抖。
“今日这些话，便是父皇杀了儿臣，儿臣也要说。”顾潇潇仰起头来，小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顽皮率真，而是一派宁静，“不管父皇将来要传位给谁，儿臣只求您，别伤害三哥，三哥是儿臣所有哥哥里最好的一个。”
泰和帝涌到嘴边准备叱骂顾潇潇的话顿时卡住了。
顾潇潇说得没错，在他危难时刻，肯奋不顾身冲出来挡剑的只有老三，平素最与世无争的也是老三，这次华亭山之行，他完全可以让别人去的，之所以安排了老三，不过是想借着老三与景瑟的关系，利用他近一步核实被埋于华亭山的就是梵沉本人。
然而让泰和帝意外的是，顾北羽非但没有把准确消息传进宫，反而先一步旧伤复发倒下了。
想到这些，泰和帝紧绷的脸色终是慢慢松缓下来，看向外头站着的婢女，问：“可让太医来看过了？”
婢女跪在地上，答：“回禀皇上，太医已经来过了。”
“如何说？”
“太医嘱咐了，三殿下是因为操劳过度牵引伤口复发，大概还会再昏迷一日夜方能醒来，醒来后不可再过分劳累，否则伤口将难以愈合。”
泰和帝轻轻“嗯”了一声，看向顾潇潇，“既然老三再过一日便能醒过来，你也无需守在这里了，马上收拾东西回宫去，免得让他醒来见到你这个样子心中难受。”
这一次，顾潇潇没再反驳，告退之后没多久就回了宫。
泰和帝在顾北羽的榻前坐下，定定看着昏迷不醒的顾北羽，呢喃，“老三……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
孙大宝静静立在一旁听着这些话，默默叹了一口气，他跟在泰和帝身边数十年，早就知主子生性多疑，方才这句话，既似在感慨三殿下曾经出面为他挡剑，又似在怀疑三殿下昏厥得过分巧合，且不管是哪一点，都充分说明皇上是不信任三殿下的。
更甚至可以说，皇上从来就没有全然信任过任何一位皇子，包括远在漠北的太子顾乾。
悄悄觑了一眼泰和帝的背影，孙大宝复又垂下脑袋，他跟在皇上身边这么久，却还是没能皇上的深沉心思。
那句话果然没错，天威难测。
*
半个多月前围场狩猎陡生变故，后来转道去燕山行宫时二皇子顾北铭又发动了宫变，泰和帝受了惊吓，近日身子不大爽利，接二连三的意外把今年的殿试时间一再往后拖。
四月初，礼部贴出告示，言：泰和二十九年四月初六，以殿试天下贡士，命通政使司左通政张硕、翰林院大学士钟瑞充读卷官。
西秦的科举程序：殿试前还有一场复试，此次复试还会淘汰一部分人，最终中选者方能得泰和帝亲自出题并监考。
景明远是今年二月份中的贡士，显然也在殿试其列。
景宇桓才收到消息，就迫不及待回来找景明远。
听到再过六天就要殿试了，景明远心潮澎湃，这两日读书愈发用功，整天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除了吃饭，连睡觉都在书房不出来。
四月初六殿试这个消息是姜氏来看景瑟的时候无意间提起的。
坐在小榻上，景瑟望着外面的满园繁花，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嘴里说着恭喜的话，才将将结痂的心窝子却仿若被人活生生把伤疤撕开来，慢慢滴血。
四月初六……
原本是她和梵沉大婚的日子，如今那个人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楚王府出殡的时候，景瑟并没去看，全然当做没这回事，只是后来把昊昊送回去的时候去了一趟楚王府而已。
这段时日，她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件鲜红的嫁衣，希冀着四月初六那日，她的未婚夫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微笑着告诉她，她该嫁人了。
可残酷的现实一再磋磨着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四月初六这一日，景明远入皇城殿试。
景瑟坐在院里，面前放了一个火盆，旁边的朱漆托盘内，鲜红明艳的嫁衣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光芒。
拿起剪刀，景瑟一刀一刀剪碎了嫁衣，把碎片全部投入火盆里烧毁殆尽，每一下都好像剪在她的肌肤上，心尖上，蚀骨的痛。
璎珞、晴儿和苗儿三人躲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偷偷抹泪。
四月二十一日，景明远再入皇城，泰和帝在保和殿给所有中选贡士出题并监考。
景宇桓、罗姨娘和姜氏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祈盼着。
景明远苦读十数年，为的就是终有一日官袍着身时有底气带着罗姨娘分家出去。
暮色时分，景明远考完试从皇宫出来，景宇桓特地吩咐设宴，算是犒劳他这么些时日的辛劳。
景瑟也去了，还向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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