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昨日是个什么情形，他至今记忆犹新，当时两边的山崖上全是滚落的巨石，又有炸药的辅助，那样的焰火冲天以及排山倒海之势，即便是有高绝的武功，也不可能逃得出去。
更何况，老大把他踢出来的时候明显被巨石砸到了后背受到内伤还吐了血，在那种状态下，他逃出去的希望几乎为零。
“二爷？”
没听到梵越说话，景瑟指节攥紧，抿唇又唤。
“大嫂，他已经死了。”梵越仰头望天，把泪逼回去。
他深知自己不该对景瑟说这么残忍的话，可他更明白，与其给大嫂希望致使她最后失望到心碎，还不如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告诉她，她说的那些都只是奢望罢了。
“我们还没见到尸体，不是么？”景瑟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每一声都像暗卫们手中的榔头一样挖在梵越的心脏上。
梵越又是一阵长久的缄默。
见不到尸体，很有可能是被炸得残肢断臂最后被烈火焚烧成了灰，并不一定能说明老大还活着。
顾北羽很快就搭好了棚子，又把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垫在里头，这才小跑过来，“表姐，已经好了，你快过去睡觉。”
景瑟艰难地撑着身子站起来，才将将站稳，眼前一阵黑晕来袭，她顿时两眼一闭晕厥过去。
梵越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
顾北羽道：“把她给我，我送她过去。”
梵越横他一眼，“看好你的禁卫军，我们家的事，你少管！”
顾北羽吃了瘪，也知梵越正在气头上，他并未恼怒，只道：“那你小心些，别磕着碰着了。”
梵越打横将景瑟抱起直接去了棚子里，将她放平躺在顾北羽的外袍上以后，梵越又把自己的披风借下来盖在她身上。坐在一旁静候了一会儿，没见到有转醒的迹象才放心走了出来。
有了顾北羽带来的禁卫军们加入，挖掘的速度快了些，晌午过后就挖出了三分之一来，但依旧只见松软的泥土和夹杂在泥土里的硬石，梵沉的尸体，还是没有丝毫踪迹。
顾北羽一面指挥着禁卫军们挖掘，一面往梵越方向瞟了瞟，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不由皱眉，“你怎么不留在棚子里看着我表姐？如今春季，蛇虫鼠蚁又多，万一钻了个什么进去伤到她，你如何负责？”
梵越抬起头深深看了顾北羽一眼，忽然道：“三殿下莫非对我大嫂有心思？”
顾北羽喜欢景瑟这件事，梵越一直不晓得。
顾北羽难得的脸红了一下，旋即正色：“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谈论这些。”
梵越懒懒撇开眼，瞳眸中的血丝让他看起来甚是憔悴。
顾北羽终究心软，道：“你若是累了，就靠在树下先睡一会，一旦有进展，我会第一时间叫醒你。”
梵越声音泛冷，“爷若是不亲自看着，让你们第一时间回京报丧么？”
顾北羽心一缩，抿了抿唇没再说话，转过身又继续指挥着禁卫军们挖掘去了。
*
景瑟这一觉睡得很不安，梦中全是梵沉的声音。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你该教我的，不是如何相思，而是……如何解相思。”
“本世子认可的人，管她是谁，都将完完全全归我所有，便是有一天她死了，尸身被烧成灰，化成土，那也只能是我的灰，我的土，她的名前，永远只能冠上本世子的姓。”
“前生里，我颠沛流离一世，所有的痛苦、失落和惊惧，全都因为得不到你。上天厚待，我重来一回，这一刻的心酸与感动，却是因为即将失去你。”
“我受够了担惊受怕，受够了午夜梦回榻冰凉，受够了前半生没有你的日子，余生，我不想再追你，不想再等你，只想好好宠着你，看在我这么宠你的份上，你能否也宠我一回？”
“景瑟。”
“嗯。”
“景瑟。”
“嗯。”
“我想你了。”
……
那把清润好听的声音越飘越远，仿若一阵轻烟，转瞬不闻。
她在虚无缥缈的空间内伸出手胡乱去抓，什么也抓不到，什么也留不住。
“骗子！大骗子！”临时搭棚内，睡梦中的景瑟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眉头皱成一团，十指攥紧，唇瓣紧抿，出口的声音亦是微弱。
已经夜间，一直看守着她的梵越闻声看过来，见到她眼角隐约有晶莹滑落，双眼依旧是阖上的，似乎是遇到了梦魇，好久醒不过来。
梵越挪过来一些，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很烫。
“取水来。”梵越对外吩咐。
白日里，梵越已经安排了人回京把这几日所需的基本用品全部带了过来，也带了帐篷，只不过介于景瑟还没醒，梵越不敢打扰，所以一直没将她挪去帐篷内。
守在外头的是阡陌，他白日里得到了消息，就随着回京取东西的暗卫们瞒着楚老王爷和楚王妃一道来了。
“二爷，给。”端着铜盆和绒巾，阡陌眼风往里瞟了一下，满面担忧，“世子妃如何了？”
“看情形，不大乐观。”梵越唇线紧绷，“发了高热，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过来。”
说完，把浸了冷水的绒巾覆在景瑟头上。
先前还呓语不断的景瑟又渐渐沉睡下去。
“报——”这时，外面传来暗卫的声音，“二爷，挖到了一具焦尸。”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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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2章 认尸发丧（二更）
“焦尸”二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刺进了梵越的心窝子，他搭在景瑟额头上的手一颤，连眨眼都带着强烈的惧意，声音沙哑，“能否确认身份？”
暗卫道：“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没法确认身份，不过属下们从他身上发现了这个。”
暗卫说着，伸手递过来一枚外表被烧黑的玉佩。
梵越抬起袖子擦了擦，里头的色泽渐渐显露出来，正是当日梵越同梵沉和景瑟一道入宫去觐见太后的时候，太后亲手赐下的鸳鸯同心佩。
梵越还记得，这个玉佩是一对，另外一枚在景瑟身上。
脸色在一瞬间煞白到极致，梵越颤唇问：“确定这玉佩是在焦尸上发现的吗？”
暗卫垂首，“是。”
狠狠攥紧了玉佩，梵越动了动嘴皮，却说不出话来了，双目落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阡陌暗自垂泪。
平素不会有表情的暗卫们在看到焦尸的那一瞬都纷纷红了眼眶。
顾北羽飞奔过来，焦急地看着梵越，问：“二爷，那枚玉佩……”
“是我家老大的。”梵越接过话，声线异常平静，仔细听来却满是伤痛。
最后一线希望崩裂，顾北羽整个人都虚软下来，“怎么可能……梵沉那样头脑和武功都绝顶的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于山体崩塌？”
梵越目光一狠，忽然站起身揪住顾北羽的衣领，“你以为仅仅是山体崩塌这样简单的天灾么？”
顾北羽抿唇，对于这里发生的事故缘由为何，他的确一无所知。
“若非你那丧心病狂的父皇派出杀手锏来，老大他怎么可能会为了让我安然脱逃而葬身火海！”梵越加重手上力道，恨不能把顾北羽当成泰和帝一剑杀了解恨。
顾北羽面色大骇，“所以，你口中我父皇的杀手锏到底是什么？”
梵越看一眼外面，确定没有皇室禁卫军之后才慢慢松开顾北羽，坐下来，“你可听说过火螭卫？”
“没听说过。”顾北羽摇摇头，“不过听起来好像是一种护卫或是隐卫的名称，怎么，火螭卫与我父皇有关？”
“何止有关！”梵越切齿，恨声道：“那是你们顾家江山的终极杀手锏。”
顾北羽心神一凛，父皇何时培养了这么一批人，为何他从来没听说过？
“火螭卫是太祖建国时就传承下来的，一代传一代，这些人永远不见光，他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培养，不同于一般隐卫做保护和刺探情报的工作，只要江山稳固，你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这些人。他们无论是智谋还是武功亦或是行动能力，都比一般隐卫高出数十倍，体能训练是他们的基本功，因此他们的体能相较于一般人来说也是非常惊人的。”梵越道。
顾北羽一惊，“我为何从来没听说过？”
梵越瞪他，“火螭卫只有历朝历代的帝王才知其召唤方法，便是太子顾乾都不晓得，你眼下不过是个普通皇子罢了，狗皇帝怎么可能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你？”
顾北羽还是不解，“既然连太子都不晓得，二爷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说起这个，梵越顿觉一股怒火从脚底冲到头顶，愤然道：“之所以会有火螭卫，那全都是梵氏先祖的功劳。当年太祖建国的时候，梵氏先祖是最大的开国功臣，依着从龙之功被封了异姓王，那个时候的梵氏先祖忠肝义胆，一心为西秦江山着想，为太祖着想，他提出让太祖建立一支作为江山后盾且永不见光的顶级隐卫，太祖再三思虑之下就同意了，第一批火螭卫成员的选拔，就是梵氏先祖全权负责的，没想到梵氏先祖帮你们顾氏立下如此功劳，到最后泰和帝这个老狗会反过来利用火螭卫对付我梵氏子孙，实在可恨！”
顾北羽越听越觉心惊，重重一拳打在地上，“我一向只知我父皇为了中央集权不择手段，没想到他竟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
梵越大怒，“若非你是老大想扶持的皇子，我一定会依着你姓顾这一点，毫不犹豫先杀了你祭旗！”
“梵沉……”
两人正为泰和帝愤愤不已时，里头突然传出景瑟的呓语，带着低低的呜咽。
“不要走……梵沉，求你……”
由于病了的缘故，她整张脸因为高热而涨红，嘴唇烧得干涩，声音嘶哑，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顾北羽心都被她喊得揪起来了，“表姐这样子，如何撑得过今晚？”
“眼下这时辰，城门早就关了，再怎么难忍也得捱到明天，天一亮，我就让人去请玄铮师叔。”梵越面含无奈。
顾北羽顺手拿下景瑟额头上焐热的绒巾放进冷水浸湿拧干又敷了上去。
“梵沉……”景瑟还在梦中叫着他的名字，最后这一句，声调拔高了些，猛地惊醒坐了起来，才刚敷上去的冷绒巾掉在地上。
迷迷糊糊瞧见顾北羽和梵越坐在旁边，景瑟定了定神，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已经酉时。”顾北羽道：“表姐，你病得很重，快躺下歇息。”
好不容易醒来，景瑟哪里还睡得着，她紧张地看着梵越，“二爷，可有进展了？”
梵越眼皮跳了跳，不动声色地把那枚鸳鸯同心佩塞进袖子里，摇头，“没进展。”
景瑟目光顿亮，“这么说来，梵沉他很可能还活着，对不对？”
梵越低下头，抿唇不语。
景瑟又看向顾北羽，顾北羽张了张口，不知怎么回答，若说先前他还带着一线希望，那么在确定了玉佩出自梵沉身上且又听了火螭卫的传说以后，他彻底放弃希望了。
火螭卫一出，连江山都能翻覆，更何况是对付梵沉一个人？
“你们俩为何都不说话？”景瑟攥紧衣袖，“我方才还梦见他了，直觉告诉我，梵沉一定没死。二爷，你信我，梵沉还活着，他只是藏身到了一个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而已。”
梵越依旧默然，顾北羽轻声叹气，站起来走了出去。
“大嫂。”顾北羽走后，梵越才慢慢抬起头，凝神看向景瑟，“我们已经找到老大的尸体了。”
他说完，缓缓从衣袖中掏出那枚鸳鸯同心佩。
景瑟颤着手接过，玉佩虽被大火烧黑了些，但还是能认出上面的大致图案和纹路。
她还清楚地记得一同入宫觐见太后的那天，心智不全的他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
“放开你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你要么亲我一下，要么抱我一下，自己选。”
“……我能不能打你一下？”
“你敢打我，我就耍赖。”
“……那我先说好，抱一下你就松开我，好不好？”
“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你得亲我一下我才能放开你。”
……
昔日情景仍犹历历在目，这枚信物却成了他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什么鸳鸯同心，到最后还不是天人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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