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时,那些评说着阿愁之丑的声音,竟都为之一顿。
林娘子也是才刚注意到阿愁这颇具特色的笑脸,便大声笑道:“你们什么眼神儿,我看这丫头生得也不丑呀,特别是笑起来,蛮可爱的嘛!”又打着哈哈驱散众人,道:“每回都这样,凡来个新人,你们都要给人一个下马威。再有下次,该没人敢入社了。”
话毕,她便拉着莫娘子出了那人圈儿,找了个没人的角落里坐下,又按着莫娘子的肩笑道:“你别往心里去,这原是社里的老规矩,凡是有新人来,都要遇上这一遭儿的。”又道,“都是做女户的嘛,若是不厉害些,人前人后就得吃亏。所以一个个的牙口才磨得那般锋利,见着谁都爱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占个上风。可真要说谁有什么坏心眼儿,倒也未必,不过是爱在你这新人面前逞个威风罢了。等你多来几回,跟大家混熟了,就不这样了。”
林娘子给莫娘子介绍着厅里诸人的名字职业时,阿愁则是一阵很不合淑女规范的东张西望。
虽然这是她头一次进这个时代里的酒楼,不过即使是她也能看出,这家酒楼在广陵城里应该算得是个有档次的高端酒楼。那一楼大厅,约有一个篮球场那般大,中间搭着一座用于表演的高台,四周则是散座;二楼,是倚着栏杆而设的一圈雅座,座位之间设有围挡的屏风;三楼,则就是一间间封闭的包厢了。
略吃了一盏茶,林娘子看看四周,对莫娘子道:“看来时辰还早着,我且带你先去认识认识大家吧。”见莫娘子不放心地看着阿愁,林娘子便笑道:“放心吧,有巧儿陪着她呢,丢不了。”说完,便硬拉着莫娘子离了桌边。
那林巧儿的性情显然和她母亲完全不一样,看着很是腼腆。小姑娘捧着茶盏坐在桌边,时不时从眼尾偷瞄着阿愁,看着似想跟阿愁搭话,又始终鼓不起勇气的模样。
此时阿愁依旧没想起来她曾在哪里见过这小姑娘。见小姑娘这副纠结的模样,她忍不住一阵叹气。两世为人的她,总不好为难一个小姑娘,她便主动堆了笑脸,问着那林巧儿道:“你多大了?”
林巧儿细声道:“九岁。”又看看阿愁,犹豫道:“我该是要比你大吧……”那言下之意,她应该是姐姐。
看着林巧儿那张满是稚气的脸,阿愁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虽然林巧儿的个头儿于同龄人中算不得高,可比起矮小的她来,倒确实是要高出一些的。“我也九岁。”她抱着希望道。
“那你几月份的?”林巧儿问。
说来也巧,两世里,阿愁居然都是同一天生日,以阴历算,都是十月十九……
“那我可是比你大了,你得叫我姐姐。”巧儿立时笑道。
阿愁:“……”
——叫一个明明没她大的孩子“姐姐”……超不甘心呢!
那林巧儿虽然看着腼腆,不过自前世起,阿愁就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所以,没一会儿,这二人就打成了一片。
阿愁正借着这孩子的天真,拐着弯地向她打听这玉栉社的各种消息时,酒楼里又陆续进来了不少人。阿愁注意到,和莫娘子一样,来人身后十有八…九也都跟着一个小姑娘的,有些能看得出来,应该是那些女户们的女儿或徒弟,还有一些,则明显是侍女之类的下人了。
而,那些带着侍女来的,却是都没有在大厅里停留,而是直接被迎客的胡娘们给引上了二楼。
见阿愁看着那些上了二楼的人,林巧儿细声道:“那些都是中社的娘子们。”
因莫娘子不爱说是非,直到林巧儿给阿愁解释了,阿愁才知道,却原来,因为玉栉社的成员成分复杂,是既有那出身富贵的世家命妇,也有那从事贱业的寒门女户,所以,其实玉栉社是分着上中下三个社的。
那上社的成员,手里执着玉刻社印的,都是贵妇一流之上层人士;中社的,则是那有些身家的女户们,执着的是银社印;至于起社之初的那些梳头娘子们,则基本都是持石刻社印的下社成员。
这一楼大厅里的,便都是些执石印章的玉栉下社成员。被请上二楼的,则是持银印章的中社成员。而那些上社成员们,不管她们加入宜嘉夫人的这个社团是出于什么目的,却是除了少数“异类”,大多都自持着身份,从来不肯跟她们这些中社下社的成员厮混在一处。
阿愁正和林巧儿头靠头地悄声说着话时,不想忽然有人伸手过来一拍林巧儿的肩,大声嚷嚷道:“巧儿,你胆子也忒大了,怎么竟敢跟个贼偷坐在一处?也不怕她偷了你的东西去!”
第四十章·再遇
阿愁回头,就只见她们身后不知何时围过来四个女孩儿。
四个女孩的年纪都在十岁上下。为首的那个,便是阿愁头一次见,只冲着她那几乎是从王大娘脸上扒下来一般的五官,阿愁也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女孩,该就是王大娘曾对莫娘子自夸过的,她那个生得“极是机灵”的女儿了。
王小妹以轻蔑的眼扫过阿愁,一边伸手去拉林巧儿,一边嚷嚷道:“你还不快离她远些,你不知道她是慈幼院里出来的吗?天知道她身上有没有虱子跳蚤呢!”
林巧儿没个防备,猛地被王小妹那么一拨肩头,险些儿往后倒栽下去。亏得阿愁及时拉了她一把。
被惊着的林巧儿立时握住阿愁的手,回头瞪着王小妹恼道:“你干什么?!”
那王小妹也没想到,她会险些把林巧儿给拉倒了。这会儿当着人被林巧儿那般一喝,她一阵抹不开脸,嚷嚷道:“你别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吃亏上当才特意来提醒你的。”
那林巧儿显然是个不擅长跟人吵架的,只涨红着脸,瞪着王小妹一阵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她这模样,不由就叫阿愁想起前世的自己来……
忽然,阿愁猛地扭头看向林巧儿。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林巧儿看着有些眼熟。原来,这林巧儿竟跟前世秋阳于这个年纪时的模样,生得有着那么七八分的相似。特别是她这被人一激就涨红着脸,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她这里走着神时,那王小妹遗传自她娘王大喇叭的大嗓门,早惊动了周围的人。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虽然玉栉社里都是女户,可也因着各自职业不同,其实还又分了各个不同的小圈子的。当初林娘子挑着角落里的座位过来时,便是看到周围坐着的都是一些梳头娘子们。此时,莫娘子正跟着林娘子在附近和其他相熟的梳头娘子们说着话。她原就不放心阿愁,听到阿愁那边的动静,莫娘子赶紧扭头看过去,却是正好听到王小妹的嚷嚷,她那眉头顿时就拧了起来。
周围听到王小妹的嚷嚷的,其实不仅莫娘子一个。林娘子也听到了。和只沉下脸来却没有任何动作的莫娘子不同,林娘子看看莫娘子,却是不赞同地一摇头,便丢开正说着话的众梳头娘子,过去问着她女儿道:“怎的了这是?”
一见有大人们过来了,那王小妹立时收了刚才的张扬,倒也规规矩矩地向着林娘子和莫娘子问了个安,又摆着个虚虚地笑脸跟林巧儿略说了两句话,便拉着她那几个朋友跑开了。
林娘子看看她们的背影,略一冷笑,抬手安抚地摸了摸阿愁的头,又回头对跟在她身后的莫娘子笑道:“你这徒弟,倒是个好脾气的。不过,”她低头看着阿愁又道:“你可别学你那师傅,总跟人讲什么‘温良恭谦让’那一套。君子那套规矩,也就只能跟君子讲一讲罢了。若是遇上个小人,他不讲理,单只你讲理,最后吃亏受罪的只会是你自个儿!”
她有意拿眼一横莫娘子,又摸了摸阿愁的头,道:“所以啊,你得学会怎么还手。不然,下次你还得受人欺负。”
显然,于林娘子的眼里,这莫娘子就是个包子性情。
不过,阿愁倒一点都不认为她师傅是个包子。于这一点上,她觉得,莫娘子跟她的处世风格颇为相似,她们都是那种轻易不会爆发,可一旦爆发,就再无回旋余地的人。
而,她之所以没有当时就给那王小妹一个教训……这不是她还没机会上场,就叫林娘子给解了围嘛。
阿愁抬起头,冲林娘子露出一个憨笑。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就仿佛有人在偷窥着她一般。她下意识一抬头……
于是,就这么着,她的眼和三楼一个包厢里探出来的两颗脑袋四只眼,实实地对在了一处。
三楼的包厢里,两个正凭栏往下看着的人,似乎都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抬头。这般猛的一对上眼,那看着好像特别偏爱个大红色的二十六郎,忍不住就心虚地往后一缩头。可因为他身边的二十七郎看上去全然一副不以为意的镇定模样,二十六郎一眨眼,便也摆着个无所谓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冲着阿愁挥了挥手。
至于一旁那换了身牙白锦袍的二十七郎,则自始至终一脸的淡定。见阿愁向他看过来,他淡淡地扫了阿愁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而,当他的视线扫过阿愁身旁的林巧儿时,那神色忽地就是诡异一变。便是隔着两层楼,阿愁都能看到他那忽然细眯起的眼,以及牢牢黏在林巧儿身上的那种专注眼神。
那透着异样的专注,不由就叫阿愁顺着他的眼,也扭头看向林巧儿。
然后,她就于忽然间发现,巧儿的模样,便是于秋阳那一世里就已经算得是清秀了,于这一世普遍歪瓜裂枣的长相中,她更是该要归到“佳人”的那一行列里去的。
立时,阿愁再次抬头看向二十七郎的眼神就不对了。
再看看一旁二十六郎那殷殷盯着她的眼,她的感觉就更加不好了。
虽说那二十七郎曾帮过她,可他看她时那种如同看蝼蚁一般的鄙夷眼神,以及不知王府里的哪位小郎君于惠明寺藏经阁屋顶上的恶作剧,却是不由就叫阿愁想到“阶级”二字——站在社会最高层,且从来没有受过“众生平等”教育的这些王府小郎君,看她们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平民百姓,可不就跟站在高楼上看蝼蚁一般!
那二十六郎君看阿愁的眼神,就仿佛她是一件极有趣的玩具一样。而那位二十七小郎几乎黏在林巧儿身上的眼,则早已经叫阿愁往他身上贴了个“好色”的标签。于前世看多了“万恶的旧社会里统治阶级如何欺压被统治阶级”桥段的阿愁,不由就在脑海里脑补着这两位王府小郎君将要如何欺男霸女的故事来……
当然,只冲着如今她这副相貌,阿愁便很有自知之明地认定,自己肯定不会是被“霸”的那一个,她最多也就是被“欺”的那个罢了——玩具再有趣,等熊孩子过了兴头,转眼也就丢开了手。阿愁觉得,自己最惨的下场,大概也就跟当初从慈幼院里逃走的那个阿牛一样,被贵人子弟当牛当马耍着玩,最多不过吃些皮肉之苦也就顶天了。而若是林巧儿因着美色被那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的二十七郎君给“霸”进王府去……她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这般想着,阿愁下意识抬头又往楼上看了一眼,然后便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拉着林巧儿,悄悄避到那被二楼的廊檐遮住的角落里去了。
*·*·*
此时,三楼的包厢里,注意到阿愁那小动作的李穆,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忆起所有的往事后,李穆虽然也心急于要寻找秋阳的下落,可没有任何线索,他实在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才好。
不过,前世时的秦川能够年纪轻轻就成为一族之长,自然不是什么等闲的人物,虽然自他记起前世到现在,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心思缜密的他已经于脑海里形成了一套相应的计划——
他的秋阳,若是投生于富贵之家,便是处境不如人意,至少他可以暂时相信她的安全。可若是她不幸落于贫门寒户里……想着秋阳此时正在挨饿受冻,甚至有可能还有更加不堪的苦难落在她的身上,李穆心头立时掠过一阵阴霾。因此,早在他起床前,他的心里就已经计划好了,要先从社会最底层开始找着秋阳。
只是,虽说府里的王妃不管事,可就连“散养”的二十六郎李程都没办法避开人去那以他的身份不该去的坊区,身边仆役环绕,且还有个十分紧张他的姨母的李穆,可不认为自己比李程更有机会接触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
万幸的是,他记得宜嘉夫人所创办的那个“玉栉社”里,似乎就有不少出身下九流的女子们。且他也记得,今儿正是“玉栉社”于年前的最后一次聚会,于是他一早就去了宜嘉夫人府上。
那宜嘉夫人对他一向是予取予求,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至于李程,爱热闹的他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大热闹。
刚一进包厢,李穆就靠着栏杆往楼下一阵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