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承欢娘子虽然比牡丹娘子还要年轻上两岁,却明显没有牡丹娘子保养得宜。看着牡丹娘子那张仍一如少女般鲜嫩的脸庞,承欢娘子心头一阵暗恨。虽然已经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她依旧如少女般抬着衣袖遮住唇,咯咯娇笑道:“哎哟喂,还真不敢呢。谁不知道大王宠着姐姐,虽说如今隔着三五个月也想不起来召上姐姐一次,可好歹姐姐也曾是大王心尖尖上的人呢。再说了,我也没说什么呀,便是有人说姐姐像花精,那也不过是夸姐姐这张脸看着竟都不会老的意思,姐姐恼个什么?”
牡丹娘子的脸色变了变,想着身后屋里正进行着的事,原嚣张惯了她却是难得地忍了脾气,看着那承欢娘子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该叫我一声姐姐。”
“嗯,一直知道着呢!”承欢娘子故作天真地点着头,笑道:“虽说你我同为大王的侍妾,可也还是有个先来后到的。好歹姐姐先于我进位,且又年长于我,我自然该叫姐姐一声姐姐的。这可是我进位的头一天,姐姐费心教导妹妹的道理,妹妹我可一时一刻也不敢忘呢。”
牡丹娘子心中顿时一凛。要说起她和承欢娘子之间的恩怨,那可是够写上好几册话本子的。看着承欢娘子那含着恶意的笑,此时她哪还能意识不到,这位肯定是在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这是来者不善。
想着东厢里正做着的事,牡丹娘子勉强抑下心底的慌乱,却是来了个先下手为强,故意摆出一副强势姿态,直接逼到承欢娘子的面前,瞪着她怒道:“妹妹果然守礼。我只奇怪,妹妹怎么还有脸面来这院子?廿七郎直到如今可还卧床不起呢。还是说,妹妹到底良心发现,愿意承认,那天果然是二十六郎把廿七郎给推进池塘里的了?!”
承欢娘子脸色一变,顿时也顾不得再那般做作假笑了,直瞪着凑到她鼻尖前的牡丹娘子,恶狠狠地喝道:“你胡说什么?!明明是你家二十七郎打小就是只弱鸡,好好的连站都站不稳,自个儿掉进池塘里的,怎么倒赖上我们二十六郎了?!那天要不是我家二十六郎及时跳进池塘救人,二十七郎早没命了!姐姐这话若是叫大王和王妃听到,只怕非要治姐姐一个挑拨之罪不可!”
“哼!”牡丹娘子冷笑道:“听听听听!什么你的我的?!二十六郎也好,二十七郎也罢,那都是大王的子嗣,是王妃的儿子!说到底,不过是借你我的肚皮走一遭罢了,跟你我又有何相干?妹妹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听着像是要跟王妃抢儿子一般?!”
“你!”
承欢娘子一窒,二人立时如斗鸡般,相互对瞪起眼来。
半晌,承欢娘子眼珠一转,却是首先收了怒容,再次学着那少女的体态,以衣袖遮着嘴,笑道:“看我,光顾了跟姐姐斗嘴取乐了,竟险些忘了正事呢。是这样的,我原在王妃那里凑着趣,听说如今二十七郎已经大安了,连太医都给打发了,王妃那里到底不放心,只说要打发人来看一看小二十七。我想着我反正是闲人一个,就主动请缨,跟着朱大总管一同过来了。只是,再没料到,半路上竟遇到了大王。大王硬是拉着我,非要灌我两杯酒才肯让我走。这不,这么一耽误,我就来迟了。”
说着,却是出人意料地一猫腰,竟身手灵活地闪过牡丹娘子那有意无意的封堵,一边笑盈盈地问着,“朱大总管呢?他不是先行一步的吗?可是已经进去了?!”一边飞快地窜到廊下。不等牡丹娘子反应过来,她已经用力推开了东厢那紧闭的门户。
房门撞在板壁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深冬的暖阳越过门槛,照进昏暗的室内,照亮了地上画着的那些古怪符咒,也照在一个正盘膝坐在那些符咒中央的老头身上。
老头缓缓睁开眼,脸上那如沟壑般纵横着的皱纹忽地一动,竟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承欢娘子立时吓得尖叫起来,转身便要跑,却是正好跟那慢了一步才赶过来的牡丹娘子撞在一处。
看着门外纠缠在一处的两个女人,老头抬手抹过嘴边的血迹,又回头看看床上那似乎依旧毫无生机的孩子,唇边忽地漾起一抹笑意。
“天意。”他喃喃低语一声,便收了笑,以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继续念起咒文来。
廊下,承欢娘子好不容易从牡丹娘子的身上爬起来,却是又一把掐住牡丹娘子的脖子,压着她低声叫道:“你!你你你,你竟果然在行这等巫蛊之术?!你……你不想活了,可也不能拉着我们大伙儿跟你一起死啊!”
话毕,又升高了音调,一边压住牡丹娘子不许她起身,一边回头冲着院门外她带过来的丫鬟婆子们大声叫道:“快来人啊,快去请大王和王妃!”
显然她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她这里刚一嚷嚷开,便有两个机灵的丫鬟分着方向跑了。承欢娘子则又冲着剩下的人叫道:“快快快,快进来几个人,先把这院子里的人都给绑了,可别叫他们跑了……”
第三章·巫蛊
等喝得烂醉的广陵王蹒跚着过来时,王妃已经先一步到了。那牡丹娘子和那个行着巫蛊之术的老头,以及那唯一一个被她留下就近侍候的小丫鬟,早被堵了嘴绑起来扔在庭院当中。
王妃过来时,只远远看了一眼东厢室内那满地的符咒,便转过身去,站在庭院当中,捻着手里的念珠念起佛来。
而早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广陵王,则努力聚着眼神儿,辨认着地上那正哭得梨花带雨的牡丹娘子。半晌,他才笑道:“这不是牡丹嘛。你躺在地上做什么?”
因朝廷历来忌讳着这巫蛊之术,因此,承欢娘子虽当众闹将起来,却也十分有分寸地把守住了院门。此时跟着王妃进到院里来的,只有承欢娘子和王府大总管二人。见王妃如一尊菩萨般立在西斜的夕阳下念着佛,承欢娘子又碍于身份不好主动去跟广陵王搭话,朱大总管只好自个儿站了出来。
他凑到广陵王的耳旁,小声回禀道:“牡丹娘子她……”他到底不敢当众说出“巫蛊”二字,便含糊其词道:“娘子做了不该做的事。”
广陵王听了,先是摇晃着那肥胖的身躯,迷迷瞪瞪地看着地上那三个人,然后忽然一阵大怒,回身便从近侍的腰间拔出一把钢刀来,杀气腾腾地指着牡丹骂道:“你个小贱人,这是嫌本王老了?竟敢背着本王偷人!看老子不砍死你!”说着,竟举起那明晃晃的钢刀,就这么胡乱跺向那地上的三人……
这一变故,全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顿时,这偏于王府一隅的小院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尖叫……
*·*·*
将那醉得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杀了人的广陵王送回正殿,又命人收拾了一片狼籍的小偏院,广陵王妃陆氏一口否了朱大总管要她挪个地方的提议,竟就这么,领着那些胆颤心惊的众姬妾们进了小偏院的正房。
于上首坐了,王妃头痛地捏捏眉心,对侍立着的承欢娘子道:“你做得很好。朝廷历来厌恶此等邪术,若叫人知道了,只怕别人不会说这是牡丹那贱婢糊涂,倒以为是我们王府里有什么不干净了。若是再被人有心利用,不定最后我们整个王府都得跟着一同遭殃。”
承欢娘子赶紧一脸谦逊地敛袖行了一礼。
虽然那喝醉了的广陵王以为牡丹是不守妇道才砍了她,可在场的诸人心里都明白,她正在做着的是什么事。
于是,一个姬妾不解道:“平常看着牡丹是个挺明白的人,怎么竟会行此……怎么竟会糊涂至此?!”
另一个姬妾叹道:“只怕是为了二十七郎吧。”
自那日二十七郎落水后,太医就已经断言过,这一回他是再难逃过死劫了。此时众人不由全都认定了,那牡丹娘子施着这巫蛊之术,应该是想要为二十七郎续命的。
承欢娘子听了,心里却是一阵暗暗冷哼。
当初她进府时,夺的就是牡丹的宠。只是,那广陵王原就不是个长情的,叫那牡丹借由她有孕之机,竟又把广陵王的爱宠从她这里重夺了回去……这么多年来,两人间的积怨早已入骨,如今听着众人虽纷纷指责着牡丹,可话里话外竟隐隐又有同情她那颗为母之心的意思,承欢娘子心里不禁一阵气恨难平。
于是她扭头问着身边的人,“那个总跟着牡丹的老阉人,看着就不像是中原人。他是哪里人?”
“好像是南番人吧。”那人道。
“原来如此,”承欢娘子故作无意状又道:“早听说那些南番人擅邪术,看来竟是真的。对了,我仿佛听人说过,南番有种秘术,好像说是可以借用血亲的福寿来替自己换得一个不老之身,也不知是真是假。”
“呀!”那人一听就惊呼了起来,“这么说来,也难怪那牡丹都三十出头了,一张脸看着依旧跟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一样呢,不定她就是让那老头给她施了这种邪术的缘故……”
她话还没有说完,承欢娘子已经故意抹着手臂,打断她道:“姐姐快别说了,我这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依着姐姐的意思,难道牡丹这是拿了二十七郎的福寿换了自己的青春不成?”
“诶,你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哎!”旁边又一人凑过来,道:“那小二十七出生时明明生得挺结实的,偏后来越养越瘦弱,不定就是这缘故呢!”
又有人道:“我原还奇怪着,牡丹那么爱美的一个人,怎么特特跟大王要了那么个又丑又怪的老东西跟着,想来就是因着那老东西会这邪术的缘故!”
“不可能不可能!”承欢娘子故意摆着手道:“你那意思,倒像是说,今儿这邪术不是为了替二十七郎续命,而是要借二十七郎的一条命,来替她换个青春永驻了!怎么可能呢?都说虎毒还不食子呢,牡丹她再不好,也不会有这么狠毒的心肠。那二十七郎虽是王妃的儿子,可好歹也是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
“怎么不可能了?!”那二人同声道,“你且看看她那张脸,哪像她那个岁数该有的模样?!”
“就是就是!我说我怎么看她一身的狐媚子气呢,原来是使了邪术的缘故……”
“闭嘴!”
忽然,上首的王妃猛地一拍案几。原本议论纷纷的众姬妾们立时全都闭了嘴。
只听王妃怒道:“难道你们都忘了前朝的巫蛊旧案了?!还是说,你们一个个都嫌眼下活得太…安逸,想学当年那些被无辜牵连的人,也去尝一尝那诏狱的滋味?!”
顿时,众人一阵噤若寒蝉。
见众人都不吱声了,王妃才放缓了语气道:“此事到此为止,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至于牡丹那贱婢,想来也是活不长了。”
广陵王那一番乱砍乱跺,虽当场就砍死了那个老番奴,牡丹娘子却不知是好命还是歹运地竟留了一口气尚未断绝,如今早被抬出去等死了。
一个往日里就紧跟王妃脚步的姬妾凑到王妃面前,小心禀道:“那贱婢死也就死了,可……她那个姐姐……”
王妃一皱眉,想了想,道:“等事情了结,去请了宜嘉夫人过来,我自会告诉她真相。想来冲着二十七郎,她也不好有什么计较的。”
提到二十七郎,众人这才想起来,因着眼前那一堆又一堆的混乱,大家早忘了这么个人,甚至都不知道这孩子如今是死还是活。
王妃不由蹙起眉尖,头也不回地吩咐着朱大总管道:“你带个太医过去看看二十七郎。还有,再派个人过去看看牡丹死了没。”
不管牡丹行此邪术是为了给二十七郎续命还是为了永葆自己的青春,可以肯定的是,那二十七郎正是承受了巫蛊之术的人。虽然算起来,二十七郎也是个受害者,可眼下谁也说不好他是个什么情况,这由不得朱大总管心里不发怵。偏偏如今上命难违,叫他想推脱都不成。也幸好王妃同时还命他带上一个太医,于是大总管只好磨蹭着出了正房。
来到东厢门前,看着那虽然经过水洗,却依旧能够看到一点朱砂残留的地面,朱大总管小腿一阵打颤。他真心不想迈进那道门槛去,于是便机灵地借口责骂着那没能弄干净地面的小丫鬟,竟故意滞留在门外,就是不肯迈腿进门。
那沈太医倒是个不信邪的,不由带着轻蔑瞥了一眼那拿腔拿调的老太监,便撩着衣袍进了东厢。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东厢里笼罩着一片昏暗,以至于床上躺着的那个小小人儿,就只剩下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朱大总管一边装腔作势地骂着小丫鬟,一边隔着高高的门槛,踮着脚尖看着沈太医在床边上坐了,又看着太医从被子里拿出二十七郎的胳膊,再看着他将三根手指搭在二十七郎的手腕上……
就在他踮脚张望时,身后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小太监跑到正房门外,冲守在门外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