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觉得自己否认的声音过于急迫,妇人顿了顿,便有意扯开话题道:“不过我倒是知道仁丰里的,听说广陵王妃就是出身仁丰里。”
果然,她一提这茬儿,车夫便立时不再去追问车内之人的来历了,只哈哈笑道:“你可别说,王妃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又道,“明儿是大王和王妃大喜的日子,大王特意命匠作坊做了各色烟火,明儿晚上你可别忘了去运河边上看烟火去,难得一见呢。”
车内之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听说,王妃出身不显,城里竟没人说什么吗?”
那车夫不禁又哈哈笑了起来,道:“一听就知道客人是从来没来过广陵。别的地方只怕还真在意个祖上出身,偏咱广陵城里只看各人自个儿的能力。说了只怕你不信,早些年间,我还只是一个在坊间巡夜打更的,可如今我凭着我自己的一双手,已经有了一家车行,管着六辆骡车了。自大王承袭王爵以来,在咱广陵城里就只论谁有本事谁没本事了,谁还管你祖上是做什么的。而且,就如我们大王所说,当大王也不过是他的工作罢了。工作完了,他也该跟咱们一样,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个说是我白天晚上都要赶着骡车接送客人的道理,对吧?所以说啊,他要娶什么样的人,跟我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关系,跟他是不是大王也没关系,跟王妃是个什么出身就更没什么关系了。只要大王喜欢她,她也能做个好妻子,那也就是了。”
不知道别人听了这番理论是个什么反应,反正车里的妇人此时早已经听呆了。
“把、把‘大王’当……当工作?!”她忍不住重复道。
车夫哈哈笑道:“是啊,王妃也说,她不过是嫁给大王后才被叫作王妃的。不过啊,咱们王妃倒不是拿王妃当工作的,咱们王妃有自己的事儿做着呢。你知道那花间集吧?咱们王妃就是那花间集的幕后供奉,弄出来的那些花儿粉儿,竟还能治脸上的痘痘。我那小子脸上起奶疹子,居然也能用他阿娘的香粉也治好了,真神了……”
那妇人一边听着话痨车夫唠叨,一边心不在焉地走起神来。直到骡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笑着对她报了声“到了”,她这才缓过神来。
下得车来,妇人却是愣了愣,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然后便看着眼前那新刷过黑漆的木头大门发起呆来。
车夫很是尽职,怕自己送错了地方,便弯腰问了那妇人一句:“可是这地方?”
妇人愣愣地看看左右,犹豫道:“不怎么像了……”
车夫倒是个热心人,便跳下驭座,上前帮着拍了门,一边笑道:“拍门问问也就知道有没有找错了。”
他那里刚拍了两声门,仿佛门里正有人等着一般,居然立时就开了门,倒把那车夫吓了一跳。
等看清开门之人手里提着个妆盒子,车夫才反应过来,只怕开门之人是梳头娘子。
那梳头娘子看着约四旬年纪,虽然年纪不算老,可头发却已经有些花白了。
车夫正要回头问那客人话,却是忽然就只见那妇人手里一松,原本套在胳膊上的包裹落了地,发出一声沉沉的声响。车夫眼尖,从那散了一角的包袱皮里看出,那一直被妇人抱在怀里的,居然也是一只妆盒子。
他正盯着那妆盒子眨眼,就听见那客人忽然颤着声音叫了一声“阿娘”。
待他抬起头来,就只见那妇人甩了头上的斗笠,却是一下子就扑到那刚要出门的梳头娘子身上,一边伸手去摸那怔在当场的梳头娘子的鬓发,一边颤声道:“阿娘,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那梳头娘子原本怔怔地看着来人,这会儿却是忽然反应了过来,飞快地放下手里提着的妆盒,也伸手去抚来人的脸,一边也颤声应道:“巧、巧儿?!是我的巧儿?!你、你回来了?!”
话毕,却是一跺脚,伸手就将那少妇拉进怀里,一阵心肝肉地大哭。
这边的动静,立时惊动了院里院外的人。那院里出来一个瘸腿的中年男子,看到那抱头哭成一团的母女二人,这男子不禁也惊呼了一声“巧儿”。那叫巧儿的妇人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拉着那男子的手哭了一声“爹”,然后三人便又抱头痛哭了起来。
此时,早有左右邻居好奇地探出头来,那车夫便听到有人悄悄道:“那是林巧儿吗?不是说在京城嫁人了吗?怎么回来了?哟,还是寡妇打扮!”
车夫这才发现,他带来的客人的鬓发间簪着朵白绒花。再看向那一家人时,就只见林娘子已经一边唠叨着一边将林巧儿拉进了家去。林父则捡了被母女二人遗忘在一旁的妆盒,默默跟在那二人身后进了门,又随手关了门。
那左右邻居们一看到林家的门关了,顿时都凑到一处小声议论了起来。
车夫好奇地掺了一脚,却是这才知道,他从码头边拉回来的客人,居然来头还不小。据说之前曾给王府的十四郎君做过妾室的,只是十四郎犯了事后,她因没脸回来,一直滞留在京城,又在京城嫁了人。这显然是丈夫死了无依无靠,又回了娘家。
众人一番感慨后,便各自散了。
那车夫听了一会子热闹,又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想着刚才跟客人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便干脆也不接活了,直接驾着马车回了仁丰里。
等车夫笑眯眯地将马车停在九如巷口外,和那老虎灶上的宋老爹打了声招呼,进到周家小楼里时,一抬头,就只见小李婶儿正和王家师娘头凑头地在廊下嘀咕着什么事。
见他进来,小李婶儿便招呼道:“刘大回来了,今儿倒是早。”
屋里正哄着儿子的唐氏听了,赶紧迎了出去,却到底比小叔子刘二慢了一步。
却原来,那车夫正是阿愁的老邻居,住在一楼东厢里的刘大。
去年的时候,刘老实一口痰没上来故去了,如今这个家里是刘大当家。他兄弟刘二因为人老实木讷,至今还没能说上亲事,所以如今依旧跟兄嫂住在一起。
刘二一向是个勤快的,这会儿抢在嫂子前头跑到井台边,给刘大打了洗脸水后,便又沉默着回了屋。
那刘大见了,觉得有点奇怪,便看向妻子唐氏。唐氏拿着帕子上前来,冲着他微摇了摇头,刘大便知道,今儿宋老娘领着去相看的姑娘,刘二没看上。
“这臭小子!”刘大忍不住骂了一句,这才知道,弟弟的殷勤,不过是怕他哥哥又骂他眼界过高什么的。
这周家小楼里向来没什么秘密,所以小李婶也早知道了那相亲的事,便劝着刘大道:“怕是缘分没到。”
刘大在水台边洗了手和脸,扭头看到小李婶和王师娘还在商议着什么,便好奇问道:“两个嫂子在商量什么呢?你们两家婚期不是定了吗?”
那四丫原正要从屋里出来,听到这一句,顿时脚下一旋,又躲回了屋里,恰跟要从里面出来的王阿婆撞在了一处,惹得王阿婆骂了句:“风风火火的,像个什么样!”
那边小李婶和王师娘倒是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答着刘大道:“正商量着谁去给王妃送添妆的事呢。”
刘大奇道:“孙老他们不是早议好了要送什么吗?”
王师娘道:“倒不是要送什么,是怎么送。那边早说了不收礼,只怕送过去也不肯收呢,所以得挑个能说会道的去。偏我是锈了口的,去了也没用。”说着,拿眼巴巴看着那未来的亲家母。
小李婶儿则缩了缩脖子,笑道:“我也就是老鼠拿枪窝里横的货,我可不敢去。”
一句话,逗得在场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如今唐娘子身上还没脱了孝,自然轮不到她的,王阿婆想了想,便扬声把正在里屋看着儿子做功课的大李婶也叫了出来,笑道:“要说说话滴水不漏的,还得数你,就你辛苦这一趟吧。”
大李婶虽然是个内秀的,却是一想到王府里的气派,她也有些怯场,便摇手道:“我不行!”
小李婶儿则跳起来,抱着她嫂子的胳膊笑道:“果然就只有你了。当年林家那丫头过来挑事时,我们都懵住了,最后可不就是靠你镇场子的……”
她这里提起陈年旧事,却是一下子就叫对面的刘大脑子里面一亮,猛地一拍巴掌喝道:“我终于想起来那是谁了!”
众人被他喝得全都怔住了。
刘大这才把他从码头边接了林巧儿送回家的事说了一遍。这么说着,众人不由就想到当年林巧儿和阿愁争宠的旧事上了。
小李婶儿看看众人,后知后觉地叹道:“哎呀呀,我只当他俩是在京城才好上的,这么算起来,岂不是那时候其实就已经有影儿了?”
众人凑在一处议论着那些陈年往事时,坊前街的季家,莫娘子和珑珠则在忙着收拾阿愁的嫁妆。
至于那新嫁娘阿愁,则老神在在地靠在一旁的软榻上看着一本波斯人从海外带来的游记。
如今珑珠孩子已经可以脱手了,所以她又回到了李穆那里当差。可因李穆担心阿愁这边没人用,便把她给支使了过来。
“明儿请了谁来给王妃上妆?”珑珠抬头问着香草。
如今香草和兰儿也早被李穆拨给阿愁用了。
不等香草回话,兰儿就先笑道:“小余娘子和小田娘子两个人还在争着呢,都说自己是五福人。王妃是谁都不想得罪,就出了个主意,让她俩划拳决定。这会儿那两个都在楼下划拳呢。”
正说着,已经做了妇人打扮的胖丫端着一碗甜汤上了楼,却是不用阿愁动手,就这么让她尝了尝味道,问道:“如何?”
阿愁点了点头,便又被那游记吸引了注意力。
莫娘子则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三道茶。您也尝尝。”胖丫将碗递过去。
自古以来婚礼上就规矩多多,便是如土生土长的莫娘子都不清楚婚礼上的“三道茶”有些什么讲究,所以她略尝了尝,只点头笑道:“够甜就行。”
胖丫则道:“还得有寓意呢。”说着,便端着那碗下了楼。
她在楼梯上和正欲上楼的果儿撞在一处,便问着果儿,“怎么这时候才来?”
果儿脸上的妆都还没卸,道:“这才散场。”又回头对胖丫和跟在身后的吉祥道,“明儿王府里有我的戏,我是没法子陪阿愁出门了,你俩多担待些。”
胖丫冲她翻了个眼,道:“这还用你说。”说完就走开了。
果儿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看,回头问吉祥:“我哪里得罪她了?”
如今早已经和柳青成了亲的吉祥微微一笑,道:“还不是因为你说她又胖了。”
“这就生气了?!”果儿不解道:“她小时候的愿望之一,可不就是要做个大胖子吗?”
吉祥以衣袖遮着嘴,呵呵笑道:“她还说她要嫁个厨子呢,结果倒嫁给瘦猴了。”又看看果儿,再看着左右无人,这才凑到果儿耳旁小声道:“我原当你跟瘦猴是一对儿呢,结果你竟是帮着瘦猴打胖丫的主意。”又问道,“你跟你师傅怎样了?”
果儿的脖子有点红,偏脸上因上了妆而看不出来,也小声道:“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吗?我肯定能拿下他!如今他倔着,不过怕我嫌弃他是个瞎眼的,年纪又比我大罢了。”又一握拳头,冷哼道:“打小他就爱说我又没衡心又没耐心,这回我就叫他瞧瞧,我有一辈子时间慢慢跟他耗着呢!”
正说着,楼下有人禀报,说是来客人了。
而不等阿愁从书上抬起头来,特特从京城赶来参加她婚礼的郭霞和梁冰冰两个,就如风一般从楼下刮了上来……
这一夜,阿愁这边是欢声笑语。
而对比起她那边来,王府这边则要沉静得许多。
作为新郎倌,李穆自是不需要自己出手布置新房的,何况他和阿愁早就约定了,以后不准备常住在王府里。
他们早已经说好,白天里二人各自去“上班”,等晚上“下班”后,便回到别院那边。那边,才是他俩的家。至于王府,只是他俩工作的地方……
此时,正和太妃陆氏一起布置着新房的宜嘉夫人可不知道这对小夫妻的打算。原本相互看不顺眼的二人,如今为了李穆的亲事,倒是难得地和平共处起来。二人都希望能筹办出一场最为盛大、最没有瑕疵的“世纪婚礼”——虽然李穆那么说时,其实她俩谁都没搞明白,“世纪”到底是哪两个字。
她们忙碌时,洪白两位姑姑和英太太也在一旁帮着忙,倒是那正主儿李穆,也和阿愁一样,歪在一旁的软榻上看着阿愁所看的那本游记的上册。看到最后时,想着下册还在阿愁手上,李穆不禁一阵心痒难耐。
狸奴见了,便捂着嘴对如今已经退下来的朱大总管笑道:“我看我们大王是等不及明天了呢。”
偏这句话叫李穆听到了,便卷着手里的书在狸奴头上敲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