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默默感慨间,只听阿秀冷笑道:“得了吧,不过抬她一句,你们竟真当她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了!便是那个什么夫人把她弄去宫里给圣人梳头又怎样?她终究还是个梳头娘子,一辈子的下九流!”
*·*·*
其实总的来说,阿愁一直都是相信人性本恶的。就像秦川第一次见到她,就莫名挑衅着她一样,她一直认为,孩子的世界其实远比大人更为残忍和无情。大人遇到别人有什么好事时,哪怕心里再怎么嫉妒,脸上总还要装着个友善的模样,孩子们则直接多了,心里嫉恨着,行动上肯定更为嫉恨。
虽然比起被官宦人家领走的胖丫,还有那入了农户的吉祥来,她将来只会是个下九流,可因她终究有了家主,可以逃离这里,叫其他依旧陷在这个鬼地方的孩子们,心里那藏着的各种阴暗面一下子全都爆发了出来。所以,第二天一早,当阿愁发现慈幼院特意发给她的那身见客衣裳上竟被人撕了好几道口子后,她只能于心里一阵默默叹息,然后硬着头皮去找老龅牙借来针线,自己粗粗地缝补了一下。
往日里慈幼院的孩子们都只穿着他们那又脏又破的旧衣裳,只有每当有什么重要的外事活动,或者接受领养人的挑选时,掌院才会给他们发下一身专门用来见客的大衣裳。若他们有幸被人领养,那么这一身衣裳也将是他们穿去新家的正式衣裳。当老龅牙发现她这唯一一件好衣裳竟成了这模样,偏阿愁还不肯说是谁干的,若不是她已经有了家主,老龅牙险些想再把她给打上一顿。
好在这只是最后的一点波折。
当到了和那莫娘子约好的辰正时分,阿愁站在慈幼院的台阶上,远远看到那莫娘子踩着惠明寺报时的钟声进了慈善局的大门,她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见她守着时,莫娘子满意地冲她点了一下头,叫她于门边上候着,她则进去交了钱,兑了阿愁的户籍纸出来。只片刻的功夫,二人便出了慈善局的侧门——那速度快得,叫阿愁心里不禁一阵忐忑。
跟在莫娘子身后出了侧门,打慈善局那一年都不会打开一两次的正门前经过时,她下意识地快走了几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心里竟在隐隐害怕着那门里会跑出个什么人来,只说那莫娘子其实并没有交钱,她,还得回那慈幼院去……
其实算一算,从她莫名穿越到如今,前后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可阿愁却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一年之久。这段日子里,她受了许多前世不曾受过的罪,挨饿、受冻、被打,几乎是家常便饭。她觉得自己之所以没有崩溃或者病倒,除了因为身边有一群同样受着罪的小伙伴给她作着支撑外,也因为这具身体并不是属于那个娇生惯养的秋阳,而是属于原本早就已经适应了这种程度虐待的那个小阿愁。
这般想着,阿愁忽然感慨起当初作为秋阳时,她那种种矫情来。
在她嫁给秦川后,因为总觉得自己一身的草根气质,跟看起来就是精英的秦川颇有些不相配,于是她刻意恶补着各种“高雅”功课,什么花茶诗酒画,只要是秦川那个圈子里太太们擅长的,她都刻意去学,可她学得越多,心里对自己的怀疑就越多,就越发地觉得自己其实是在东施效颦,甚至是邯郸学步——没觉得高雅的那一套,反而把原本的自我给弄丢了……她之所以想跟秦川离婚,就是觉得,再那么下去,她会变得越来越不自信,越来越看不起自己。
她奶奶常说:“别人看不起你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对比着那高墙内缺吃少穿的孩子们,阿愁不禁一阵苦笑。曾经有一个论调,说现代人越来越不容易感觉到幸福,是因为现代的人拥有太多。如果那时候的她三餐不济,大概整天想的就只会是怎么吃饱穿暖,再不会去想什么自我不自我的问题了吧……
“你这衣裳是怎么回事?”
忽然,她的耳旁响起莫娘子的声音。
阿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抬头看向莫娘子。
这位莫娘子有着一双严肃的眼。这双眼,不由叫阿愁联想到她的奶奶。当年她小的时候,每当她跟别的孩子起了冲突,她奶奶总不问她是不是受了委屈,只以一句话回她:“为什么他不欺负别人,单欺负你?”所以久而久之,她受再大的委屈也不会跟人诉了。
莫娘子的眼,莫名就叫她联想到她奶奶,于是她匿了真相,冲她那养母弯眼一笑,吐着舌头作着天真状,道:“不小心刮破了。”
莫娘子的眉蓦地一皱,很是严厉地看她一眼,道:“不说别人的坏话原是好的,但若是你不想说出实情,你可以什么都不说,说谎就是你的错了。”又道,“这是头一次,再没下一次了。”
阿愁一滞,立时垂了眼。
妈妈米呀,她心想,不会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了吧!
便不是狼窝,只冲着这位跟她奶奶几乎一模一样的严厉,阿愁也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大概也不比慈幼院里好过多少……
第十七章·落户
直到看不到慈善局的围墙,阿愁那莫名有些紧绷的心才渐渐放松下来。
抬眼间,她才发现,她已经跟在莫娘子的身后来到庙后街西侧的街口处。
从这个街口向南,便是阿愁她们平常做工的那间制衣坊了。那是除了圣莲庵和慈幼院外,穿越后的阿愁唯一到过的地方。而继续向西,或者转而向北,那就是阿愁从来没有到过的街区了——至少她的脑海里没这个印象。
融合了两世记忆的阿愁早就发现了,不知道是因为之前的小阿愁在人贩子那里受到的惊吓,或者是被家人抛弃的打击太过深重,使得小阿愁似乎患上了自闭症。穿越后她就发现,小阿愁的思绪似乎是被禁锢在了一片虚空之中,她对外界任何事物都不感兴趣,甚至连每天上工都要经过的这条街上热闹的街景,都不曾于她的脑海里留下过任何印象。
而因为历年间都有慈幼院里的孩子逃跑的事发生,所以慈幼院对他们的行踪管控得极严,除了上下工以及一些“公务”外出之外,他们平常哪里都不能去,哪怕只是一街之隔的邻街。别的孩子多多少少总会对那一片陌生的地方感觉好奇,只有原本的小阿愁,对此从来都只是漠不关心。
跟着莫娘子过了街口往西,看着眼前那一片被其他孩子们向往了许久的陌生街景,阿愁忍不住又心疼了一会儿这身体的原主,然后开始思考起一个十分具有哲学意义的问题来——她是谁。
她现在算是谁?秋阳吗?还是阿愁?如果是秋阳占了阿愁的身躯,那么原本的那个小阿愁去了哪里?如果她还是阿愁,只不过是莫名其妙多了一段原该属于秋阳的记忆,那么,对于一个才生存了九个年头的孩子来说,脑子里挤着一个生存了三十六年的记忆……她,还能算是原来的那个阿愁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莫娘子却忽然伸手拉了她一把。瞬间,一辆马车从后面吆喝着擦着她的肩头飞驶过去。
阿愁吃了一吓,不由看着莫娘子一阵眨眼。
莫娘子则皱着眉头对她道了句:“小心看路,莫要发呆。”话毕,却是将她推到了自己的里侧,她则走在靠近外缘的地方。
阿愁抬头看看莫娘子,然后默默又眨了一下眼。以前她奶奶也总是这样,虽然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赞同,可手底下该怎么做着依旧是那么做着……而这熟悉的一幕,叫阿愁心里忽地滑过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这莫娘子,不会是她奶奶穿越的吧?!
有那么一刻,她险些想要冲着莫娘子试探着叫上一声“奶奶”了。
不过,她显然不是。
阿愁认为,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一个不同于旁人的、独特的人,是因为每个人都有着他(她)独有的生长环境,独有的心理历程,独有的经历……这些一切种种,才造就出一个不同于别人的、独有的自己。一个人可以把自己的脸整得和别人一模一样,但那人独有的气质和对事物的反应,却是谁都伪装不出来的。这,也是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是秋阳的成分更多一些的原因。
虽然她脑海里也有着阿愁的记忆,可她发现她的思考方式,她的行为模式,以及她的一些习惯性小动作,甚至是走路的方式,都依旧是秋阳式的——也亏得慈幼院里那些孩子天真又单纯,且都没什么见识,虽然果儿她们也说过她变了,却到底没一个人怀疑过她早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阿愁。
而观察着莫娘子的举止动作,以及一些细微之处,阿愁觉得,她大概不可能是她奶奶穿越的。何况,如秦川所说的那样,穿越“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荒诞之事”,应该是可遇不可求的灵异现象。如果人人都能穿越,那这世界还不穿成筛子了?!
——不过,倒有可能会是她奶奶的前世呢。
阿愁那般想着时,忍不住抬头看着莫娘子弯起眼。
说实话,阿愁长得一点都算不上漂亮,偏偏她笑起来的时候,那平时总似睁不开一样的细眯眼,却是忽然弯成两道十分具有喜感的月牙儿,总引得人忍不住也想跟着她弯起眼眸。
感觉到身边的视线,莫娘子低头看去时,便正迎上这么一双笑弯起的眼眸。顿时,她那患得患失了一夜的心,莫名地就安宁了下来。原本那心事重重的唇角,也于不自觉间,被那双笑眼感染得松动了许多。
*·*·*
这广陵城似乎极大,阿愁跟着莫娘子过了三个街口,又过了一座木桥,然后再过了两个街口以及一座石桥,她们眼前便出现了两条十字交叉的宽阔大街——后来阿愁才知道,这里该算是广陵城的行政中心了。
两条大街的交汇处,于街心里建着一座在时人眼里算是高耸的楼阁。虽然在阿愁眼里,它其实不过才四层楼高而已。这楼叫作“四望楼”,据说原是前朝时瞭望烽火之用的烽火楼,后来因沧海桑田时事变迁,随着广陵城的发展,这座原位于城市边缘的烽火楼,不知怎么竟渐渐成了城市的中心。其不远处,便是州府衙门。
而这座楼之所以一直没被拆掉,却是因为大唐的第四位皇帝,高宗皇帝于潜邸时,曾登临这座楼,且曾亲笔在墙上提写了“居安思危”四个字。所以,便是这楼多少有些堵了路,它依旧巍然立于两条主干道的正中央,睥睨着来来往往的车马人…流。
那两条交汇的大街,以这四望楼为界,向东的叫东凰街,向西的叫西凤街;南来的是文昌街,北去的原是对应着叫作“武盛”二字,可如今大家都称呼它为王府大街。因为广陵王府就坐落在那条街上。
以前在慈幼院时,光只看着那惠明寺庙后街上的热闹,阿愁就已经猜到,这广陵城应该颇为繁华了。如今站在这可以并列驶过四辆马车的主干道边,她居然连着看到好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正以别扭的汉语跟人讨价还价着。至于路上那些被堵了个水泄不通的车马人…流,更是叫阿愁恍然有种错觉,以为自己竟是又回到了现在一般。只除了那些因堵车而不耐烦的车夫们那吆喝谩骂声,代替了汽车发出的刺耳喇叭声。
就在阿愁看呆了眼时,莫娘子拉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从那堵得死死的车马间穿了过去。
过了十字路口后,莫娘子放开她,领着她来到府衙门前。上了台阶,莫娘子含笑向一个老衙役打听了一句什么,然后塞给对方一个小钱儿,于是那人笑着应了一声,便带着她俩进了衙门。
而不等好奇的阿愁观察一下这古代的衙门长什么模样,莫娘子就已经领着她,跟着那领路的衙役过了侧角门,又穿过一条火巷,来到一个颇为僻静的院落。那老衙役冲着门里做了个手势,又接过莫娘子塞来的几枚铜板,客气笑着退了出去。
莫娘子低头看看阿愁,似不太满意地摇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头的刘海,这才领着她进了院门。
那院子里,左手边是一排三间屋。三间屋的屋门上都挂着厚厚的棉帘子。莫娘子于院中轻轻问了一句:“刘主薄在吗?”
于是中间那间屋里有人应了一声。片刻后,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挑着棉帘子出现在门口处。看着莫娘子,那男子惊讶了一下,转眼看到阿愁,男子的神色顿时就是一阵古怪。他抬手指着阿愁,瞪着莫娘子道:“娘子你、你你你……”
这一声“娘子”,险些叫阿愁误以为那中年男子是自己的养父、那莫娘子的丈夫了。直到看着他俩的表情不对,她才反应过来,这声“娘子”,不过只是一声普通的称谓,相当于她那一世时的“女士”二字罢了。
只听那中年男子压低了声音道:“你竟真领了个……”他顿了顿,看看阿愁,再看看左右两间屋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