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愣着神儿,掌院以为她又想作怪,便假借着安抚的名义,过去按着她的背笑道:“莫要紧张,慢慢写。”于手下,却是用力戳了她一下。
阿愁吃了一痛才回过神来。再看向丽娘时,就只见她已经伏案写了起来。于是她赶紧也走到那张白纸跟前。
只是,等她想着要写字时,她才忽然发现一个问题——从小学着简体字的她,虽然能够认得大多数的繁体字,可叫她写……根本就写不出来呀!
她犯难地看看已经快要写完了的丽娘,再看看暗中冲她一阵呲牙威胁的掌院,一咬牙,便干脆直接写了一笔简体字。
等她写完了,放下笔退下,叶大家过来依次看到她和丽娘的字后,只微笑着轮流看了她俩一眼,却是未加一句评论。
倒是右韶舞看到阿愁的字后,一阵不满摇头,道:“满纸白字。这也叫识字?!”
叶大家笑道:“这孩子年纪还小着,能识得这些字已经不容易了。”说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掌院一眼。
掌院赶紧笑着应了一声“是呢”,却到底还是于暗中给了阿愁一个警告的眼色。
之后,叶大家又问了阿愁和丽娘几个问题,不过她自始至终没有表明过她的态度。倒是那个娘娘腔的右韶舞,特意叫过丽娘去摸了摸她的骨骼,虽然摇着头评了句“岁数大了”,但比起他连摸一摸都没个兴趣的阿愁来,显然丽娘更中他的意。
右韶舞测试着丽娘的肢体柔软度时,叶大家已经退了回去,正凑到柳原的耳旁,跟他小声议论着什么。
那右司乐看看丽娘和阿愁,问着掌院道:“就只这两个吗?”
掌院忙道:“现下识字的就这两个。不过,这些孩子都挺聪明的,学东西也快,便是眼下不识字,随便教一教,想来很快就能会了。”
正跟叶大家说着话的柳原抬头道:“既这样,我看其实也不必就限在这两个孩子当中。把别的孩子也叫过来,我们统统看一遍不就成了?”
于是就这样,阿愁和丽娘被从堂上带了下去。
等阿愁她们回到吃饭的厅上,果儿立时探着头问她:“怎样?”
阿愁尚未答话,就听得那狗腿子在门口叫着果儿她们的名字,却是把她们这一寝室剩下的人全都叫了出去,只留下已经“过了堂”的阿愁和丽娘两个。
“怎么回事?”
立时,别间寝室的孩子全都拥过来问着她和丽娘。
那丽娘原以为自己的竞争对手只阿愁一个,如今忽然发现,竟是全院的孩子都成了她的竞争对手,她此刻正心神不宁着,根本就没那个意愿去答话。倒是阿愁觉得自己肯定是不可能入选了,心下全无负担,便把教坊要把所有人都相看一遍的话给学了一遍。
众人听了,顿时都激动起来,围着阿愁一阵问长问短。
阿愁一阵犹豫。虽然她觉得教坊并不是一条好出路,可看看眼前这些孩子面黄肌瘦的模样,再想想教坊里跟过来的那些人身上轻暖的衣物,以及鲜亮的脸色,她不禁默默叹了口气,放下心里的种种偏见,把堂上教坊司众人问她和丽娘的话都给众人学了一遍。
她这里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丽娘却是看着她一阵暗暗咬牙。直到胖丫她们回来,其他寝室的人被“狗腿子”吆喝着散开,她才捉到机会对阿愁一阵抱怨:“你个呆子!你告诉他们那些做什么?!他们表现得越好,可不就越没了你的份儿!”
阿愁连理都没理她,因为她发现,果儿竟没回来。
胖丫和吉祥才刚一坐下,就急吼吼地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果儿被那个瞎子看中了,说要收她为弟子呢!”
“啊?!”
阿愁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她立时就联想到她们在大门外迎候教坊司众人时,果儿那一声“瞎子”,以及柳大家向她们这边看过来时,唇边那抹似有若无的讥嘲微笑。
“哎呦……”
她忍不住跺了一下脚。
吉祥却误以为她和自己担心的一样,叹着气道:“是呢,果儿她只看到眼前,可将来她该怎么办?”
“将来?”胖丫冷笑道:“就冲我们这样天天缺吃少穿,还每天起早贪黑地干那么多活,我看我们能不能长到‘将来’都还两说呢!至少果儿如今是跳出这个火坑了。将来的事,等到了将来再说吧!”
除了果儿外,瘦猴也被那教坊司的人看中留了下来。
等又过了一轮,又一个阿愁不太熟悉的女孩被挑中留在了堂上,坐在阿愁对面的丽娘明显不安了起来。直到最后一批人回来,阿愁发现,丽娘的眼里竟隐隐蓄上了泪。于是,她那原本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心,忽然就变得有点沉甸甸起来——怎么说,这丽娘还只是个孩子……
可显然她同情错人了。当那“狗腿子”最后叫着丽娘的名字,说是教坊司的右司乐看中她时,丽娘站起身来,看向阿愁那胜利的眼神,忽然就叫阿愁心里一堵——虽然其实她一点都不想被选上。
第十三章·散
果儿被教坊领走后没几天,便到了冬至。
所谓冬至大如年,去往制衣坊上工的路上,看着路边那些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赶的行人,胖丫将手拢在袖笼里,缩着个脖子道:“今儿过节,不知道陶娘子会不会放我们早一点下工。”
“便是下工早了又如何,”阿秀也和胖丫一样拢着两只手,抱怨道:“下工再早,我们也没个汤团吃。”
——广陵城的习俗,冬至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吃汤团的。
“不过,好消息是,冬至后面就是腊月了。”一个女孩道,“都说有钱没钱,添丁进口过年,想给家里添丁进口的,一般都赶在这个时节来领人呢。”
“得了吧,”胖丫嘲着那女孩道:“这句话是指人家娶媳妇的‘添丁进口’,可不是领养子养娘的。”
“不过就往年来说,”另一个女孩接话道:“倒确实是近年关时,领孩子的人家要多一些。”
胖丫忽地住了口。
和两岁才被家人抛弃的果儿,以及被官府寄养在慈善局里的阿愁、吉祥不同,胖丫是才刚出生就被人扔进了慈善局侧门边上那个抽屉里的,所以,她是那屈指可数的、在慈善局里足足呆过十个年头的孩子中的一个。虽然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被人领养,可因她个头一直就比同龄人长得高,叫人误以为她肯定很能吃,所以至今都不曾有人家相中过她。
阿愁看看胖丫,正准备找着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却只见胖丫忽地将手从袖笼里抽出来,一伸手,恰正好接住迎面过来的一个行人怀里摇摇欲坠的盒子。
那行人赶紧冲着她一阵道谢。胖丫掂了掂那盒子,笑道:“好沉。”又问着那人,“大爷,您要去哪儿?要不,我帮您提着吧。”
老汉看看她身上那补丁摞补丁的衣裳,便知道她是想要借机讨几个赏钱,因笑道:“行啊。”说着,竟把手上所有的包裹盒子全都塞到了胖丫的怀里。
也亏得胖丫的力气一向大于常人,竟是一阵面不改色。倒叫那想要捉弄她的老汉不好意思起来,便果然正而八经地雇了她。
于是胖丫抱着那堆包裹,一边答着那老汉问她的话,一边扭头冲着阿愁和吉祥等人一阵挤眉弄眼。等把老汉送上停在街外的马车后,她再转头回来时,手里果然多了几枚大钱儿。
胖丫得意地一拍阿愁和吉祥的肩,道:“回头咱买糖去,就当是过节了。”
阿秀看了,不由一阵眼馋,凑过来道:“有没有我的份儿?”
胖丫掂着那钱道:“瞧,就三个铜板,也只能买三块糖而已。我和阿愁吉祥一人一块,可就没了呢。”
阿愁看看胖丫,再看看阿秀,心里不禁一阵叹息。
丽娘和果儿走了之后,阿愁发现,整个慈幼院的孩子们竟全都不约而同地再不提起那几个被带走的孩子,就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在慈幼院里呆过一般。一开始时她还颇有些不理解,直到当天晚上,好几个人的被窝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孩子是不愿意身边有人时刻提醒着他们,他们是没人要的。
胖丫嘴里虽那般说着,可她买了三块麦芽糖后,还是央着那卖糖的,把那三块糖给切成了十四块,寝室里所有的孩子每人都分得了不及指尖大小的一块。
虽然明明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阿愁依旧跟那些孩子一样,小心且满足地品着这难得的美味。直到她发现自己跟胖丫她们一样,正恋恋不舍地舔着沾着最后一点糖汁的手指时,她才于忽然间发现,不知不觉中,她竟忘了自己是个成年人……
直到这时,阿愁才于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不是她变得不像个成年人了,而是每个人的心里其实一直都住着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只不过因为随着年纪渐长,周围的人都要求着我们的行为举止像个大人,我们才不得不变得像个大人。如今的她,被意外地重新纳入到一具孩童的躯壳内,再没人以成人的标准来要求着她,她自然也就顺势变回了一个孩子……
她们吃着糖时,谁也没想到,因着这糖,叫始终不曾被人相中过的胖丫终于有了家主。
冬至过后没几天,便进了腊月里。她们照例要去制衣坊上工时,胖丫被掌院叫走了。而直到阿愁她们上工回来后,才听说,那曾给过胖丫赏钱的老头儿做中人,把胖丫介绍到一户官宦人家做养娘去了——这原是吉祥的梦想。
不过,因为对方是官宦人家,这样的人家有着各种忌讳,加上慈幼院的“包打听”瘦猴早已经入了教坊,以至于竟都没人知道胖丫到底进了谁家。但大家都说,她这算是一下子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似乎果然应了之前一个孩子说的“年底添丁进口”的话,隔了一天之后,阿愁忽然发现,总爱往她身边靠的那个冬哥竟有两天没看到了。再一打听她才知道,原来冬哥早在两天前就被人领走了,对方是个银匠,倒是不在乎冬哥年纪小,生得瘦弱没力气。
当天晚上,吉祥悄声问着阿愁,“你还记得你爹娘吗?”又带着哭音道,“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他们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阿愁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被子盖到吉祥的身上,然后钻进她的被子里。
吉祥立时伸手抱住她,小声抽泣起来,“果儿走了,胖丫也走了,若是你也被人带走了,只剩下我一个,我该怎么办?”她哭道。
“不会的,”阿愁抚着她的背道:“你那么乖巧,长得又比我好看,若是我,也肯定是挑你不挑我。”
她的话,却是叫吉祥哭得更厉害了。半晌,她才哽咽道:“我肯定是个坏人。我明知道,若是有人家看上你,我该替你高兴才是,可只要一想到你走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就……呜,阿愁,你骂我吧……”
阿愁不由默默一叹,伸手抱紧吉祥,轻声道:“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人贩子手上时,那些人打我,你护着我,替我挨打的事吗?那时候我还小,可如今我大了,该轮到我来保护你了。你胆子比我小,自然该你先走,我是不怕一个人的。可如果那些人不长眼,竟先挑中了我,那我就故意捣蛋,叫他们看不上我。”
吉祥被她逗得“噗嗤”一下竟破涕为笑起来,拧着她的腰道:“你别瞎说!能离开还是离开吧,我就只那么说说罢了。”又抱着她的脖子,轻声道:“不管将来我被谁带走,我总忘不掉你们。果儿在教坊,如果有可能,我会去找她,看她过得好不好。胖丫……总有法子知道她下落的。还有,如果是我先走了,你也要记住我是跟谁走的,家在哪里,将来若是有机会,你一定也要来找我。”
“嗯,好。”阿愁答应着。
而,叫她俩都没想到的是,这话说完没多久,竟真有一户人家看中了吉祥。
那是一户看起来颇为殷实的庄户人家。当家的主妇看着就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那汉子则有些木讷。除此之外,他们还带着他们家的三个男孩。长子刚十一二岁年纪,身上穿着件领口处绣着朵梅花的儒衫。那是城里梅花书院的制服。显然这孩子是在那里读着书的。次子大概六七岁左右,正是狗也嫌的淘气年纪。那最小的儿子,则还抱在怀里。
只一眼,阿愁便看明白了,这户人家应该是想给自己家里找个带孩子的小保姆。
和往常一样,虽然那户人家只要一个养娘,掌院还是同时带出两个条件类似的孩子来给对方挑选。这一次,她挑的是阿愁和吉祥。
那妇人看看阿愁,再看看吉祥,在二人间一阵犹豫不决,最后扭头问着她大儿子道:“大郎,你觉得哪个好些?”
不知为什么,那大郎的脸竟“刷”地一下红了。于是阿愁恍然明白到,原来人家不仅是要找个小保姆,不定同时还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