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耽延缄口不答,向韩拾郎使了个眼色,韩拾郎是个机敏的,虽言语不甚通晓,拂耽延的眼神意图大多能识。他上前向风灵道:“顾姊姊,我送你到后院去歇息。”
因那支金簪,风灵隐约感知石阶下的修罗场必定与阿史那贺鲁有关联,不问个明白自是不肯走的。韩拾郎望望拂耽延,又望望韩孟,口中说着高昌话,劝道:“顾姊姊先随我去,都尉不说,一会儿拾郎讲予阿姊知道便是。”
当下风灵二话不说,向拂耽延略行了个礼,胆颤地向那几个大木箱子瞥了一眼,转身便随韩拾郎往拂耽延居住的跨院走去。
风灵性子急,等不及走到跨院,便一个劲儿地催着韩拾郎快说。韩拾郎说的高昌话她听着又费力,连猜带蒙,勉强听了个大概。
听完风灵立时便楞在了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好半晌回不过气儿来。
原来大木箱子里那些头颅,竟是敦煌城外城廓的贫苦百姓,果然是遭了贺鲁毒手。因外城廓系困苦之人围聚私搭所建,大多无籍流民,全不在折冲府的辖制内,县衙也难以管束,边防稀疏,正给了贺鲁痛下杀戮的机会。
外城廓风灵去过数次,她脑中一遍遍地回过着那些人的样貌,却只模模糊糊地只记得他们的手,有些塑造佛像,有些描绘壁画,有些一下一下地开凿石窟……
曾经多少灵动的飞天,多少精致的佛像在那一双双手中仿若活了起来,而今他们却都成了一堆了无生气的死物。
风灵的眼眶一热,忙吸了吸鼻子,强压住眼里的一泓热。此时不是悲切的时候,韩拾郎的另一番话教她惊得几乎要肝胆俱裂。
原贺鲁将外城廓的人尽数掳走,不知关在何处,并将他们之中的壮年男子大多枭了首,装成几箱,又趁着城关换防之际,悄悄送至城墙根下。
附上书信一札,特意使拂耽延得知:此举意味有二,一为祭奠播仙镇外为诱他出来而命丧府兵刀下的三百突厥兵,二为替他亲侄讨回血债。他称老弱妇孺仍在他手中,若想接回那些妇孺,便要拂耽延两日后正午,在播仙镇外剿杀突厥兵处相见。
各种思绪在风灵脑子里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何时到的跨院厢房,她浑然不知,韩拾郎几时向她辞别,亦无所知。
她担忧:拂耽延断不会弃那些百姓于不顾,纵然是凶多吉少,他也必定会去营救。
她疑惑:外城廓无军防并非一日两日,向来如此,贺鲁屡次扰城,怎从不去外城廓屠戮,偏这一回想起了这茬。显见是有人告知提点了他,却是哪一个?
她懊悔:贺鲁能知外城廓无防,能拿准城关换防的时辰来送头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鹿形金簪放置在她闺室门前,若城内无人接应通传,他断然做不到。虽索庭已亡,通敌之人仍未能挖清,终是酿成了大祸。
她想将这些话理顺畅了,畅畅快快地告知拂耽延。纵然他一向不愿她置喙军务,她却无法将这些念头都憋在心里,眼睁睁地瞧着他去做她最不想见的事。
可是一整日下来,她到底没能再见着拂耽延的面。(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血雨腥风(二)
下半晌,果真有人接了阿幺过来。
阿幺有些手足无措,却并不惶恐惊惧,挤出几分笑意向风灵道:“上半晌咱们还在家中等得心神惴惴,忽就见折冲府来人了。这便好了,此地到底周全些。”
阿幺松弛了不少,话不免多了起来,说着说着又将拂耽延夸赞了一遍。风灵猜想大约前头惨不忍睹的局面已收拾了去,未教她得见那骇人的情状。这也好,阿幺胆怯,若唬着她,岂不又添一桩烦事。
及晚,韩拾郎送了饭食进来,风灵拉着他又问了一回前头的情形。韩拾郎摇头不知,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阿爹命我今晚也宿在折冲府内,莫回营房,说今晚营房里不得安生的。方才来时,果然见他们正往库房领取兵甲等物。”
风灵心下一顿,真教她猜中了,只怕明日便要去了。她又央着韩拾郎领她去见拂耽延,韩拾郎一个劲儿地摇头,“都尉不教阿姊出去,阿姊若去了,莫说都尉,阿爹也定不饶我的。”
许是怕她再缠,韩拾郎放下食盒便逃似地离开了跨院。
风灵抱膝坐着发了一回怔,茫然无措地将这间素简的屋子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她忽想到这屋子平日里系拂耽延住着,今日她来得匆忙,屋内被褥铺盖皆还是他所用的,不似上回诱捕索庭,拂耽延早做了准备,先搬了铺盖挪去书房居住,将屋子留予她住。
恶战在即,今夜他大约不会撑持着不休不眠,总是要回房来的,好歹也该来拿走他的寝具。
她越想越觉着有理,忙忙地打发阿幺用了饭,去西侧的客房睡去。阿幺经这一日的折腾,确是疲累得不轻,眼下她只认折冲府是最可靠的所在,心放得宽舒,人便觉困乏难当,略洗漱过,倒头立时睡去。
风灵原还怕她不惯,想着同她说会子话再走,不料才说了不过三两句,阿幺的鼻息已沉重安稳。她拉过一张素被,替她密密地盖妥,放下蓄了棉籽的厚重帘子,轻手轻脚地自回屋去。
食盒内尚有一碗肉羹,风灵无心饮食,只拿过干饼啃了几口,转念又思及折冲府不似家中,糟蹋一两顿吃食也不打紧,折冲府用度皆有定例,一碗肉羹也算得是好东西了,糟践了说不过去。
她伸手端起碗,肉羹已凉透,凑至唇下她突然犹豫了,倒并不为肉羹放凉了油重难入口,却是另有一种气味在碗内,因羹凉肉香气消散而愈发的突显了出来。
金洋花晒干磨成的齑粉,有一种怪异的香臭难辨的气味。这肉羹里头正是这个气味。风灵心里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顺手将碗重新放回食盒内,盖上食盒盖,眼不见心不烦。
金洋花粉,原是行商运货途中必备之物,有时部曲们在商道上受了伤,不便延医用药,只得暂以金洋花粉压住痛。此物用量微少时,可使人伤处麻痹,不觉疼痛,稍加量,便可教人昏睡上七八个时辰不醒。军中怕是也离不得它。
怨不得阿幺用了饭便困乏成那样。
他既这般处心积虑,风灵也只得苦笑着熄了灯烛,在床榻上和衣而卧。被衾间满是他身上时常有的气息,干净果毅,略略地带着些铁器坚甲的锐利。她提鼻深深吸了口气,便觉心里被装得满满的,宁愿从此沉醉其间不醒。
直棂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漫进屋子,风灵在漆黑一片的帷幔内一寸寸地估摸着时辰,屋内寒气渐起,她揣测着大约已交子时。
屋外有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来,风灵忙阖上眼,佯装熟睡。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推动屋门的声响,又是一声,该是阖上门。钝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帷幔走来,旋即帷幔一挑,冰凉的月光随着一丝寒气一同挤进了内室。
床榻畔,拂耽延一声闷闷的叹息从风灵的耳中钻入她心里,绞得她心底隐痛。有双粗粝但暖烘烘的手握了握她搁在被子外的手,小心地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住她的肩膀和手臂,手掌却在被下拢住她的手不放。
内室一片静寂,静得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正侧坐在榻边,缓慢沉重地呼吸着。隔了许久,风灵有些忍耐不住,方要睁眼,一只手掌细细地摩挲上了她的面庞,轻轻地捏住她精巧微翘的下巴。
她忙又沉下心,安妥地躺着。
“风灵……”拂耽延的嗓音仿若堵着一团棉籽,沉闷绵厚,在这静夜里听来,更添了些许苍凉。话音如斯,风灵的心在腔子里跳着跳着便颤抖了起来。
他的鼻息渐近,大约是俯下了身,低柔地说着话,仿佛自语,湿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对不住,你莫要怨恼。你若醒着,势必要阻我去赴贺鲁之约,我也只得出此下策。我既知晓他们落了难,却不去营救,此生都揭不过这一节,莫说他人,连我自己也将日夜唾骂自己不配为人。如此苟活着,倒不如马革裹尸来得更像个堂堂男儿。我亦想同你长久厮守下去,可倘若我是这般贪生怕死、自私自重之辈,又怎配得起你?”
风灵心口一跳,看来他心意决绝,一心要去赴死。她强忍住眼眶里涌起的泪意,不知所措,只能这般躺着装睡。
隔了片时,他又道:“原说好的,待过了这个年节我便差人往江南道,请官媒娘子去你家说亲,此一去,只怕是要辜负了你。是我对你不住,你怨我也罢,恼我也罢,切莫痴傻……另有,你那几下子,着实练得差强人意,偏又爱逞强,往后万要收敛些,闯下祸事,谁来替你挡却?”
“你一向聪慧机巧,我又替你担忧些什么,不过是瞎悬心。”他顿了一顿,自嘲一笑,笑至半途,又成了喟叹:“如我这样的人,见惯了生死屠戮,原还以为自己早已是冷心硬肠,自爷娘离世,更是无所挂碍,怎就得遇了你,也是桩离奇。不敢说身经百战,也经过大小几十役,定襄突袭、阴山夜袭、焉耆奔袭,这些皆罢了,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
又是一段长长的静默,风灵只觉面上的热气更重,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俄而,面颊被他的手掌捧住,骨节突实的手指头没入她的发丝,下一瞬,他温热的嘴唇轻点至她的额头,顺着鼻梁一路落下,在她的唇瓣上停住,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呢喃:“对不住,风灵,是我对不住你。”
一股热流蓦地滑至拂耽延的手指上,紧接着另一侧又是一股,他不觉一滞,立时反应过来,这是她的眼泪。他不曾料想她竟未入睡。
风灵却不容他呆怔,倏地支起身扑进他怀内,一张口,狠狠咬在他的坚实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泣诉:“你莫去,莫去。你为大唐做得已够多,大唐待你如何?不过是将你发派边陲戍守!求你替我想一回,求你……”
拂耽延往后一撤身,从床榻边立起,自风灵的眼前隐入深沉的黑暗中,风灵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冷冽的声音:“丈夫在世,有些事,必为之。对不住。”将才的温柔哀苦之意转瞬烟消云散。
“我不要你的对不住……”风灵哭着喊道,探手去拉拽他,却一下扑了个空:“丈夫在世,言必信。你既对我许下秦晋之约,如何又要负约!”
浓黑中只听得帷幔掀动的动静,一阵寒气扑面袭来,隐约间仿佛能见袍裾一动,拂耽延转身大步出了内室,不带丝毫的犹豫与不舍。
风灵急忙推开堆在身畔的被衾,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鞋,来不及拭一拭面颊上的眼泪,亦来不及取一袭毛氅,便紧追了出去。
深夜酷寒,眼眶子里涌出来的热泪一到脸上,便变得冰冷,抹一把又带了刺痛感。风灵跌跌撞撞地在昏黑的折冲府内奔走,院子里幽暗的石灯将她引至府衙议事的前厅。
厅堂内灯火通明,门外石阶前立了两名戍卫的府兵,因前一刻拂耽延才黑着脸下了令,到底不敢违抗,遂只能拿眼瞧着风灵在寒夜中衣衫单薄地立着,不能同她交一语,更不能纵她入室。
风灵哀求了府兵数次,要求见都尉,府兵不放她入内,也不予传禀,墙柱一般木木地戍立,偶投过来的目光里有些恻隐,但无计可施。
“拂耽延!”她隔着石阶和厅堂紧闭的屋门,颤声喊了几回,皆不得回应。
风灵无法,只得在石阶下立着,她站立之处拂耽延从里头能望见,她偏不信他能决绝至此,眼见着她在透骨的寒冷中求见,仍能不闻不问。
后半夜雪片又断断续续飘了起来,风灵身子冻得瑟瑟发抖,胸腔内的心也糟碎得如同撒落在地的雪片,心内只一个念头:必要等到他出来。
雪无声无息地落着,度算不出过了多久,满城的静谧在突如其来的一道鼓声中打破。
开城的五更鼔果断地响起,风灵立得双腿僵直,渐渐没了感知。她伸手隔着夹裙在自己腿上狠拧了一把,仍旧僵麻无觉。面颊上风干了的泪痕起初还有刺痛感,到了此时,也已是麻木得不似自己的脸一般,毫无知觉。
厅堂内的灯火一夜未熄,却也不见拂耽延出来过一步,连窗棂上亦不曾有过他的身影出现。
门前的戍卫换班,换下来的两名府兵俱冻得搓手直跳脚,二人望望风灵,只着了薄夹袄夹裙,连夹帔子也不加一领,更不必说毛氅斗篷一类的了,这一身单薄的衣裙,硬是端了手在寒夜里立了一宿。
“都尉的性子……顾娘子也是知晓的,何必作践了自己。小娘子家的,怎捱得住这一夜的冻,仔细冻坏了身子。”府兵实在瞧不过眼,因已交了班,还敢壮着胆劝说两句。岂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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