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面上的笑意一扫而空,闷声不应,勾头直往后院走。佛奴瞧瞧她的脸色,低声同管事道:“未必是桩好买卖,只怕是”他摇头叹了一声,紧随着风灵跟去后院。
“大娘你莫要慌怕,指不定他就真是来买衣料的。那虽开罪了他,到底他饮多了酒,行事迷糊,酒醒后十有**是记不得做过些什么。我瞧着他就比那索大郎好,和和气气的”佛奴跟在她身后,原想宽宽她的心,可话说得越来越没底气,连他自己也不能信。
“哪里是饮多了迷糊,我看他分明是借酒生事。”阿幺端了一盏梅浆出来递予风灵,忿忿地啐道:“衣冠禽兽,说的正是这起子杂碎。面儿上锦衣玉冠,成日里吟诗作对,假模假样,实则底子里坏透了顶,说到底,还不是仗着些裙带表亲的关联,又不是真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就如大娘说的,那什么什么猴子来着?”
佛奴一个箭步蹿上前去,一手绕过阿幺的脖子,捂住她的口鼻。“你多肥的胆儿?这话万万说不得,哪日一不留神说漏了出去,你有几条小命儿由人掐的?”
“沐猴而冠。”风灵“扑哧”一笑,忧忡尽破,指着佛奴假嗔,“你这模样要叫金伯瞧见了,必定将你捆回去做女婿。”
佛奴猛地跳开,不知所措地甩甩手,阿幺的脸庞唰地红了一大半。
风灵的性子豁达,是个藏不住烦忧的,见这二人的窘态,忍俊不禁,一时心里再不计较柳爽这档子事,横竖现在不知他意图,两眼一抹黑,事到跟前见招拆招便是。
转过几日,风灵便将柳爽这堆事儿远远地抛开去。
这一日晌午,在街市上偶遇了摸不着门的韩孟,一身常服未着戎装。她自然是上前邀他去瞧大富,韩校尉犹豫了半晌,跺跺脚愁道:“不瞒顾娘子,都尉交代的差事尚无头绪,某正为难,实无心思旁顾。”
“所为何事?校尉若方便,不妨说道说道,一起想个法子,不比一人憋闷着好?”风灵本意是要套个近乎,探听探听拂耽延的近况,顺道打个商量好教她得个机会去望望丁队正。
韩孟左右一张望,人来人往,说话极不方便,故吞吞吐吐说道不清。
风灵怕他要走,恰身后有间食肆,她忙殷殷笑问:“韩校尉大约还未用午膳吧?既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军令,不若一同随意用些?咱们边吃边想法子。”
韩孟确是马不停蹄地忙了一晌午,此时被风灵这么一提醒,饥肠一动,果真是饿了,正巴不得她相邀。两人稍一客套,互让着进了食肆。
第五十五章烈焰当街(一)
屋外暑热熬人,更衬得屋内蔽日处凉爽。风灵向店家要了两大碗浆水细汤饼,大盘炖羊椎子骨,另又替韩孟加了一碟子凉拌的酸藠头,与一枚肉馅的胡饼。
趁着吃食尚未端来,风灵探问道:“这一番剿匪,都尉可曾去?”
“都尉一向身先士卒,这一回亦是他亲领的兵。”韩孟老实答道。
风灵脑中弦一紧,“都尉他可有损伤?”
所幸韩孟是个粗疏的,并未留意到她霎时的焦灼。晃了晃脑袋道:“那群乌合之众,如何伤得着都尉,倒是”他微微一叹,“倒是丁四儿,一条腿的膝骨叫贼人扎透了,大约是废了,路尚且不知能不能走得,马是定然不能再骑了。都尉体恤,令他不必再上沙场,退守公廨田,专打理军粮军衣等杂事。”
拂耽延无伤无碍,大获全胜归来,她自是欣喜,可丁四儿的伤残快速地将她的欣喜剐去了一大半,数月前还同她一块儿在风烟苍茫的伊吾路上疾驰的人,转眼或连行走都成了桩难事。唯一可庆幸的,是他此生不必再听到战城南的调子。
店家端上了浆水细汤饼,风灵执箸扒拉了几口汤饼,感慨良多,浆水的滋味仿佛比平日更酸涩。
韩孟吃了几口汤饼,愁苦着脸道:“都尉嘱我去打探打探开佛窟的事儿,咱们这些整日在军营中的,哪里能知晓那些个,这不,在街市上转了一晌午也无从着手。巧不巧正遇上顾娘子,我料想着,你们行商的消息人脉总比我广,还要求顾娘子帮我一帮。”
这话将风灵的心思从丁四儿的腿伤上拉开,她索性放下筷箸,执颐托腮,饶有兴致地问道:“难不成延都尉亦笃信释教?要在千佛洞发一发虔愿?”
“某跟随都尉多年,礼待僧人有过,却不曾见他拜过佛。咱们这样的人,生死场上滚过身的,浑身的血腥气,纵有心焚香礼佛,也怕污了清净不尊重。”韩校尉顿了顿,看看左右,压低声量:“可还记得上回你们护送平壤县伯归来,那几个途中战死的弟兄?再有这一回剿匪中折损的,他们家人中大多虔诚,便一块儿凑些财资要替亡者立往生牌位,求菩萨度化。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都尉跟前,恰那时兵部来了犒赏,都尉便指着那堆财帛,只说尽数拿去开佛窟供奉一应阵亡将士。”
风灵的心底仿若有跟丝线微微拉动,惹起一阵柔软的感慨,这确是拂耽延的行事。她也曾暗底里自问何以倾慕于他,仔细想时清理不出缘由,偏又在素日的点滴中一次次悄然叩击她的心扉。
“寻人开窟这事不难办,匠人画师大多聚居城西的外城廓内,韩校尉只须往那处去寻摸即可得。”风灵指点了他方向,踌躇了片时,又道:“另有一桩,延都尉出资开窟造像,这笔耗费,可是不石窟造得了,还有穹顶四壁的壁画粉饰,亦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其中门道也多,耗时耗力。都尉倘不嫌,不若将画壁交予风灵,一应花销皆由我一力承担,保管叫都尉满意,韩校尉瞧着可使得?”
韩孟眨眨眼,不知该如何答她,“这这恐怕不妥。怎好叫顾娘子使这钱”
正僵持间,店家笑呵呵地送上了酸藠头与肉馅胡饼,另还有两碗杏酪。“才做得的杏酪,送予大娘尝尝,大暑天里消消热。”风灵忙谢过店家,店家搁下杏酪笑道:“咱们一条街市里讨营生的,自当家人一般,客气作甚。”
店家顺势向韩孟请了好,颠颠地忙去了。
风灵饮下一大口杏酪,“听见不曾?客气作甚!我同他们,一条道上行过,一堆火旁坐过,共享过同一头羊,共饮过一囊袋的酒”她黯了黯眼神,“亦共抗过同一伙突厥兵,生死一处战过。他们走时,我也曾送过,算得是半个同袍。而今要供奉,怎可少了我?”
韩校尉垂头不语,犹豫了许久,一拍大腿,“顾娘子慷慨仗义,待某回去禀明了都尉,讨个示下,都尉若肯,某亦无甚好说的,替自家弟兄先谢过顾娘子。”
两人用着食,商议过了开窟的事儿,又说到前些日子送来的大富,韩孟本就喜爱那大猎犬,正说得兴起,却见方才赠过杏酪的店家神色慌张地折返回来,冲着风灵急道:“大娘,大娘,快去瞧瞧,你家铺子前围了好些人,像是像是出了什么事儿。”
风灵撂下筷箸,霍地站起身,向店家道:“且记下帐,得空我差人来结。”
店家连声道:“理那作甚,快些回去吧。”
她原还想同韩校尉辞过,不想他跟着立了起来,“下半晌不必急着赶回营中,我与你同去,倘若有人有意寻衅,顺手替你打发了便是。”
风灵自觉这样未必妥当,但情急之下也无暇多罗唣,还得先回店肆再作计较。
食肆离顾家布坊不过百米,一出食肆风灵便觉出不对劲来,市集上原本人流如织,熙熙攮攮交错往来,眼下却大多涌向同一个方向,正是她那店肆的方向。
风灵撩拨开人群,发足朝前跑了几步,眼见着便要到布坊了,突然之间,前头喧腾起来,不及听清楚只字片语,但见布坊门前闪出隐隐火光,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火光冲天腾起,当街燃成了一条火柱,黑烟挟着灰烬盘旋飞升。
周遭的人群怕沾着火星子,哄地向后撤了一大截,风灵呆呆地立定在原处,那红光侵入她眼中,在她的目珠、眼眶上镀上了一层红。
三两名壮实的男子犹在往火堆中投掷布匹,一面高声吆喝:“都道长安的新装顾坊的锦,某看着倒像是哄人的,大伙儿瞧瞧,这锦,里头分明掺了荨麻,扎得人浑身起疹子。”
另一大汉提起一匹绫扔进火中,露出生了红疹的手臂示予众人瞧:“万想不到,顾坊这样大的买卖,竟要以这以次充好的手段欺客”
“你莫血口喷人!好一口毒牙!好教青天见证,你再浑说,一嘴的牙皆一颗颗地掉落!”阿幺扯着嗓子,一面哭一面自店肆里头冲将出来,指着那男子一通咒骂。
“阿幺,阿幺!”佛奴跟着她出来,伸手想将她拽回来,却抓了一把空。
第五十六章烈焰当街(二)
“贱奴好利害的口舌!”那男子将袖管更撩高了些,转向众人,“好教大家瞧清楚了,顾家布坊在上好的丝绸中掺了荨麻抵充好料,致使人穿了浑身起麻疹。顾坊不认也无妨,某也不为那几个货资了,只为舒一舒胸中这口恶气,焚了这黑心肠的布料,为大伙儿除害!”
“你你”阿幺指着那大汉,气得嘴唇发抖说不上话,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打着颤的狠话:“你顶着日头扯谎,早晚天收拾了你!”
大汉抡起巴掌就要照着阿幺刮来,佛奴箭步冲上前,侧身护住了阿幺,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抡在了他的肩头,“啪”的一声脆响。
他见有人挺身出来,愈发来劲,紧接着抬起了一条腿,作势要往佛奴腰眼上踹。
这一声响,在风灵耳中如闻霹雳,将她震醒过来。霎时眼前这把火好似燃到了她心里,不待那大汉的脚落下,风灵提起嗓子爆出一声怒叱:“你若敢踹他,我便卸了你的腿!”
围观者不少认得风灵,互相拉扯着让出一条道,风灵立在人墙隔出的道路一端,另一端是她店肆门前的空地,堆成一人多高的丝绸锦绫在熊熊火焰中已成了一堆轻飘飘的烟灰。
大汉一震,犹疑着放下了腿,一个趔趄,险些绊倒了自己。循声望去,见人堆中一步步朝他走来的,不过是个乔乔糯糯的小娘子,他便又端起了狠,“我便是踹了,又当如何?”
风灵咬紧后槽牙,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耍横逞凶的我见得多了,沙匪贼盗如何?我尚且不畏,况乎你这类外强中干的。纵然我不成”风灵瞪大了眼,拔高了声量:“我那一院子能敌突厥人的部曲,你只当他们是摆着瞧的?”
那两人一齐将风灵从头至脚扫看了一圈,凶横斗狠的气焰悄悄熄了下去,口中仍是不饶:“世风日下,奸商作下以次充好、坑蒙拐骗的行径竟不知羞耻,犹敢在市中逞凶”
“这是在作什么?”在风灵身后立了好一阵的韩孟分拂开人群,雷声滚动似的话音横插进来。虽身着的是常服,仍有人识得他,恭恭地向他行礼:“哟,韩校尉。”“韩校尉今日怎出营来了?”
韩孟慢慢行至人前,向几近熄灭的火堆横眼一望,“哪一个放的烟?”
两名汉子听有人喊“校尉”,只当是惊动了官家人,互望一眼都不敢支声。“究竟是哪一个放的烟?”韩孟圆睁虎目直瞪向那二人。
二人中有一人硬起头皮,磨蹭着上前:“校尉莫怪,只因这商家欺客,某吞咽不下这口气,要讨要个说法”
“浑闹!”韩孟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怒道:“买卖纷争,自有市丞公议,你若认定了她欺你,便该去寻市丞申诉,他自会主持公道。你二人不去市署见市丞,却跑来市集中焚布放烟,倘若火高烟大了,教城外烽燧见了,误作敦煌城告急,这罪责下来,你二人的脑袋可够砍的?”
一名汉子偷眼瞄着韩孟按在佩刀上的手,飞快地向风灵一指,嘟囔道:“谁人不知她兄长是沙州大萨保,寻市丞说话只怕会夹私包庇”
“呸!”佛奴身后的阿幺探出头来,狠狠地啐了一口,“你道人人都同你这般下作?”
韩孟终究是个武夫,并不善处决这等事,他抬头望望火堆已然熄灭,那二人也再闹将不出什么,遂挥手驱赶,“滚滚滚。城外无动静便罢,倘出了什么异动再拿了你二人来治罪。”
两人一缩脑袋,向韩孟哈了哈腰,蹿进人群不见了踪影。韩校尉又振臂向人群道:“散开,都散开,莫滞塞了道。”
人群“嗡嗡”作响,如蜂群飞入,摇头唏嘘,兴奋热议,各样的神情俱有。
片晌之后,街市另一头不紧不慢地走来两人,一面走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驱赶围观众人,大多人皆认得这二人是市丞署的差人,有些老商户还知晓他二人皆是索家旁系的子侄辈儿。
两人慢吞吞地走到风灵跟前,撩目向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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