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向后仰了仰身子,目光铺向整张羊皮子,方才指点过的三点在那上头似乎尤为显要,她忽地恍然:“泾阳旧名安定郡,这是拒北抗夷的首要重镇。陇山关后头有大片草场,可养马备战。灵州是通往漠北关外的最后一镇,如同敦煌城之于西疆。”
“甚通。”李世民毫不吝啬他的赞赏,好像在教着自家的孩子一般鼓励她再往下说去。
风灵赫然摇了摇头:“再不能了,只知那几处瞧着都是北面紧要之处,旁的再瞧不出什么来。”她的视线落在陇山关后大片的空旷处,嘻嘻一笑:“要我说,那地方若是水草丰美,牛马羊甚多,北夷皆以游牧为生,倒不若在灵州城内多设牲口买卖的行当,鼓励贸易。北夷为生计,大约会勤于放养,待他们日子过得好些了,自然想要养更多的牛马来贩,心思全在牧养上,还有谁肯四处劫掠度日?且战事一起,又无人来买他们的牛羊牲口,谁肯这般自绝生路。于我大唐而言,牛羊丰足,又得马匹充作战马,指不定连军费开支也一并省下不少,一举数得。”
言毕她偷眼一瞥,悄悄吐了吐舌:“圣人莫笑,风灵原就是市井小商,眼里只瞧得见钱帛往来,并不懂观大局。”
李世民微微怔住,像是在认真体味她所描绘的边境城镇,继而不住点头,随之又半认真半挪揄地笑道:“改日待我找了民部的唐俭来问,他们愿不愿收女侍郎。”
风灵跟着笑了一回,少不得要说些谦逊伏小的话。见李世民兴致甚好,衬得脸色也像样了起来,一时高兴,又拣了些顽话说来,直逗得他捧腹。
李世民伸手指在泾阳轻击几下:“此处汉称安定郡,自古便是此城安,则北疆定之。高祖起事之初,为乞外敌不扰,岁岁在此向东胡纳贡。而今大唐盛壮,我要在此受十一姓部族朝拜,一来为表安定北疆的决心,二来为彰显国力,一洗前耻。”
风灵了然地点头,指向陇山关,顺着他的话往下解:“此处关隘要塞,只一条道能通关内,若说泾阳是门面上的文章,陇山关便是浑然天成的屏障。关隘守军见天子亲临,必知此关至关重要,自是要十二万分小心地防守,且得见天子,士气大振。我说的可对?”
“大致都对。”李世民将手指移向灵州,“我原作了在灵州城加升府兵人数严防的打算,方才你说了互通贸易之事,倒要教我好好再思量一番。”
风灵慌忙摆手:“风灵目短,只知图利,万不敢左右圣意。”
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笑了她几句,便揭过此事不提,心潮却教一些往事搅动起来。
昔年大唐初定,他尚为秦王时,他最为得力的谋臣曾数次劝告,他日荣登大宝,莫忘鼓励贸易行商,农乃国之本,商为国之利。如今看来,幸而未将他的话忘失。这些年,这个初定的王朝东征西战不断,称霸之势渐成,眼见着军费将不济,那些在强盛的大唐的庇护下成长起来的豪贾富商,竟是预留的一笔巨大的财富。
李世民在心底默然谢道:杜卿虽故去多年,朕却仍受卿恩惠至今,不知这聪灵善商的丫头,是否克明冥冥中送来襄助的。倘若果真如此,朕此生亏欠杜卿的恩谢,便再还不清了。
他将那些浑浊不清的往事感念悉数揉在了一起,化作一声长长的喟叹:“克明已矣,等不及望一眼这他苦心铺垫的贞观盛世。”
风灵偷偷地咽了口唾沫,进宫的路上她从车内张望过一眼荒芜惨淡的蔡国公府,此刻圣人口里呢喃的着的莫不正是那位极其得力,又盛年早逝的蔡国公?她如何也不能明白,缘何圣人感念至此,仍旧不肯放过他留下的两位公子,抄没了显赫一时的蔡国公府。
她忽忆起了拂耽延夜探她时曾告诫过的话:纵然圣人恩宠万千,但凡触及了皇权分毫,骨血至亲亦不能相让的。看来这话确实,坊间亦有禁中传言,说圣人当年在玄武门戗杀了长兄亲弟,囚高祖于弘义宫,才夺了帝位。
风灵偷眼望了望李世民,不知是日益强盛的大唐,还是接连的旧疾复发,将他的肩背压得有些弯,仿佛凌厉之气早已被磨成了和润的曲线,添了慈和安宁。她如何也不能将喋血沙场、囚父杀兄的霸主,同眼前如慈父般宽厚的圣人联系到一处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灵州勒石(三)
这一路下去,果然就是先在泾阳驻留了两日,见了不少异族使节,皆是肯归顺大唐的,牛羊宝石敬献了一路。
再往后便到了陇山关,又停了两日。陇山关后大片无垠的草场,惹得风灵心痒难忍,一路不得骑马已是憋屈,这日午后得了闲,她非得自告奋勇地要替圣人置弄羊肉来食。阿盛拦阻不住,李世民却笑眯眯地点头许她撒一回欢。
马场的牧监替她择了一匹四平八稳的矮脚河曲马,倒教她不痛快,非挑着那高壮的大宛战马来骑方才过瘾。得了好马,她翻身上马,舒畅万分,挥着套羊的杆子呼啸而去。阿盛打起篷障帘子,李世民慢慢地踱步出来看时,只瞧见了策马离去的背影。
套羊不过是个托词,纵马在草场上疯驰了一阵,风灵不觉想起伊吾路上尾随府兵行军那遭,头几日拂耽延冷漠相待,连个遮蔽毒日的篷子也不肯予她,夜里不知什么人替她盖了厚毡毯,现如今想来,十有八九必是他了。
神游八荒地跑了一阵,羊也没套着一头,终是牧监差人绑了一头羊来。风灵便交还了马,在野地里支起架子,悉心将那羊烤得金黄鲜嫩。虽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她却始终觉得不及伊吾路上烤的那头胡羊,各色调味的齑粉齐全,找来找去原是少了那一撮名为怦然心动的粉料。
“咱们行商途中,若能遇见绿洲,打几样野物,架火来炙了,便是顶好的际遇了。”风灵炙得了羊肉,说笑着将羊腿上的肉削成薄片铺进五瓣莲花的鎏金盘中,进予李世民。
李世民旅途劳顿,胃口算不得好,阿盛恐他用多了炙烤羊肉,克化不动,夜里积了食,力劝了好几回,他仍是用了不少。风灵端出早备下的消食的赤爪糕,阿盛遂喜笑颜开,背着李世民低声夸赞风灵道:“顾娘子如今越发妥帖了,倒不似才来时那般粗疏莽撞了。”
连日无事,转眼灵州已至,行宫是早就收拾妥的。因要在灵州等西进的大军返还,指不定还有献俘的典仪,便少不得要在此盘桓大半月。路上颠了那么些日子,终能安安稳稳地睡几日床榻了,众人皆是长舒了一口气。
杏叶定要替风灵揉捏揉捏好松松筋骨,风灵原就不疲累,见她揉捏的力道与地方皆不对,便随手在杏叶身上几处揉了数下,酸楚带着适意一同涌起,杏叶的呵欠便再抑不住了。风灵笑着讽了她几句,便打发了她与竹枝自去睡。
幸而风灵时常走货,早已习惯外宿,华贵奢靡如昭庆殿的睡榻能睡得,荒漠野地里一卷羊皮毡子亦睡得,故躺下不多时便安然睡去。
可也不知何故,这一晚她睡得却并不踏实,零零星星地做着一些不知所以然的梦,后半夜睡得稍沉了一些,梦境便开始连续起来。
她好似身置北疆对战薛延陀的沙场,乌泱泱的十万大军与天边低压的黑云连在了一起。突如其来的一道亮光,便见拂耽延率领了一支骑兵冲入黑云中,风灵在一旁紧张地盯着他,他却浑然不觉她就在身旁。
黑云教拂耽延手中的长槊劈开,他奋力地劈刺砍杀,所过之处血水四溅,残肢横飞。风灵屏息观战了片刻,见刀枪剑戟果然都好像避着他走一般,遂放心非常。可观了一会儿忽觉不对劲,漫天的黑云渐渐成了血浆似暗红,成了一条血河,细一看竟是那些遭拂耽延戗杀的东胡人的血水所聚,经由长槊挑起的垂死的人,一个个皆跌入暗红的血河中,立时便化作了狰狞的鱼。
风灵大声呼唤拂耽延的名字,想让他停下,莫再造杀业,可一拨拨的东胡人涌上来,一旦他手里的长槊犹豫一息,便要遭那些人的砍杀。风灵唤他不应,急得要上前拉他跑,脚下却动弹不得……
她倏地倒吸了口气,猛睁开眼从梦魇中抽离,窗纱隐约泛白,屋外有走动的脚步声,不知是宫人内监还是旁的什么人。
风灵抚着胸口,大口喘息,再不敢躺着,起身坐在榻沿调整呼吸。
薛延陀战败,大军凯旋的战报今晨传至李世民手中,大军已在回城途中,至多不过三两日,便能抵达灵州献俘。传禀战报时李世民问过玄甲军如何,那传信兵卒回说虽有死伤,不过区区十数人,玄甲营都尉安好。彼时风灵就在圣人近旁,听得分明。
她慢慢地同自己道:“阿延安好,不日便回。一切都过去了,想那些有的没的自寻烦恼作甚。”
气息尚未及调匀,门外的脚步声突然明确起来,直冲她的屋子过来。风灵警惕地坐直身子,下意识地摸向枕下藏着的小弯刃。
“顾娘子。”叩门声里夹着小心翼翼的唤声,风灵听是阿盛的声音,便缩回了手,转向睡榻边的木桁,拉下夹帔子裹着去应门。
屋外半明的光通过门缝挤进来,阿盛行走内廷三十年,神色上已瞧不出波澜,但声音里的慌乱仍旧能捕捉到。“顾娘子快些更衣,前头心绪不甚好,奴婢私自过来,请顾娘子前往安抚一二。”
“好好儿的,又出了什么事?”风灵拢着鬓发问道。
阿盛扭头四顾了一圈,这一院并无宫人走动,遂降了声道:“大军归途上遭薛延陀部残部的伏击,咱们唐军并无防备,死伤了不少,东胡首领阿波达乘乱带了些东胡兵跑了。”
风灵了然地点点头;“圣人恼了?”
“可不是大恼,当即扫了案几,烦顾娘子快些。”阿盛一面催道一面絮絮地向她转述前殿的情形:“玄甲营奉了薛总管之令去撵阿波达,大军先行返回,现下大军临近灵州城,可延都尉那边,仍旧音信全无。”
风灵理鬓的手骤然僵硬,呆了一息,慌忙向阿盛道:“阿监先回,我这就更衣。”
阿盛称着谢退开身,急急忙忙回前殿去。风灵不敢怠慢,也来不及唤竹枝杏叶过来,自点了灯烛,忙忙地换了一声衣裙,挽了个单螺髻,拿素银钗子随意簪了,就着铜盆里的冷水胡乱净了面,便跟了过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灵州勒石(四)
各个部族的头人皆聚于灵州,这一日,本该有一场声势浩大的献俘典仪,向各大部族展示最后一个不愿归唐的部族的覆灭,终究因阿波达的中途逃脱,未能成就。
大唐铁骑确是胜了薛延陀部,此事千真万确,可那些部族若知晓了阿波达逃脱,难免重燃拥护之心,介时震慑不成反倒成了整个北疆的笑柄,岂是李世民能容的。
唐军大队人马在城外辟出营地驻扎下,都尉以上的郎将们也只得从灵州城的边侧进城复命,全军无丝毫打了胜仗的豪壮之气。
风灵在李世民身后,将殿上的郎将们一个个打量过来,没有她所盼望着要见的那张脸,她暗暗地叹气,悄悄瞥了一眼李世民阴沉的脸色,低头盯着手里的茶盘,盘中的秘色瓷盏中的茶汤早没了热气。
灵州城外薛延陀部的残余不知还有多少,再次调动大军出去寻找玄甲军的下落动静过大,并不适宜,分成百余人小队散出去,又恐再遇残部突袭,损伤在所难免,殿内两难。末了只能暂分派十数人成一队,佯装成行商的,沿途打探去。
风灵恨不能立时上前自请出去寻人,人虽还在殿内,心早已在外翻山越岭。
这一整日,未能得出个所以然来,风灵煎熬着在李世民身后等待每一条消息,然所获的皆是,不曾见人,未有音讯。
如此漫长的一日,更漏似乎永远也滴落不完,风灵忽想起她夜间的梦境,愈发觉得心惊肉跳起来,心里默默诵了不知多少遍经文,念了多少遍真言,不敢求因果不现,只祈求要与拂耽延同担。
终于待到夜幕低垂,内监来进了晚膳,殿内人俱无心饮食,草草填塞过便罢。最后一批出去探寻的人也转回城内,依旧一无所获。
李世民念及那些郎将们到底是征战归来,在这殿内耗了一整日,连兵甲都尚未来得及解下,遂遣散了他们去沐浴歇息。
待他们俱出了殿,他起身在殿内来回踱了两圈,沉声不知向谁道:“玄甲军,只怕是全军覆没了。”
风灵胸口一记闷痛,双膝不由自主地发软,“噗通”便跪在了硬冷的水磨青砖地下,青砖上浮雕的螭龙云纹嵌入她腿膝,虽痛却令她无法感知。
她这一跪教李世民与阿盛皆大吃一惊,阿盛跟着躬了腰:“顾娘子,这,这是作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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