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在木桶里浸了片时,水虽凉透了,却并算不得冷。杏叶和竹枝轮番在外头叩了几次门,她也只得无奈的自木桶内站了起来。
可她仍不甘心,细白叠的帛帕被她弃在一旁不用,她便湿着身子,随意地裹了一袭透风的,薄如蝉翼的绢布大衫,“哐”地打开净房的门,仍由夜间的凉风透过湿漉漉的绢布吹拂着她的身子。洗濯过的长发紧贴在背后,不住往地下滴水,教夜风一吹,果真有丝丝沁骨的寒意。
风灵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本就阴冷的抄手游廊,直至到了房内,睡榻上还铺着紫竹凉席不曾撤下,杏叶正忙着将屋内的夜灯点起,一回身,骤然见风灵单薄湿濡地进来,倒是唬了一跳,忙抓起桁架上的一领帔帛搭上她肩头。
“这又是要作出什么事来?沐浴之后又不许人进净房侍候,渐凉的天就带着一身水跑了出来。”杏叶口里不饶,手中却很是麻利,取了一方干净白叠布替她擦拭背后的湿凉。
“作什么事由得你来管?”风灵确是受了冷,湿冷之下心绪算不上好,想着这一会儿工夫间,只怕是染不上什么风寒嗽症之类,怕是白挨了冻,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厌烦,唇舌上便犀利起来:“横竖我也不是这宫里的人,也没脸来你们跟前摆谱吆喝,你只管你做好差事,有事没事,死的活的,左右也牵扯不到你们身上。”
杏叶一怔,倒低头收了锋芒,只替默然替她擦干了发丝,风灵暗觉话说得重了些,又有两名小宫婢在屋里听着。较之竹叶,杏叶受了她几次夸赞,待她确是有几分真心的,她便软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便去罢,今日累得不轻,都莫在我跟前转了。”
“既是累,早说了,早替你备下洗浴热汤,洗了早些睡,这不就成了?何苦憋了一肚子怨气来恼人。”杏叶的心思简单,嘴却不肯饶人,风灵知她是自搭台阶下,便不再拆她的台阶,无奈地出了口气,满口不正经地回了句:“杏叶姊姊教训得是。”
杏叶捡回了几分脸面,顺了气儿,领了屋内小宫婢要出去,临到门前又回过来,在香炉里添了一小撮安神助眠的宁息香。
这一夜的折腾,风灵终究是未能如愿地染上风寒,故到了第三日上,她只得乖乖地随驾往翠微山下的翠微宫去。
翠微宫距皇城不过五十里,穿过整个长安城,便在城外南郊。
皇家出巡,自然走的是朱雀大街,风灵在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内坐着,跟在天家卤薄仪仗的最末,竹枝、杏叶陪侍在侧。几次她要撩开车前遮蔽的帷幔均教她们劝住,车行到朱雀大街,她再不肯听劝阻,打开车壁上的窗格朝外张望。
沿街的百姓早被一溜长长的围障隔在了朱雀大街外围,根本望不见围障里头什么情形,饶是如此,还要将马车遮得密不透风,在风灵看来纯属多此一举。
此刻的朱雀大街看来那样陌生,风灵心底无声喟叹,四个月了,整整四个月,她未曾踏出宫门一步,几乎快忘记了自在呼吸,肆意过活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四个月前她便是在这条大道上,为了活命,毫不犹豫地冲向高阳公主的车驾。而今性命是无虞了,日子却是越过越脱开她的想象,全然不是她所想要的。
风灵的脑海中有个冲动疯狂的念头,她想趁着秋狩,就此逃离,再不回皇城,回江南道也好,回西边去也好,皇城中所有的人都将会当她的存在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梦,过一阵便会梦醒了无痕。
可她这个念头才小小地蹿出个头来,转眼却瞥见了前头一队随侍御驾的左右候卫,风灵一眼便能从一队几乎一模一样的细鳞甲覆身的武人中辨出拂耽延,细鳞甲“擦擦”声齐整地响着,风灵在那声响中叹了口气,缩回车内。
直至抵达了翠微宫,她都未曾再向外张望一眼,她尚有那么多事未完成,还须得打起精神来应对在或已在翠微宫等着的阿史那贺鲁。
风灵恹恹地靠在车壁上,努力想要振奋,却只觉从心神至手脚皆绵软无力。在车内颠晃了好一阵,驱车的内监终是叩了叩车壁:“顾娘子可还好,这就要到了。”
翠微宫与皇城相较不过仅占了个内苑的大小,在拢山为苑,少了皇城内的端肃压抑,添了几分山野水秀的活泼灵动。
风灵下得车,跟在一溜长队后头穿过云霞殿,到了朝殿翠微殿外的开阔处,便有宫人上前引着她与竹枝杏叶往凌波殿去。
凌波殿因枕河而建得名,初秋的干燥教水汽压了下来,引路的宫人笑向风灵道:“整个翠微宫,只娘子这一殿能见水景,离着圣人的含风殿也近,娘子好福气。”
杏叶瞪了那宫人一眼,低声斥道:“浑说什么!”
宫人一低头,作了个礼便请退,风灵打起内室的帷幔朝里走,漫不经心道:“她愿说随她去说便是了,你急什么?”
杏叶只当不曾听见,自去收拾风灵的随身衣物。竹枝劝道:“顾娘子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多少是非都是源自宫人的妄议蜚语”
风灵爬上睡榻,窗棂上果然映出了凌凌波光,倒是颇有几分江南韵味。竹枝仍软声劝导,风灵终是起了不耐烦,应付道:“我自省得。”心中却道:这殿中只你不往杨淑妃那边去传话,便万事顺遂了。
正嘀咕着,便有人进来禀告,杨淑妃与高阳公主一同到了。
躲也躲不开,风灵只得理了理衣裙,从内室出来。
竹枝才刚将帷幔从两边打起,一声冷冷的娇笑便迎面冲了过来:“顾娘子如今可是大不同了,阿耶疼惜得紧,咱们得见一面也是不易,必得亲往你这儿走一遭才行。”高阳公主仰脖将凌波殿四处打量了一圈,话里夹枪带棍。(。)
第一百八十二章翠微行宫(二)
杨淑妃酥软的声音紧随其后:“你莫听她的,她原也想要这凌波殿来住,圣人跟前求不得,这会子心里酸得紧。”她上前拉起风灵的手,一壁在风灵的手背上轻拍着,一壁斜睨了高阳公主一眼。
风灵教她拍得浑身不自在,手教她拽着,也不好行礼,只得客客气气地笑道:“夫人与公主若要见风灵,只管打发了人来传,风灵哪儿敢当……”
“随意走几步,来认认门罢了,咱们后宫妇人哪里什么紧要事非得立时就见的。”杨淑妃放开了风灵的手,在凌波殿内转了几步:“还短些什么,命人往丰乐殿来要便是。”
风灵屈膝称谢,抬头时只见高阳公主眼望着一侧窗外发怔。风灵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她正凝望着与凌波殿一径之隔的清幽小院。风灵记得方才来时,引路的宫人说,这是圣人专为玄奘法师辟出的译经场,仿佛是唤弘法院。
风灵心念一动,向杨淑妃道:“风灵造次,并不知夺了公主所爱。只向圣人提过笃信释教,愿晨暮得闻钟鼓梵音,心境长平,故此才将风灵安置在弘法院近旁。”
杨淑妃不以为意地一笑,高阳公主却转过脸来,怨恼直白地写在脸上,倒教风灵摸不着头脑,暗忖:难不成她亦想挨着弘法院近些?却也从不曾听玉勒图孜提起过她信奉释教。
转了一圈,杨淑妃便要走,风灵自是恭恭敬敬地送到凌波殿院门前,原还悬着心,怕她要提税商的事,岂料至临走都不听她提一个字,风灵慢慢松散了下来。
“明日阿史那贺鲁觐见,大唐子弟将与突厥人一赛击鞠之技,说不得圣人技痒,亦要施展一二,你既随侍在侧,不妨多劝着些,终究是大疾初愈。”临到院门前,杨淑妃又抓起了风灵的手。
这是要她阻拦着圣人,不教他上场击球。杨淑妃或是真心关切圣人,“不顾大局”的名声又不肯自行背着,便撺掇着她去行事?这才是她才刚安顿下便急着来串门的真正意图罢。风灵心里想得透亮,却不好驳她,只得点头答应:“夫人放心,风灵尽力便是。”
杨淑妃果然极是满意,将风灵的手自她滑腻的手中释放出来,领着跟随的众人离了凌波殿。高阳公主似乎恋恋不舍,将另一边的弘法院望了又望,纵然是离去了,还一步三回头,顺带着憎恶地向风灵剜一眼。
风灵亦立在原处对着弘法院愣了许久,她既已知晓那小院里头住的是玄奘法师,因着先前寻未生母子时的援手,理应前去拜谒敬谢一番,可她又深觉玄奘法师潜心译经,大约并不喜交际往来,自己贸然前去,不免搅扰。
立了一阵,阿盛来传唤,说是圣人宣她去,要细问近日民部商户造册的进程。风灵这才收起了犹豫,随着阿盛往含风殿去回话。
杨淑妃与高阳公主都不曾浑说,含风殿离着凌波殿果然近,风灵与阿盛散着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李世民这一趟旧疾发作病势凶猛,眼下虽疾愈,气力究竟未能回复,车马劳顿一番,脸色隐隐又泛出了些苍白,风灵不自禁地暗暗叹了口气,杨淑妃的忧心也不无道理。
饶是如此,他不过稍稍歇了个午觉,命风灵小半时辰后定要将他唤醒。风灵不知军资究竟吃紧到了何种地步,但看得见这些年朝廷接连不断地向西边,向高丽用兵,想来纵不至山穷水尽,也逃不了捉襟见肘的境地。仅是瞧着圣人税商的决心,和每隔三五日便要一问进展,可窥圣心之急迫。
待风灵回了话,细细地将民部进程禀明了他,再说了些西域商事,天已擦黑。因次日还有大事要主持,他尚要见一见鸿胪寺卿,便遣了风灵回凌波殿去歇息。
风灵身子骨底子不差,尚觉一日劳累之下,颇有些筋疲力尽的意思,一听说李世民还得见他的臣下,不禁暗暗咂舌,竟是一点儿也觉不出帝王之位的好。
她走到殿门前,又回过身,往回走了两步,向李世民屈了屈膝:“圣人的康健乃大唐的福祉,万要保重了才是。大病初愈,还需静养些时日,还请圣人早些歇了。”
李世民与阿盛俱是一怔,阿盛怔楞是暗呼风灵大胆,圣体如何,连尚药局的两位奉御都不敢如此直言不讳,便是说起,也是极小心地捡着字眼儿,左右是要避讳着圣人体弱有病这些话。
阿盛偷偷地打量了一眼李世民的脸色,幸而并未见他愠怒。他却是不知,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还另有些感怀在其中。风灵这话,若摆在寻常之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可于李世民而言,这突如其来的,毫不避忌的关切,却是他从未听过的。他子女众多,孙辈也不少,可天家哪里会有什么天伦之乐,那些孩子见了他,诚惶诚恐的恭敬远多于骨肉亲情。
自风灵入宫以来,朝堂内外,无人不知他偏爱甚重。便是他最钟爱的一双儿女,魏王与高阳公主都未得他如此厚待。风灵向来毕恭毕敬地受着这份教旁人羡煞的厚爱,尽心尽职地侍奉,却只因他是君王,自心底而出的关切,这还是头一遭。
她自己也怔了一息,揣测着自己大约是多嘴失言了,忙又是一屈膝,转身逃似地离了含风殿。
李世民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唇角不觉微微翘起。阿盛惯会察言观色,一面递上刚烹得的热茶,一面笑道:“顾娘子在外头不拘规矩,这性子倒也率真。”
李世民接过热茶,端在手中却不吃,蓦地冒出一句:“凤翎若还在,也该在她这个年纪。”
这么多年来,宫中避讳着提及汝南公主,圣人也从不曾提过。阿盛乍然听闻他这话,很是吃了一惊,到底不敢接话,悄然退至李世民身后的阴影中,连喘气也压抑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不敢弄出声响。(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秋夜琵琶
风灵走得极快,掌灯的宫婢跟在她身后“呼哧呼哧”地急喘。临近凌波殿,风灵一眼掠见门前已有人上夜戍守。
那戍守的身影忽地撞入她眼帘,教她心底一跳。她慢下步子,借着未全黑的天色和路径边已燃起的石灯仔细辨认了一回,再无旁人了,正是如今担着左右候卫队正之任的拂耽延,瞧那情形,凌波殿的夜值该是由他来任。
风灵停下脚步,等着掌灯宫婢紧赶慢赶地从后头小步跑来,她朝那宫婢笑道:“你自回含风殿覆命去,前头有灯照路,不必你掌灯。”
宫婢手执了灯,向风灵一礼,退身离去。
风灵一面走一面远远地将凌波殿门前环视了一圈,除开拂耽延一人,再不见旁人。她赶紧拢起帔帛,提了裙裾,快步朝他走去。
拂耽延见她并不意外,仿佛专程在那候等着她一般,唇边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过得可还好?”
只这一问,风灵险些控不住发热的眼眶,教泪珠子跌落下来。她勉强向他一笑,点头低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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