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的继父是个比较文学教授,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因此对“北平”分外感兴趣。他第一次来中国,到了老胡同兴奋极了,一个劲儿地问鲁迅故居在哪里、李大钊故居在哪里、老舍自杀的太平湖现在怎样了。由良辰是个不读书的,地方他倒是知道,谈到作家哪里接得上话?找借口遁到厨房去了。
霍子安一边煎鱼,一边笑道:“把老邱叫来就好了,他肯定能糊弄两下子。”
“对啊,他不是文科状元吗。”一个电话把邱新志召唤了过来。
席上的气氛倒是和乐融融。由大成性格热忱,有着老北京人那种只要张口、没什么不会的本事,把教授和子安妈妈逗得欢欢乐乐的。孔姨对子安妈妈嫁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人,虽然感受复杂,但她依然觉得子安妈妈风度迷人,因此对她也挺亲热。
霍子安要在厨房里忙活儿,由良辰就担起了照看一大家子人的责任。孩子大大小小,英语又说得生疏,由良辰一个个地照顾着,端吃的喝的、带上厕所、教他们玩象棋、背着两个最小的去院里看猫……他在服务业里磨出的耐心,都用在应付这群小崽子上了。没多久,他们就一口一声“良辰”,围着他转。
子安妈妈舒舒服服地坐着,对孔姨赞道:“良辰真是个好孩子,体贴又负责任。”
孔姨心情舒畅,回道:“这不都跟子安学的吗,这孩子以前可不省事儿,一星期见不着一面。但话说回来,良辰底子是好的,认真干起事来,比谁都上心呢。”
子安妈妈同意道:“是,良辰品性好,对人关心不放在嘴上,但谁都照顾到了。”
两老太太互相吹捧儿子,有来有往,聊得热火朝天。
没多久邱新志来了,他也不见外,自来熟地坐在教授旁边,三两句两人就喝上了。由大成发现这老外不但能说还能喝,两瓶红酒很快见底,便给他倒了半杯二锅头,告诉他来北京不喝这个,那可不像话咧。
教授烈酒下肚,居然没趴下。不久之后,他的舌头慢慢开始不受控制,“北平”的幻影在脑子里万花筒似的堆叠起来,成了一幅幅超现实的画像。这两天游览下来,他发现北京跟想象中的北平完全不同,跟媒体报道里的雾霾锁城也不一样,他看见马路上的好车那么多、人的衣服那么时髦绚丽、骑的自行车却都是黄色的……似乎没了城墙之后,它就没了形儿,破罐子破摔,怎么快乐怎么过了。他有点嫉妒这里的繁华,却也有着惋惜。
他呼出一口酒气,对邱新志和由大成道:“中国变了很多,我读书里看到的,是幻想的小说吗?人的这里不一样了,”他指着脑袋,“以前儿子必须生儿子,现在儿子不结婚可以的,是homosexual也可以的。”说着他笑嘻嘻地看着由良辰。
邱新志脸色大变,忍不住瞟向由良辰。由良辰吃了一惊,他们没有特地拜托子安妈妈和继父隐瞒他们的关系,以为初次吃饭,总不会把话题引到那个方向。
孔姨和由大成听懂这意思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西班牙的日常是这样的:九十点上班,慢悠悠吃个早餐,工作两三个小时,下午两点吃饭,午休两小时。再干点儿活,然后就该下班了。晚餐□□点开始,慢慢吃到十一二点。年轻人会去夜店继续嗨……
他们吃饭能吃三个小时,南部的假期可以多达一年的三分二,上班时间有很多人在路上闲逛、晒太阳、跑步,他们爱吃,好色……
真让人气愤啊,这生活也太不靠谱了吧!然后回心一想,我除了把作息提前两小时,生活也差不多是这样……
第114章 父亲的斧头
邱新志机灵,立即把话题岔开:“环境变了,人就变了。以前一大家族的人住在四合院里,现在老胡同拆得差不多,人都搬楼房里了,别说一大家族,跟父母一起住的都不多。”
子安妈妈也立即醒悟到教授说漏了嘴,她不晓得由良辰父母知不知道两人关系,但有些事知道归知道,放在台面上说却是禁忌。她对孔姨笑道:“你们一家人还能住一起,真难得,妹妹很有福气呀。”
孔姨勉强笑了笑。
本来和乐融融的气氛,突然就冻结了。席上所有人都默默不语,教授喝着酒,邱新志心里叹息,也跟着端起杯子,一口把酒闷到嘴里。他在由家早就感觉到一种箭在弦上的气氛,就算教授不多嘴,恐怕一触即发的瞬间也迟早会来临。
这时候,霍子安把食物端了上来。他煮了龙虾意面和煎鲷鱼,撬开了几打新鲜的贝蒙生蚝,给孩子们炸了些鱼条和蔬菜。
由良辰赶紧把孩子赶回席上,帮着霍子安把食物分到盘子里。
子安妈妈笑道:“好久没有吃到子安做的菜了。”霍子安把柠檬汁挤进生蚝里,递到了妈妈的餐盘上,用上海话说,过两天闭店,给她做葱油鸡、炒草头、槽带鱼。
邱新志打趣道:“子安,原来侬会说上海话啊。”
“怎么不会,我在上海菜市场买菜,阿姨都要给我搭根葱啊。”两人顺势说起本帮菜里各种好吃的,席上才有了点热闹声息。
霍子安没听见先前的对话,感觉到气氛奇怪,给由良辰投去个询问的眼神。
由良辰只是摇头。
饭局结束后,霍子安和由良辰把他们送上车。
子安妈妈抱了抱子安,又抱了抱由良辰,对他们俩道:“两位小朋友,今晚谢谢你们了。”
霍子安笑了:“妈妈,我已经长大成人,这里的女孩子都叫我大叔啦。”
子安妈妈摸了摸他的头:“你头发白了,也是我的小朋友。小朋友啊,有不能解决的事情,一定要找大人帮忙啊,知道不?”
霍子安和由良辰对望一眼。由良辰轻笑:“我们应付得来,别担心。”
子安妈妈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他们,过了片刻,什么都没说,上车离去。
两人走去大餐厅时,霍子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由良辰:“没事。”
“没事?刚才吃饭的时候,孔姨的脸色非常不好,由大爷一晚上没说话,你告诉我没事?”
由良辰停下脚步,简短地把教授大嘴巴的话说了。霍子安脸色一沉,后悔没有跟他们交代清楚。
由良辰却道:“就是这么点儿小事,他们睡一觉,醒来就不记得了。”
霍子安摇头:“我从没见过由大爷不说话的样子,刚才吓得饭都吃不下了。”
由良辰笑道:“你那么不经吓吗,我爸喝多了就那状态,睁着眼睡觉。说不准他压根儿没听到那句话——就算听到了,他也不懂。”
霍子安寻思,由大爷要真懂得那么复杂的单词,确实也挺匪夷所思的。他牵着由良辰的手道:“你看过李安的《喜宴》吗,电影里那一对,以为父亲听不懂英语,其实父亲的英语很流利。你说大爷会不会有你不知道的隐藏技能?”
由良辰乐了:“我爸连26个字母都搞不清楚,我们的店名芝麻绿豆蒜,就是他开始叫的,他说一串儿洋文,看着就不踏实。”
霍子安自我安慰:“嗯,大爷应该不会往那方面想。”
两人手牵手,都确信他们的推想是对的。慢悠悠走到了广场,两人就看见由大成拿着大斧头,站那儿等着。
两人全身一震,吓得松开了手。由良辰:“爸……你……你干嘛?”
由大成看了看他们,然后转头对着大槐树道,“前阵子下大雪,把木台子压歪了,我上去收拾收拾。”
由良辰制止道:“上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瞧不清,明儿我上去收拾。”
由大成不干:“我带着灯呢,你甭管了。”
两人走过去,哄劝由大成回家,但由大成不知道是不是酒没醒,脾气变得执拗无比,无论怎么劝说,就是一定要爬上树。
由良辰无奈,只好夺过了他的斧头。由大成被激怒了,瞪着大眼睛道:“快还我!臭崽子,无法无天了这是。”
由良辰举起斧头,突然使劲地把斧头砍进了树下的泥地。啪的一声闷响,斧刃深入了乌黑的泥土里。这动静太大,由大成立马就怔住了,连霍子安都吓了一跳。由良辰冷着脸道:“您现在回去,木台子我明儿会上去修理。这树,您以后别爬了!”
由大成看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儿子,眼角和嘴角慢慢下垂,最后头也低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发现自己身在这广场上,天黑得发红,商店和餐厅发出了他不能理解的光和声。他的眼里都是茫然。
他认栽了,叹道:“好,好,你自个儿弄吧。千万别忘了,一定要修好,掉下来可不是玩儿的。”
他不再看儿子一眼,更没理会霍子安,独自走回胡同里。
两人重重地吁了一口气,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是由良辰先开口:“我们回餐厅。”
霍子安同意了,刚走两步,却又不放心地回头道:“斧头拿走吧。”
第二天一早,由良辰到底还是爬上了槐树,把木台子修理巩固了一遍。完事之后,他坐在了台子上,俯视底下熟悉的餐厅和胡同。
以前包子铺还在时,这时间点底下已经热闹了起来。白烟袅袅,邻居们一边买包子馒头,一边侃大山。老太太坐在门口扒葱扒菜,小狗和小崽子陀螺似的乱跑。遛鸟的、下棋的、晨练的、遛弯儿的……这一切都跟炊烟一起消失了。这里的餐厅热闹到半夜,现在已经筋疲力尽,街坊们不知道是搬走了,还是另有据点,也不在这儿活动了。
甚至是由良辰自己,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也已经很久没爬上大槐树。之前是腿受伤了,后来是太忙碌——但更主要的是,他对这孤独的空间不再需要。连他自己都变了,他怎么能祈求这里永不改变呢?
只是,他仍然感到了烦躁。他从没跟霍子安说过,比起精明的孔姨,他更担心的是父亲。孔姨是个懂得顺应时势的人,她的强硬也是应着势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扛,什么时候该收;所以她才能在胡同里积累那么多房产财富,也因此,这么多年来,由良辰才能跟她此消彼长地玩着控制和反控制的游戏,维持了关系的平衡。
但父亲,他没有回旋余地。他的世界非常小,小到只有那一片院子、几条熟悉的胡同,他的宽和仁厚,全部都是基于这片小天地的平和上。由良辰知道,这一年来胡同的变化、包子铺的消逝,对由大成是不小的刺激。他发现父亲比平时更勤快,甚至在不应该干活的时候——下着大雪、天气酷寒、三更半夜,他也会在院子里忙进忙出,仿佛有什么片刻不能迟缓的事情要解决。
他在焦虑啊。
由良辰看在眼里,也能体会到了父亲的心情,但他不知道能怎么办。孔姨虽然不可能接受他们,但她还是有“谈判”的可能,用一些她能接受的条件:不对外公开、要有孩子,等等。而由大成,他能用什么来说服他?
由良辰接触到子安的家庭后,本来对出柜有了点信心,但现在又落进了悲观的情绪里。
这终究还是个死局吧。
他觉得冷了,收拾好工具,爬下了大树。走到胡同口时,他瞥见了告示板上多了张崭新的通告。他走过去快速扫了一眼,定了定神,又重头看了一遍。
他理解得没错,胡同要整治了。整治的消息已经传了一年,一直没有后续进展,但这次的通告给出了明确的日期和范围。一星期后,广场将会经历翻修和环境美化,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进出交通,请居民根据需求调整出行计划云云。
这一两年北京胡同正在经历大整修,南锣鼓巷甚至整条胡同都封闭了起来,一些建筑被拆掉重建,很多餐厅咖啡馆因此关门;相比起来,这一带“美化广场”,算是没什么动作了。
只是餐厅毕竟在广场边上,多少会受到影响。由良辰回到院子,把消息告诉霍子安。
霍子安心里忐忑,两人商量了一会儿,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霍子安决定先向父亲打探消息,再决定对策。
这几天由良辰跟餐厅请了假,带着子安妈妈一大家子人四处逛。他们去看了无数的故居和博物馆,后来在孩子的抗议下,由良辰把他们带去了后海滑冰。
跟孩子玩了半天,由良辰到了晚上就没剩多少血了,他带他们去吃了涮羊肉,把他们送返民宿,然后强打精神回去餐厅。
他好几天没在餐厅里,心里总是惦念着,不知道林枫那家伙有没有把他酒柜弄得乱七八糟。等他推门进去,却发现里面情况不太寻常。已经是十一点了,餐厅里还有三四桌客人,都没在吃饭聊天,而是瞪着眼竖着耳听里面一桌在争吵。
由良辰走过去时,见霍子安也被惊动了,正站在餐桌旁跟顾客解释。由良辰一出现,林枫就道:“我们的侍酒师回来了,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