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哪怕心里极不想见这两人,这时候,他也不得不压下心里的烦躁,让奴婢把房里打扫一新,点上香薰,遮住屋子里的血气味,然后还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让他看起来面色不那么苍白了,然后这才让人把两人请了进来。
季文明亲自领着甘源和万昆两人进来。
虎背熊腰的甘源看到钱世坤,鹰钩鼻一翕,黝黑的脸上带着关切的笑意,口气也很热络:“钱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可得好好休养,营里的弟兄们都还等着你回去呢。”
一副完全不知道钱世坤腿已经废了的样子。
相比之下,旁边的万昆的说辞显得颇公式化:“钱参将,好好养伤,营里可不能少了你。”
钱世坤忍着痛,靠在床头,感激地看着二人:“多谢两位将军的关心,家门不幸,让两位看笑话了。”
他没多说他的腿的状况,两人也没多问,寒暄了几句,又说了一下城里的状况,两人见钱世坤的频频打哈欠,便不约而同地起身告辞。
钱世坤给季文明使了一记眼色,示意他送这两人回去。
双方道别,季文明亲自把人送出大门外。
不善言辞的万昆先走,甘源留在最后,他抬头瞧了一眼暖阳下富丽堂皇的钱府,招呼季文明:“季将军一起走走?”
季文明眸光一闪,颔首道:“幸得甘参将相邀,末将荣幸之至。”
两人沿着蜿蜒的大道,缓缓往前走,及至一条人烟稀少的僻静小道时,甘源停下了脚步,盯着季文明:“敢问钱参将的腿究竟怎么样了?”
“可能要养几个月。”季文明说得含糊。
甘源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季文明的肩,突然换了个称呼:“季老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他的腿只怕是没治了吧。”
他猛地凑近季文明的面前,鹰钩鼻上那一双锐眼里邪光四溢:“季老弟,你就甘心一直屈居人下,替他人做嫁衣?忙忙碌碌一世,现在被一个废人指挥得团团转,以后还得听一个小屁孩的,就因为他投胎比咱们好?老子可不信这个邪。”
闻言,季文明的心脏几乎都快蹦出来了,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面上却不露丝毫:“甘参将说笑了,岳父大人于末将有大恩,承蒙他老人家看得起,提携季某,季某才能有今日,若能为其分忧解劳一二,季某万死不辞。”
甘源闻言,定定地看了他几息,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直起身,背负双手,脸上要笑不笑的:“季老弟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甘某佩服。不过季老弟读书多,应当明白,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你说是吧。”
钱世坤倒下,论资历、论军功、论威望,都再无人能与甘源抗衡。甘源这是明晃晃地告诉他,南军以后将由他为首。当然,“一山不容二虎”也是在影射他与钱世坤目前的处境。
季文明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眉头一跳,避重就轻地说:“甘参将过奖了。”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甘源也跟着转开了话题,两人又聊了两句,直走到这条巷子的尽头,两人才分道扬镳。
甘源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将军,他不愿意?”一人无声无息地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轻声问道。
甘源轻蔑地撇了撇嘴:“一伪君子而已,他若不愿意,就不会与我走这一段路了。呵呵,等着吧,钱世坤眼光不错,他这女婿跟我是一类人,就是不知道他的手段和实力能不能撑起他的野心。”
***
回去的路上,季文明心脏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到了钱府门口,不出意料,鲁达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将军找你。”
季文明颔首,提步直接去了钱世坤的卧房,在钱世坤询问前先一步道:“甘源怂恿我取而代之,夺了你的势力。”
钱世坤闻言,暗沉的眼眶睁开,笑看了他一眼,骂道:“我就知道甘源这狗东西没安好心。”
呸了一声后,他又问:“万昆那里呢?他没找你?”
季文明摇头:“没有,万昆什么表示都没有,对小婿也不甚热情,与往日并无二致。”
钱世坤浓黑的眉挤在一起,自语道:“万昆今天很奇怪,少有的沉默寡言。不过,他暂时没有动作也好,咱们只用防着甘源就行了。”他现在这种到死不活的状况,自是希望一切平平顺顺的,不起任何波澜最好。
季文明知道他的心思,附和道:“岳父大人不用担心,万统领一直很看重岳父,在大梁那边也是多次替岳父美言,岳父不用担忧。”
钱世坤犹不放心:“不行,万昆的支持很重要,若是梁军反水,咱们将腹背受敌,你再给万昆送一万两银子过去,稳住他。”
万昆喜好黄白之物是公开的秘密,钱世坤决定投其所好,再给他送一笔银子,拉拢他。
季文明皱眉,为难地说:“府库里的纯银已经不多了,只怕凑不齐一万两。”
他们虽守着一个银山,但因为民间会精炼提纯白银的匠人并不多,技术也没朝廷的工匠精进,因而提纯的银子杂质较多,用于给那些没见过几两银子的将士发饷还可以,但却瞒不过那些老练的商人与万昆这种见多识广的老东西。
“那还有多少?”钱世坤不死心地问道。
季文明估量了一下:“应该有八九千两。”
钱世坤挥手做了决定:“既然没差多少,那再掺一些凑足一万两,压在箱子底下,万昆还能一个一个摆出来看不成?”
见他意已决,季文明颔首应道:“是,小婿这就去办。”
等他凑足银子并安排人偷偷送去万昆那儿时,这一天又快过去,而前一日,他派出去寻找傅芷璇的人终于传了消息回来。
“季将军,你要找的那个女子现在就居住在三塘巷,似乎是落难了,与丈夫一道来投奔亲戚的。”
季文明挥手让他退下,沉吟良久,招来一人吩咐道:“回去告诉夫人,我今晚有应酬,要晚些回家。”
***
薄暮降临,路上的行人渐少,三塘巷里撵鸡走狗声不断,傅芷璇做好了饭,架了一张小方桌,摆在了院子里,正要去堂屋请乌文忠,忽然看到闻方跑了进来,轻手掩上门。
她忙迎了上去,笑眯眯地说:“闻方,你来得正巧,乌伯伯一直闷闷不乐,你陪他喝两杯。”
闻方一把拽住她的手就往外拖:“哎呀,还吃什么饭,季文明来了,现在就在巷子口,咱们快走。”
傅芷璇大骇,拉住了他:“等一下,闻方他都走到巷子口了,咱们想跑也跑不了,他带了多少人来?”
闻方停下了脚步:“人倒是不多,只带了两个侍卫,应是他的亲信。”
闻言,傅芷璇放下心来,她叫住了闻方:“这么说他只发现了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没发现咱们的事,那我不能走。若我一走,反倒会引起他的怀疑,闻方,你快去换衣服,打扮得像个落魄的读书人,待会儿他来你就装落魄,装落寞,装沉默,让我来应付他。”
闻言有些犹豫:“这样行吗?”
傅芷璇把他推进了屋:“当然行,季文明没有大张旗鼓地带着人过来抓我,只是带了两个亲信过来,就说明他暂时还没打算拿我怎么样,那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似乎也有道理,闻方一想,他们这边也好几个人,若非怕现在杀了季文明,引起城内守军的警觉,他根本不畏惧季文明。
***
季文明站在狭窄幽暗又处处散发着压抑气氛的三塘巷,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裹足不前。
这地方又破又旧又烂,是城里出了名的贫民窟,地面上还残留有前两日下雨的积水,他真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跑到这地方来。
“将军,不走吗?”左侧的侍卫见他只是盯着昏暗的悠长的巷子久久没动,小声问了一句。
季文明不甘心地看着巷子两侧低矮的破瓦房,沉了沉眉:“去,怎么不去!”
傅氏当初义无反顾地弃他而去,他今日倒要看看,她弃了他,攀上了什么高枝。
说完,率先一步踏入黑暗潮湿的三塘巷里。
乌文忠的房子在中间段,等季文明走过去时,天边最后一丝红霞也散去了,他让一个侍卫上前开门。
没过多久,身上系着围裙,脸上还沾了米粒大的草木灰的傅芷璇拉开了门,她脸上不施粉黛,荆钗布裙,手上还拿着一块湿漉漉的抹布,显然是在做家务事。
见到他,她的瞳孔骤然缩进,纤细的手指揉进抹布里,惊讶过后,取而代之的是防备,她半个身子都缩在门口,只露出头和脖子:“你……你来做什么?”
季文明双手背在身后,笑得温文儒雅,好似两人之间曾经的恩怨都不存在一样:“听说老朋友来了安顺,我来看看。”
傅芷璇站在那儿,脸上的为难和不情愿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但季文明就是能装作没看见:“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目光挪到他身后那两个身别大刀的侍卫身上,磨蹭了一小会儿,终于不情不愿地拉开了门:“进来吧!”
季文明走进狭小的院子,一眼就看到了摆放在院子里的晚饭,一碗素炒大白菜,一碗红烧肉,不过荤菜里的肉块用手指头都数得清。
啧啧,离开了他,她过得也不过如此嘛。
季文明瞥了一眼站在屋檐下,穿着一身蓝色素布衣裳,脸色呆板木讷,缩着肩站在乌文忠旁边的闻方,轻蔑地笑了,她离开他就找了这么一个孬种?
季文明眼光一滑,落到傅芷璇脸上,企图从她脸上找到悔恨、羞愧之类的情绪。但都没有,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脸上的木然与屋檐下的那个男人如出一辙。
季文明忽然就不想看了,他转身就走,但刚走出两步,他又忽停下了脚步,目光直直落到院子里的饭桌上,上面只摆着两副碗筷,而这院子里原本有三个人。
第85章
他的目光停留得太久; 傅芷璇余光一瞥;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顿时骇得心惊肉跳,完了,先前不知道闻方会来; 她只拿出了两幅碗筷; 并未准备他的; 竟被季文明发现了。
季文明可不是万氏和季美瑜那样的草包,傅芷璇不敢掉以轻心; 定定神; 假装未发现季文明的异常; 神色自若地问道:“怎么?咱们这粗茶淡饭; 季将军也看得上眼?那我去给季将军拿副碗筷。”
说完不给季文明反对的机会,飞快地钻进厨房,重新拿了一副碗筷和一只酒杯出来; 放在桌上。
季文明弄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低头瞥了一眼桌上的两只酒杯; 问道:“怎么,你丈夫不喝?”
傅芷璇扯了个假笑:“阿铮一喝酒就起疹子,只能让舅舅陪你喝了。”
季文明瞥了一眼老半天了连个屁也没放,全靠傅芷璇出头的闻方,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嘲讽的笑,随即望着傅芷璇:“你不吃?”
听闻这话,傅芷璇下意识地瞥了严肃古板的乌文忠一样; 脸上闪过难堪之色,垂下头,低声说:“我已经在厨房先用过饭了。”
乌文忠缓缓从台阶上走了下来,朝季文明拱了拱手,然后不耐烦地朝傅芷璇挥了挥手,斥责道:“没看到家里有贵客,再去做几个菜来!”
傅芷璇紧张地抓住围裙,抬头看了乌文忠一眼,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舅舅,家里没菜了。”
乌文忠瞥了她一眼:“没有不知道去隔壁借吗?”
季文明又意外又畅快又尴尬,睨了傅芷璇一眼,呵呵,她千万百计要跟他和离,想着攀高枝,结果就选了这么一个货色。他真想拽着傅芷璇问:你以前那份孤注一掷也要跟我和离的勇气呢?
“季某不请自来,已是打扰老丈,岂能再给老丈添麻烦。明正,去街头买两只烧鸭、烧鹅来。”季文明朝身后那侍卫道。
哪有上别人家做客还自己买食物的,傅芷璇知道这是季文明故意打她的脸,不过她不在意,甚至巴不得他能深信不疑。
她垂下头,装出一副像是受到了极大打击的模样,慢吞吞地走回了厨房。
这顿饭,季文明只吃了一口就借口胃不舒服放下了筷子。反倒是从头到尾不吱一声的闻方吃得很兴奋,仿佛许久没吃到够肉一样,拿起烤鹅腿就啃。
季文明看得直皱眉,站了起来,借着去茅房的机会,走到厨房门口,往里扫了一眼,正好看到傅芷璇坐在厨房的小矮凳上,手里捧着一只破了个指头大缺口的碗,碗里盛着半碗带着糠皮的糙米饭和一小撮青菜,小口小口地夹进嘴里,艰难地下咽。吃两口,她又喝一口水,表情很是痛苦。
自找罪受!
季文明假咳了一声,用院子里几人也能听到的声音道:“傅氏,天黑了,我们对这巷子不熟,你送我们出巷子。”
他这话一听就是借口,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