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十分不以为意。
本来,身体之中,他的意识是占据主要地位的。水鬼分不清他自己到底是不是冯承,他却心里明白,自己才是那个人。因此,有时候感应到这水鬼的思维,他总觉得不可理喻。
“虽然我已经能感觉到,他其实是很矛盾地盼望着再见你一面,又盼望着你永远不要回来的。”
他看着表情依旧平淡的何青,却没注意她正轻轻咬着牙。反而语带悔意:“早知道你最后会回来反咬我一口,当初我就该狠狠夺回控制权,直接要了你的命!”
接着,似乎又想起刚刚尝到的那种先天灵胎的鲜美味道,不经意的舔舔嘴角:“哪怕你当时年龄大些,可看如今的本事,当初若直接吃了,味道也肯定不差。可惜了……”
何青看着他,目光森冷:“可惜,我还是走出去了。”
“呵,要不是他一力强求,当时我服食的血肉又不够,你以为村口那个三脚猫的迷障,能困的住我们吗?”
冯承的神态如此猖狂,哪怕到如今这个时候,也半点不知收敛,仿佛是真的看不出来,何青的能力其实远胜他一筹。
但尽管态度如此嚣张,何青却听出了其中的色厉内荏之意。若非潜意识里感觉到些许害怕,他又何必拉拉杂杂,说上这么一大堆,企图干扰何青的思绪呢。毕竟,哪怕是个碎嘴,也不该在交战中特意停下来说这些话的。
何青此时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她再一次看向坐没坐相的冯承。
果然,认真看去,与之前完全是两个人。难怪她总觉得这次回来冯承变得怪怪的,时而如同值得信赖的人,时而又仿佛一个言语尖酸的人。
现在她才发现,一个如同寒塘冷鹤,做什么事都自有一股坚持。尽管处境艰难,但哪怕做坏事,说出来也是十分理所应当,却没有半丝慌张与不安。在他眼中,仿佛吃人就和人吃鸡鸭是一样的。并且行事手段十分果决,哪怕他对何青心有好感,当年也曾费尽心思放她离开,可如今再一次见到,他想要何青永远的陪伴他,也就立刻做出了决定,打算将她格杀于此。
而再看看此刻的冯承,虽然脸都是一样的,并不至于猥琐难言,但整个人浑身上下就透着一股疯狂的劲头。
他心里其实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不对,但道德感敌不过欲望,万事以自我为中心,内心疯狂又软弱。若不是水鬼附身后的记忆,给了他力量和希望。
他如今,恐怕连一滩烂泥都不如。
但仔细想想,这才符合逻辑。
一个落后山村村长的孩子,在村里的地位是很明显的。偏偏又生有残疾,没有正经上过几节课,能够不因为地位和身体缺陷不对等的落差而愤世嫉俗,就已经很难得了。哪怕秉性善良聪颖绝伦,哪里还能有之前那种光风霁月,处事泰然的气度。那样的气韵,只能是不知替换过多少人魂魄的水鬼才能有的,毕竟,水鬼的记忆也会零星的传承下来的。
说不准,它曾勾过来的魂魄中,生前也曾是位君子。可惜,成了水鬼之后,任凭生前千种手段,没有理智,也只能凭着模糊的本能生存了。
最大的可能,是当初水鬼附身时,他们两个因为某种原因,冯承本人的魂魄未能抽离,而水鬼的魂魄却已经融合进身体了。
这种钻了空子的巧合,打破了水鬼附身必须以魂相替的条件,机缘巧合下,才造就出如今这“双重人格”的模样来。
现在,冯承浑身上下都是半人半鬼的状态。那些被吃掉的婴孩儿,不光是能够续命,还能调整他的身体,维持活性。
只是,中途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两个魂魄开始融合了。记忆散乱又混淆,自我认知紊乱……到如今,反而水鬼意识模糊,总觉得自己是个人。
这样明显的不一样,何青最开始身在其中,居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毕竟,从她和冯承开始慢慢熟悉时,冯承已经有二十出头了。在年幼的何青心中,二十出头的人,理所当然是有这样的气度的。村里其他人没有,是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经常静下来看书。
然而看她沉浸在思绪中半天没开口,冯承却仿佛明白了她的态度一样,不由恨声说道:“他为你做了那么多,还费尽心思放你出去,如今你有了这样的机缘和本事,反过来却要要了他的命……果然是忘恩负义,白眼狼一个!”
“一个丫头片子,要不是当时我看村里人多,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你以为你能有今天?!”
何青冷静的说道:“那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可在我心中值得我信赖的,永远是那个曾经记忆中的冯叔叔。尽管那时他已经犯下错事,但若没有他,我也走不到今天。”
“而如今的他,却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这天地公正,以命抵命。偏偏你在史记哄骗大家杀了自己孩子后,没有半分悔改之心,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我记忆中的那个冯叔叔,早在他分不清你和他的区别,与你慢慢融合时,就已经不再是他了。”
“至于你,”何青冷漠的眼神上下逡巡着打量着冯承,心中满是不屑:“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水鬼附身,如今还不知道有多磕碜。你就在这乡村里,老老实实当一辈子残废吧!以你的品性和身体,哪怕家里花再多钱,都不一定能买来一个媳妇。一个死光棍,有什么好骄傲的!”
漫山遍野的找猫……
第十九章 人
“你!”
冯承听到何清的话,简直出离愤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虽然已经没有了作为人的基本道德感,可心中却还有着作为人的欲望。一个偏僻山村的男人,没有接受过最基本的教育,所思所想,自然十分单一。如今他也老大不小了,心中不是没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念想的。
可他今年三十多岁了,却的的确确还是一个孤零零的光棍,整个村里到这年纪还没结婚的,还真是蝎子拉屎——头一份儿。
因此,他平生最恨人戳他痛处。
偏偏水鬼都是神智模糊的,除了生存,找替死鬼之外,他们心中没有别的执念,自然也不能理解这种痛苦。反而因为自身的秘密,对成家有着天然的抵触,曾经还背着他搅黄过好几次。
这种思维,对于老早就想有个媳妇的冯承来说,简直无法忍受。
可没办法啊!村长家就算有钱,能有多少呢?
这样穷困的山村,哪怕照死里划拉,顶天了也就一二十万,如今物价飞涨,早两年起了这么一栋二层小楼,就已经后继无力了。就算还有些存款,那也是应急用的。就连村长本人也对这个残废儿子,不抱啥希望了。
早两年给他安排姑娘见面,想让孩子找个合心的,结果这傻孩儿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死活都不同意。
最近两年,旁地村生活都好了起来,他这儿子残废的名头却也已经打出去了,而且山路也封了,村里壮年男人娶媳妇儿都是老大难,更别提他了。
他们村里娶媳妇儿,花个三两万,买来的可都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姑娘们不过是家里太穷了,所以想拼一把罢了。一口气要多一点补贴家里,总比以后结了婚被拿捏住了好。
每一个卖过来的姑娘家,点头之前也曾打听清楚即将要嫁的对象的。不然万一日子过得不顺心,一时冲动跑到派出所里随口告一个拐卖人口,那事情还不都得大发了呀!
村长虽然没啥见识,可他也挺自豪——他懂法呢!
买之前给人家姑娘说清楚情况,让人家打听打听(打听的对不对就不保证了),到时候着买媳妇的钱,就当是聘礼了,谁也说不出来个啥。
可他儿子这种情况,他又是一村之长,正经想过日子的,哪怕村长把钱给高了,也没人愿意跟。
毕竟,人家姑娘心里也不傻,再蠢的姑娘心里头都有一把小算盘。老村长现在是还行,可他百年后一蹬腿,家里就剩一个残废,能顶个啥?还不如找个身体健康的,哪怕条件差些,好歹日子有奔头。
毕竟,这年头,只要人勤快,基本就没有饿死的。
总总原因,导致直到现在,今年三十六岁的冯承,就像何青所说的,是村里面唯一一个没结过婚的光棍。
这种杀伤力巨大的话,对心性浅薄的他来说,不彻于直接在他脑海中投了一个炸弹,炸得他七荤八素,目呲欲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嘶吼着:“我要了你的命——!!!”
说着,半空中被缕缕灵气丝丝缠绕着的巨大黑色圆球,一直滚动着被强制聚集在一起的黑色气体,就不停挣扎着。
它们想要冲破屏障,等待指挥,然而何青淡然的站在那里,面前的灵符纹丝未动,只是常有缕缕金光闪烁,接着,便可以看到,那个黑色圆球上的锁链又多增加一条,任凭他们如何拼尽全力,也根本没办法逃脱。
“水鬼的本事,你发挥不到一半,就这还想要我的命,谁给你的勇气,梁静茹吗?”
然而话刚说完,何青就想起来,他说不定根本就不知道梁静茹是谁,这个梗的笑点无人可知,不免有些无趣。
然而愤怒中的冯承却顾不得这些,一击不成,他自然还是有别的手段的。
他此时已经察觉出何青带来的巨大威胁感,两方对比太过明显,一方身负重伤,一方连衣角都没沾湿一片。孰强孰弱,自有分明。
冯承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破釜沉舟!
他抬起自己的手腕,左手指甲突然变得黑亮无比,正一寸寸迅速尖锐起来。纯黑色的指甲反射着炉火暖暖的光,锋利无比。
接着,他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腕纵向想狠狠一划,动作迅速又带着愤恨。
刹那的静寂后,动脉里立刻争先恐后涌出一团团黑色的血液。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汩汩流出不少了。
手腕上的动脉出血量非同小可,对于没有能力流血七天不死的冯承来说,当真算是豁出半条命了。
接着,在血液流出的那一瞬间,他食指指甲已经变得足有五厘米长。越是靠近尖端,越是显得锐利无比。黑幽幽的,亮黑色混杂着橘红色的火焰颜色,在缓缓伸向半空中时,带出一股狰狞的美感来!
房梁上挂着的一块块婴孩血肉突然剧烈的颤动起来,接着争先恐后的从铁钩上掉落,在半空中划着弧线,尽数向冯承的双手飞来!
他十指大张,指甲上如同串肉串一样串出厚厚一层的婴孩血肉,然后,那些原本干硬的肉块却不知为何,一寸寸软化萎缩,最后“砰”的一声,化为一团飞灰,再没有半点痕迹。
而抽取了其中精华的冯承却颤抖着,神色是压抑不住的惊喜。
随着一块块血肉被这样抽取干净,他苍白的脸颊上也慢慢涌出一抹淡淡的红色来。
何青在一旁默不作声看着,总觉得冯承的身体如今半生半死,也是十分奇怪。明明血液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黑色,偏偏血气上涌时,脸颊却又透着粉……难怪精怪鬼物化形时总想变为人形,而鬼魂永远都想夺舍……看来,还是什么法力都没有的“人”本身,比那些东西更具神秘,带来的好处,也更多。
接下来,就看冯承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她如今并不肯趁热打铁,一举将他制住,心中未尝不是想再看看,作为水鬼的冯承,还会做些什么。
而她,又要做什么。
第二十章 男人女人
房梁上的血肉一块块落下,又接着被慢慢分解掉,不留一丝痕迹。
而与之相伴的,则是冯承指尖越来越尖利的指甲。虽然长度没有再变化,但色泽却越来越黑亮,黝黑发光,在这不甚明亮的厨房中,带着一丝鬼魅般的森冷感觉。
而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亮,瞳孔深处仿佛有一簇火焰正熊熊燃烧着,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颧骨处那坨粉红色泽也越来越明艳,整副身躯都仿佛充满了力量,哪怕坐在轮椅上,也依旧带来了强大的威胁感。
何青站在那里,静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中不由唏嘘道,难怪古往今来,哪怕明知道犯下命债会不利于将来的修行,但走上歧途的人却比比皆是。就冲刚才冯承力量增长的方式,她就能明白:这种歪门邪道的方法,力量得来得既迅速又强大,哪怕明知道会有很大的副作用,但只要一旦尝过,估计很难有人将它放下。
如同罂粟一般,人人都知道它不好,可一旦沾染上了,也没人愿意割舍。
冯承扭过头来看着何青,眼神初始是狂热的,带着跃跃欲试的癫狂与激动。可又在转瞬之间,就如同被漫天冰雪覆盖,赤地千里转为白雪皑皑,重新变得冷漠起来。
他形貌端方,语气却甚是平淡。明明刚才何青听真正的冯承说过,他对自己是心有好感的,此刻说出的话却半丝情面也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