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岸上时,我那还算紧绷的心到此刻已经变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我想,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此次水下之战的胜算应该会在九成以上。
我将全身都隐没于水下,越潜越深。
上善若水,水又无情。水是这世间最危险的存在之一。它能于不着痕迹间要掉你的性命——就比如,越深的地方水压就会越大,当到达某种深度,人的肺脏和心脏甚至能被水给压碎!
因此,我下深水,就冒着这样的危险,那么,大龟呢?
那大龟既能上岸,又能入水,可见是两栖动物,而并非是单纯的水龟。
两栖动物有一样优势,那就是它水上、陆上的本事都有点。不过,这种优势反过来又恰恰是它的劣势——因为它时而在水中,时而在岸上,对两种环境都不那么专一,结果便是它在水上、陆上的本事都不会高到极致。
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那大龟和我是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深水区对我造成的危险有多少,对它几乎也有多少。
除此之外,深水区还有一样好处,那就是越深的地方就越安静。这样的话,我就能清晰的感觉到我周遭的一举一动,从而判断那大龟的行止。
我只能这么判断。
因为在水下,我的耳朵基本上丧失听力,嘴巴除了可以吐吐气泡之外,只能用来被灌水,而鼻子更是毫无用武之地——所以,下水以后,声音和气味都已经不能被捕捉。
至于眼睛,寻常的人很难在水下开目。就算是能开目,可视距离也非常之短,清晰度更不用提。
除非夜眼,夜眼不但能在黑夜中视物如同白昼,更能在水下开目,不但不会觉察到不舒服,视力之强也足以明察秋毫之末。
可惜,叔父修得夜眼,却不敢涉水;我水性精熟,却尚未能修成夜眼。
所以,即便是我再熟悉水,再懂水性,下了水以后,也得闭上眼睛。
至此,耳、目、口、鼻、身、心六相对我来说,耳、目、口、鼻全失功力,只剩下身和心——
以身感,以心觉。
以身犯,以心断。
水的流动速度,水的温度,暗流、波纹的形成和消失……种种迹象,都代表着很丰富的信息。
而我就擅长捕捉和分析这些信息。
静静的游动中,我觉察到一股暗流正悄悄的涌动着向我靠近,我周围的水温也在以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程度微妙的升高了极其可怜的那么一点点,嗯,似乎还有两道或者四道水波在我身后汇集,然后又荡开……
我佯装无所知觉,继续缓缓往前游动……
但我心中却在计算,三——
二——
一!
我脚下踩水,猛然转身,眼镜急睁,那大龟的影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而此时此刻,原本被我衔在口中的丁兰尺已经到了我的手上!
我斜刺里大力一挥,模模糊糊中,尺锋已经从那大龟的脑袋上砍过!
一股黑血立时涌了出来,在水下弥漫。
那大龟急往上游。
我心中暗呼一声:“可惜!”
刚才那一砍,伤到了大龟的脑袋,可惜却错失分毫,没有割断大龟的脖颈。
我在水下对角度和力度的把握,仍旧是无法达到陆地上的水准。
但既然已经伤到它了,它的锐气就折了,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也会好办的多。
我重新闭了眼睛,也踩水往上急速浮动,片刻后,脑袋露出水面,缓了一口气,再看那大龟,距离我只有一丈多远,也浮在水面上,眼睛之后一寸之处有道长长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
“好!”
岸上突然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喝彩,吓我了一大跳!
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池塘周围站满了人,不但有叔父、天然禅师和庙里的一众大小老少和尚,卫红等人也在。
他们各个脸色都不怎么好,神情既惊惧又兴奋。
叔父大声道:“你伤着了没?我瞧见水下冒上来不少血!”
我道:“没有!血都是乌龟的。”
叔父点点头,道:“小心,龟孙子记仇,吃了亏就更危险!”
我“嗯”了一声,去瞧那大龟,只见它正恶毒的盯着我看,一双眼睛实在丑陋邪异,看得人分外不舒服。
它也不动,就静静的浮在水面上,直勾勾的看我。
我三番五次的潜下水,想引诱那大龟再下水,继续在深水区拼斗,可是它竟丝毫不为我所动,就浮在水面上,像死了一样。
叔父在岸上用石头投掷它,它也不动,任由石块乱打——此龟的坚韧程度超出想象,绝非是一般的兵器、工具所能伤。
邪物也只有具备灵力的法器才能伤害,从这一点来说,丁兰尺对付这大龟要比都有用的多。
吃一堑,长一智,伤了第一次就不来第二次,足见这大龟的狡猾。
水中行止对身体的消耗本就是陆上的几倍,敌不动,我频动,体力消耗更剧,这大龟恐怕正在打耗死我的注意。
当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毕竟不是两栖动物,就算是在水面上漂着不动,其实也是极其耗费力气的。
所以我想了想,决定临时换个策略。
我也先把身子浮在了水面上,然后重新把丁兰尺衔在嘴里,腾出双手,拨动池水,光明正大的朝着那大龟游了过去。
我能清楚的感觉到那大龟的眼神明显一怔,继而又添了许多歹毒——恍惚间,我都要把它当成一个人了,这大龟的凶恶狠戾以及狡猾也已经不输于一个人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已经不足三尺远!
“快沉底儿!”岸上的叔父陡然大喝一声。
叔父慧眼如炬,已经瞧见了我这行为所带来的危险!
我想也没想,身子已经沉下水去!
即便是不用叔父提醒,我本来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几乎就是在我沉下水去的同时,我眼睛中的余光扫见了那大龟的嘴巴猛然张开,我的耳朵在入水的瞬间,只听见“啵”的一声响,一团白花花的“痰”闪电般喷出,几乎是擦着我的头顶飞过,虽然没有真真切切的击中我,可是一股刻骨的阴寒激的我在那一瞬间几乎浑身冰冻!
痰没有击中我,可是那大龟已然迅猛的扑了下来!
这个过程描述起来十分繁琐,可是发生的时候却是极其迅速,几乎是电石火花的一瞬!这个过程在外人看上去好像是我麻痹大意了,其实是我故意在铤而走险,为的就是要那大龟这样!
艺高人胆大,我虽然艺没那么高,但胆子还是有那么大的!
我料想那大龟下水就是为了咬我,而我也就是想让它来咬我,只要它来咬,就得把脑袋伸过来,只要它的脑袋伸过来,我就有机会能斩断它!
距离越近越危险,可同时,时机、分寸、力度的把握也越精确!
就在那大龟下水的瞬间,我猛然睁开了眼睛,瞅准了它脖颈的位置,丁兰尺直戳而上!
在水下,戳比砍更省力,更直接,更迅速!
有了前次的经验,这一次就绝不会再错失分毫!
我坚信这一次能把那大龟的脖颈戳个窟窿!
不料,就在我把丁兰尺戳出去的那一刻,两道幽冷的目光猛然迸入我的眼睛,刹那间,如遭电击,我浑身上下一个激灵——丁兰尺在刚刚触及那大龟脖颈的时候停了下来,我浑身变得冰冷、沉重、无力,开始往池塘深处沉下……
第124章 禅院红劫(十八)
我拼命的想要挣扎着动起来,可是从脚底心到头发根,居然没有一处是能动的!
我就像一根铁柱子,毫无浮力的往水下沉去。
坏了,坏了!
那大龟的眼睛在水上不怎么厉害,只是丑陋邪异,可是万万没想到,在水下,与它的目光对视,身体竟能被禁锢住!
不,也许被禁锢住的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我脑海中所想要做的一切都与身体无关,灵魂和身体处在两个世界。
我心中陡然生出一阵绝望的悲凉。
原本我乐观的想,胜算是在九成之上的,前提是没有意外——结果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这大龟和猫王,以及獭怪,都是动物日久天长加以异法,得了邪性,非同寻常……它们浑身上下最厉害的地方应该就是眼睛。
大意了,大意了。我终究还是大意了。
我急切的想闭上眼睛,可是连眼皮也已经不由自主,不受控制。
我往池塘底部坠去,那大龟也尾随而下,虽然目光再未与我的眼睛对应,但是那诡异的感觉,却一路不舍,如影随形,深映眼前!
我会沉向何处?
池塘底?淤泥下?
池塘的淤泥底下会是另一个世界么?
咦?
这不能动的感觉,似乎有些熟悉,就像,就像是天然禅师先前所讲“婆娑禅”中的“定”。
对,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极苦中极乐的“定”。
我想起天然禅师在车上说过的一些高深莫测的话,婆娑禅功中,“戒”、“定”、“慧”乃是佛门的三无漏学。
所谓“三无漏学”,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完美无缺的本事。
其中,“定”为三无之根本,是“戒”与“慧”的前提,所有婆娑禅的修行,都需要从“定”开始,甚至可以说,一切佛法的修行,也都要从“定”开始,而不是仅仅限于婆娑禅功。
只有达到了“定”的境界,才能有机会修行至端庄肃穆的“戒”之境界,最终才能真正开启“慧”的根本,从而达到佛门所谓通明的地步。
佛门有八万四千法门,无一例外,全都是以足够的“定”力为根,然后才能发芽,开花,进而结出“菩提果海”……
我先前不甚明白这些话的意思,可是在这种处境中,突然间有些悟了,但是却又像是看得见、摸不着,云里雾里,模糊而不清晰。
万念起于一瞬之间,又消失在一念之间。灵感一闪而逝,想继续深思,可是处境已经不允许了。
渐渐的,水越来越深,我胸口处的压力越来越大,四周也越来越黑暗,我眼前开始恍惚,隐隐约约中,我看到,似乎有一道人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我心中猛一振奋,难道是叔父么?!
叔父察觉到我的危险了,要来救我吗?!
那人影慢慢靠近了,一阵森冷的寒意也随之接近了,他的面容清晰之极,我也吃惊极了,他不是叔父,而是那聋哑船公!
他不是死了吗?
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水下?出现在我眼前?
我想不明白,只瞧见他张大了嘴,似乎在“啊啊”乱叫,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他嘴里只有半截舌头,一端发黑,在喉间拼命的抖动……他的耳朵里有血涌泉似的往外冒……他的模样狰狞而恐怖!
我惊愕难当,正觉头皮发麻时,那聋哑船公的面容骤然一改,竟变成了一个和尚,十分面熟的和尚,那是……百川和尚!又是个死人!
只是眼前这百川和尚和我之前遇见的那个百川有些不同,眼下的他,神情呆滞,目光游离,整个人看上去毫无生气,就像是三魂七魄被抽干了一样,只嘴角荡漾着一丝笑意,看上去又古怪,又愚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刹那间,百川和尚的五官转换,又换成了另外一个人,也是个和尚,依旧是我熟悉的面孔——千山和尚!
他也与之前不同——整个人就像是瘦了一圈,畏畏缩缩的,脸上的神情时而紧张,时而忧虑,目光闪烁不止,频繁的左顾右盼,四面张望,我就在他眼前,而他却像是瞧不见我一样……
渐渐的,千山和尚的脑袋上生出了头发,模样也起了变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这次是个女人,脸色惨白惨白的女人,一双眼睛空洞洞的,只剩下了眼眶,没有了眼珠子……我并不认得她是谁。
接着形容又变化,成了一个中年妇女,也是一个陌生人——她的两只袖子是空的,像是没有了双臂,空空的袖子在水中飘啊飘,就像是无根的水草……
晃眼间,这中年妇女不见了,她变成了一个身穿蓝布制服的年轻男人,一脸的诡笑,眼神坚硬,双手按在胸口,拼命的抓挠,似乎是想把胸前挖出一个洞来,掏出什么东西……这人我熟悉,是刘解放!
不认识的人我不知道是谁,可能认出来的几个人影却全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他们现在逐一出现在水中,逐一出现在我的眼前,又是以这种诡异可怕的模样,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难道这意味着我是下一个吗?
下一个要死的人?
他们有的失去了舌头,刺破了耳朵,有的失去了眼珠子,有的失去了双臂……那么我呢?
我在丧命之前要失去什么东西?
又或者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