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惊呼一声:“鬼眼!”躲到了叔父身后。
“是灯笼!”叔父与老爹一样,练就的夜眼本事,视黑夜如同白昼,又能远望,当即喜道:“有艘船来了,船头有两盏灯笼。”
老爹点了点头,道:“冲着咱们这边来的。”
“咱们快躲起来!”老二畏畏缩缩的藏在叔父身后,说道:“肯定是鬼船!我和大哥在太湖里遇见过凿船尸爷!”
众人都不搭理他,更没有人去躲避,老二讪讪的说:“你们不听我的话,肯定要吃亏!太湖附近的人,谁不知道这里闹鬼?大半夜的还敢划船过来,肯定不是人……”
船只渐渐靠近,是一艘乌篷船,船头蓬上吊着两盏红布灯笼,里面点的似乎是煤油灯。有个老人持着两支木浆在划动,手上的动作看起来很慢很慢,但是每拨动一次湖水,那船就能划出去很远。
四周静寂,夜色昏暗,湖沉如墨,船划动的也无声无息,不禁让人心生忧惧——我心中暗暗的想:老二的话也是有几分道理的,这种时候,这种环境,什么人敢划船来到这东山岛上?又为的是什么?
老二偷偷从怀里把辟邪镜摸了出来,映着星月之光,去照那划船的老人,老爹看见,劈手夺了过去,道:“不用照了,是人。”
船已经靠岸,那老人朝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上船。
我们面面相觑,都觉得这船来的奇怪,不敢贸然上去,明瑶问道:“你大半夜的为什么划船来这里?”
那老人没有回答,仍旧是朝我们招手。
明瑶又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人要坐船?”
那老人突然张开嘴来,“啊、啊”了两声,明瑶惊讶道:“是个哑巴?”那老人又用手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这下谁都知道他的意思了,他生有残疾,是个又聋又哑的人,听不见我们说话,也不能跟我们说话。
老二不信,道:“是装的?”说罢,突然开口骂道:“信球!二蛋!老鳖孙!”
那聋哑老人无动于衷,老爹打了老二一个暴栗,老二才闭嘴不骂了。
明瑶道:“瞧他的模样,显然是来接咱们的。知道咱们在这里的,只有袁洪荒。难道是袁洪荒让他来接咱们?”
老爹道:“恐怕只能是他了。”
“那这船坐不坐?”叔父狐疑道:“他要是好心找人来接咱们,为什么找个聋哑人?这不是成心让咱们什么也问不出来吗?”
明瑶道:“我想袁洪荒可能是这个聋哑老人的雇主了,袁洪荒时常出入东山岛,又不愿意别人知道,找个聋哑的人做船公不正是最合适吗?”
老爹道:“走,船公的面相很忠厚,不是奸邪之辈。咱们有要紧的事情去办,也不能再耽误了。”说着,当先往船舱里去。
大家自然都跟着了。
乌篷船小,船舱也窄,我们七人连带鬼婴分坐两排,都要稍稍侧着身子才不至于膝盖碰膝盖。
老二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上了船以后,突然伸手去捏了一把聋哑老人的脸,吓了那老人一跳,老二却笑嘻嘻的坐了下来。
“狂手!”老爹瞪着眼骂老二道:“瞧你的贱样子,跟谁学的?!”
老二委屈道:“我是替大家把把关,看他是不是水獭披了人皮。”
明瑶笑道:“有陈叔在,披了什么皮都能看出来,怕什么。”
“反正还是觉得古怪。”老二嘟囔道:“大半夜的,坐个哑巴划的船,要是凿船尸爷爬上来……”
“闭嘴!”老爹怒斥一声,老二只好憋住。
我趁隙问起老爹和叔父怎么来太湖的,叔父说他这段时间都在江浦办事,突然得了老爹的电报,让他就近来太湖寻我。叔父得讯息后,捎了只盐水鸭便匆匆赶来,结果一连找了两天,也没有信儿,正焦急时,遇上了从家赶来的老爹。
原来是娘在家里日夜担忧,又受了失火的惊吓,便觉得事不祥之兆,觉也睡不好,饭也吃不好,反复唠叨老爹来看看。老爹便只好告了假赶来,碰上叔父,在太湖泛舟,终于也晃到了这个岛上……
老爹说:“我瞧过鬼婴的面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相,也瞧过红背蛛母母女的行止,断定她们必不长久,明瑶又是福厚之人,所以不怕你们出事,但禁不住你娘唠叨,只好来了。咱们还得快些回去,但家里不安稳,老公馆那边不甚太平,迟早要闹起事情来。江浦那边,我们就不去了。兄弟,那个给你盐水鸭的人,还好找吗?”
“好找!”叔父顿了顿,眉头一轩,眼含怒气,道:“有他好看!”
老爹又问:“是什么样的人?”
叔父还没吭声,老二突然“吭”的一声,脸色先白后红,像是憋了一嘴的气,左顾右盼,转眼瞪着船公。
“又作怪?”老爹道:“你就不能安生点?”
“爹,这老头不安好心!”老二愤愤道:“他开船左摇右晃,强势咱们没坐过船!”
“你老老实实坐好!”老爹说:“这船平平稳稳的,哪里晃了?”
“那我咋感觉有点恶心?”老二捂着胸口道:“想哕——呕!”老二猛地站起来,干呕一声,面红耳赤,使劲捂着嘴,喉头一动,似乎咽下去了什么东西,我正愕然,却见老二眼睛突然睁大,又是“呕”的一声,扭头张嘴朝船外吐去!
“噗通”一声响,我打眼看去,不由得骇然色变,只见水面上浮着一团肉球,正是老二吐出来的东西——此时此刻却慢慢伸展开来,长出脑袋、脖颈、翅膀、腿爪,而且渐渐生毛,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竟变成了一只鸭,活鸭!
第100章 江浦鬼鸭(四)
老二吐完之后,仰面躺倒,不省人事。我急忙去搀扶他,幸喜他还有呼吸、心跳。明瑶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惊问我老爹道:“这,这怎么办?”
水面上的那只鸭,就漂浮着,也不远处,紧紧傍着船,目光暗红,摄人心魄。
老爹瞧了片刻,盯着那鸭,缓缓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的仇人不是我们,但既然有缘,我们就替你了结罢了……你且速去!”
说罢,老爹袖手抖腕,一支相笔飞出,穿过那鸭,顷刻间,那鸭便在水面上消散,不见踪影。
明瑶“咦”了一声,道:“奇怪!”
老爹道:“那是幻象,不是真的,你们也不必害怕。”
我惊疑不定道:“可弘德怎么晕过去了?”
老爹也不吭声,从腰上取下葫芦,拧开盖子,噙一口药酒,朝着老二劈面喷去,老二“哼”了一声,幽幽醒来,面色不胜惊恐,喃喃道:“我吐了一只鸭子!我吐了一只鸭子……”
老爹道:“那是你做噩梦了!什么鸭子不鸭子的,在哪里?”
老二往湖面上一看,果然什么都没有了,登时又惊又喜,问我们道:“那刚才我,我没有吐?”
“你刚才睡着了!”叔父道:“吐什么吐?”
我和明瑶都没说什么,封从龙和李玉兰自然就更不做声了。
老二登时大喜,连拍胸口,又长吁短叹,道:“原来是做了个梦!真是吓死我了!”
从头到尾,只那聋哑老人无动于衷。
我心中虽然觉得奇怪,但是老爹和叔父都在,倒也轮不到我操心。
直到船靠岸,一路无事,叔父、我与老爹、明瑶等人分道扬镳。
临别的时候,明瑶对我小声说道:“我在家等你回来。”
我心中感慨万千,也只能说一声:“嗯!”
和叔父去江浦的路上,我想了明瑶许久,后来见叔父脸上有笑意,而且笑得意味深长,不禁脸热,便打住了想念,转而问叔父那只盐水鸭是怎么来的。
叔父道:“我自己没能买来,是从一个肉师傅那里花了四倍的价钱弄来的。”
肉师傅是指大肉的师傅。
迄今,革已经进行了多年,政策比之从前有所松动,农民可以偷偷养一些鸡、鸭,但是大肉,仍旧由国家严格的控制。
一般情况下,村集体的生产队饲养的生猪,都是要交到供销社食站的,由食站统一宰杀,然后再。
即便是养猪的人,也不一定能吃到猪肉。国家干部和工人可以定期领到肉票,凭借肉票才能买到大肉。
但是有肉票并不一定就能买到肉——物质缺乏,供不应求,每天的肉都是定量的,买肉的人排队等候,轮到自己的时候如果还有肉便是幸运,如果没有便是倒霉。
而且肉票过期作废,上个月的肉票并不能买下个月的肉。
所以,那时候的肉师傅是人人欣羡的职业,许多姑娘嫁人,多半都选肉师傅或者食堂的厨子,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吃上肉。
江浦地区肉的门市部并不多,想要找到肉的师傅也不难。
叔父和我到江浦以后,先找到了门市部附近,那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们定了旅社,又填饱了肚子,养精蓄锐休息,准备到来日天明时,再去门市部等候那肉的师傅。
夜里,叔父谈起明瑶,说道:“那蒋家的丫头很聪明,看性子也不是瓤茬儿(方言,意指:窝囊、软弱),就是脸有些吓人。”
我道:“她本来不是这个样子,那是毒疤。”
叔父道:“你在意不?”
我道:“再好看的人看的时间长了也会看絮了(方言,意指:腻了)。”
叔父点点头道:“说的也是,就是怕你娘不愿意,那丫头脸上的毒疤是不能去掉了?”
“能去掉,就是她不愿意。”想到娘,我也是一阵上愁。
叔父奇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去掉毒疤?”
“不知道。”我心中有些想法,但还是摇了摇头。
叔父道:“来日方长,好事多磨。”
此后**无话。
天明之后,我和叔父吃了早饭,便去肉的门市部——所谓的门市部,其实就是个一丈五尺见方的小平房,前面开了个六尺左右的门脸柜台。
我们到的时候,门市部还没有开始营业。但是排队买肉的人已经有四十多个了。
老爹是公职,每个月也发肉票,我也拿着肉票在禹都的供销社排队买过肉,以从前的经验来说,每天的肉也就是两头猪四扇肉而已,根本不够所有排队的人买,撑死也就是三四十个人能买到,后面的便只能碰碰运气了。
我和叔父开始商量的是也排到买肉的队伍中去,等排到柜台时再叫那肉师傅出来,后来又怕那师傅不配合,再吓到别人就不美了,于是便决定不排队了,在一旁等着肉师傅下班,然后跟上他,在偏僻的地方截住!
上午八点以后,天色已经很亮了,排队买肉的人也从三四十个变成了一百多号,前后十几丈远——一个五十多岁的胖汉,身穿蓝色大褂,睡眼惺忪,手里提着刀具,摇摇晃晃而来。
叔父瞧见,登时精神一震,道:“就是他!”
我打眼一看,这人中等身高,身材发福,挺着大肚子,头发稀少,一脸的横肉,三角眼耷拉着,不似善茬儿。
排队买肉的人也都嚷嚷起来:“朱师傅来了!朱师傅来了!”
朱师傅满脸厌恶和不屑的表情,道:“啊呦!干么丝啊!让一下勒!拽死了!”方言味儿很重,我一下子没听明白,叔父倒是能懂,一边瞪眼看那朱师傅,一边跟我解释道:“他说的是,哎呀,干什么呢?!让一下!笨手笨脚的!”
但排队买肉的人实在是多,看到朱师傅都激动起来,谁也不让,反而挤成了一团,朱师傅又骂道:“让一下,让一下勒!挤,挤个球!门都给老子堵上了!老子进不去,你们吃个屁!”
人们纷纷让路,不少人都嬉皮笑脸的给他说好话、拍马屁,有人说道:“朱师傅,最近气色越来越好了!”有人说道:“朱师傅,越活越年轻了!”还有人说:“朱师傅,我认识个漂亮潘西想要嫁给你勒……”
听叔父说,“潘西”原来是说齐整女人。
我心中不由得暗暗奇怪:这朱师傅瞧上去五十多岁了,难道还没有娶媳妇吗?
那朱师傅听着众人的恭维,也不笑,嘟嘟囔囔的只是抱怨,开了门,进到门市部内,又关上门,“砰砰砰”、“梆梆梆”的乱弄案板和刀、钩……一辆架子车慢慢悠悠的被人推到门口,上面是两头猪剖成的四扇肉,进了门市部,堵在柜台的木板被卸了下来,肉也挂了上去。
排队买肉的人顿时乱了起来,一字长蛇阵变成了里三圈外三圈,全都挤成一堆,拥在柜台窗口,不论男女老少,各个前胸贴别人后背,连那些年轻的姑娘都不管那么许多了……
十来个人在窗口吼:“我是第一个!我头一个!”
十几只手都拿着肉票乱往朱师傅脸前挥,朱师傅一瞪眼,骂道:“闭嘴!到底哪个是?”
仍旧是一片乱嚷,朱师傅随手拿了一张肉票,道:“三斤?”
“嗯!老朱哥,多割点啊!咱俩还是老乡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