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做术的时候,叔父说道:“把弘德弄起来,咱们就赶紧走。”
我过去又推了弘德几把,还是不醒,便狐疑道:“他估计是饿晕了,我们这两天都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哎!”叔父听见我这话,猛地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背上解下来一个包,递给我道:“这是大在南京特意给你捎的,时间一长,也忘了,不知道坏了没有……”
我接过来一摸,里面似乎是只鸭,然后便想起来南京的盐水鸭出名的很,心中登时一动,嘴里吞起口水来,肚子也咕咕乱叫。
把包打开,一阵肉香扑来,果然是只又大又肥的盐水鸭,我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肚子也更饿了。
但我知道买只鸭着实不容易,这时间,到处都是物资短缺,粮、油、布、肉都凭票定量,一只盐水鸭的价格顶的上禹都到太湖的车票。即便如此,很多东西也是有钱难买,也不知道叔父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弄来这好东西,心里头着实记挂我,我不由得又是高兴,又是感动,连声道:“谢谢大!谢谢大!”
叔父说:“先瞅瞅坏了没有?两三天了。”
“没有!”我满鼻子闻到的都是肉的香味,肚子像掏空了一样,就算是这鸭肉真坏了,也敢吃下去。
叔父一笑,也不吭声了。
我先撕掉一条油乎乎、**的鸭腿,递给老爹,老爹皱皱眉,摇头不要——我知道老爹是绝不会在这场合吃东西的,他老人家家族长作风严重,向来是一丝不苟,严肃的很,但是我的礼数得尽到。
至于叔父,我刚看他一眼,他就摇头,也不用我闹那虚礼了,我便转手把鸭腿递给了明瑶,道:“快吃妹子。”
明瑶也早饿的唐了,并不推辞,接在了手里,微微张了张嘴,又怕人瞧见不雅,便忍住了先不吃。
我又拽下来一条鸭腿,瞧瞧阿罗,本想给她,她却正皱着眉头看我,眼神中对我手中的东西好像甚是厌恶,我便想她是夜尸初变成的人,估计也吃不下去,索性也不让了,免得她嫌弃。
至于封从龙和李玉兰,正你看我,我看你,腻歪的厉害,我也不好意思打搅。
自己张开嘴来,又咽了一口哈喇子,想把整条鸭腿塞进去,却见眼前人影一晃,竟是老爹突然抢上来一把按住我的手,喝道:“别吃!”
我登时愣住,道:“怎么了,爹?”
“这肉的味道有问题!”老爹把鸭夺走,放在自己鼻下嗅了嗅,脸色登时大变,看向叔父道:“兄弟,这鸭肉买了几天了?”
叔父道:“两天了。本想着一到太湖就能找到弘道,没想到找了这许久。”
老爹又问:“你是在哪儿买的?!”
“江浦啊。”叔父见老爹神色异样,也不禁惊愕,道:“大哥,怎么个情况?”
老爹顿了顿,缓缓说道:“这鸭肉中有人肉味!”
“啊!?”
明瑶惊呼一声,立即把手里的鸭腿丢到了地上。
我也吓得猛然哆嗦,浑身栗起,阿罗面无人色,惊声说道:“老,老先生,你,你开什么玩笑呀?”
“我可没开玩笑!”老爹脸色阴沉。
叔父走过来,拿过老爹手中的鸭肉,凑到鼻子下面一嗅,又看向老爹道:“大哥,这是寻常的肉味?”
六相全功是陈家相术的基础,叔父的六相全功修炼已至化境,与老爹相比,只是功到术未修的差别,老爹能嗅到的气味,叔父必定也能嗅到,因此叔父才有如此疑问。
老爹说道:“你的相功无人能及,我能闻到什么味,你自然也能闻到,但是你没练相术,却是辨别不出来了。相术之中,只相味一法,便可分五大正味、十大副味,正副相交颠倒,辅以强弱之分,又有四百种变化,种种变化都有细微区别,常人是无从区分的。正所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即如是也。”
老爹的意思是说,鸭肉之中即便是有异味,叔父能嗅的出来,却也无法辨认出那具体是什么味道。
就好比一堆鸡骨头里混着几根零碎的鸭骨,眼力好的人瞧见了,或许能瞧出骨头有多少根,每根大小有些不同……但熟悉禽骨的人却能分辨出这骨头并不是同属同种。
第97章 江浦鬼鸭(一)
老爹有相功为底子,相术更是通神,别说四百种气味了,就是五百种、六百种、一千种,我也相信他老人家能分辨得出其中的细微差别。
叔父又仔细看了看,道:“大哥,就算是这味道我分辨不出,可观其形,察其状,这明明就是鸭肉啊。”
老爹淡淡说道:“你还记得六零年的时候,咱们村子里高胜利煮羊肉被打死的事情吗?”
叔父神色猛的悚然,点点头,道:“记得,记得……”
六零年的时候,我还小,高胜利是谁,长什么模样,我早已经忘了,但是我却牢牢的记得一件事,那便是村子里有个人因为煮羊肉被打死的事情!
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
不是因为死了人而深刻,而是因为没能吃上羊肉而深刻。
那时候天灾**,到处闹饥荒,家里条件虽然不差,可是我却也常常吃不饱饭,有段时间,我和弘德顿顿只能喝汤,那汤寡淡的,里面的谷粒都几乎可以数的清!
我和弘德正处于长身体的阶段,天天饿的想哭,实在是受不了,课也逃了,功也不练了,就去树林子里到处抠蚂叽鸟(蝉的幼虫),跑地里挖毛毛根,下水捉青蛙,上树掏鸟蛋,又抓长虫,又逮麻雀,真是弄到什么吃什么。
后来,村里有个年轻人实在顶不住饿,就在某天夜里,偷偷杀了公家喂的羊崽子,抱回家去煮肉。
结果,羊肉还没煮熟,全村的人便都知道了。
那时候人饿的几乎走不动路、干不动活,做什么都没精打采,脑子昏沉,身体迟钝——可唯有一样却比平时还灵敏,那就是鼻子。
那天夜里,一股奇香钻进了熟睡的村民鼻子中,所有的人就都醒了,都来精神来,都批了衣服,不约而同地奔向了香味的来源,发现了正在煮羊肉的那个年轻人。
偷盗集体财产,还剁碎了来炖,这种行为在当时属于不可饶恕的大罪,几个村干部亲自动手,把偷羊的人当场给活活打死!
灶火却加了柴,羊肉汤继续炖着,村干部宣布羊崽子既然已经被剁碎了煮,无法复原,就只能废物利用,仍归集体所有——等熟了以后,要分给全村的人来吃喝。
我和老二也都挤在那户人家外面,闻着肉香味,肚子里翻天覆地的叫唤,只等着等会喝汤去,结果没等上喝汤,却被老爹揪着耳朵提了回去。
原来是祖父下了令——当时是祖父在家,他老人家虽然是族长,却不是村长,不能管也不敢管这事,只约束我们陈姓一族谁也不能喝那汤,吃那肉。
我虽然不知道祖父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也没问,肚子里依旧空空,心头微微抱怨,但是听祖父的话准没错就是了。
弘德却闹得厉害,满地打滚,又哭又叫嚷嚷着非要去喝汤吃肉,老爹打他也不管用,祖父没奈何,便叹了一口气,说:“弘德啊,那汤里不是羊肉,是人肉,人肉你也敢吃?”
弘德吓了一跳,也不哭了,但愣了片刻又叫嚷道:“你坑人!不是人肉,我瞅见了,明明煮的是羊崽子!”
祖父摇摇头,道:“你还小,等你长大了,相术练成了,就能嗅到这满村飘着的人肉味道了……”
祖父说完这话,进了屋子,一时间人们面面相觑,周围冷的可怕。弘德也不知道是相信了祖父的话,还是吓到了,反正是再也不闹了。
陈氏一族,无论男女老幼,任谁也没有去吃那肉,喝那汤,全留给村里的张姓、刘姓、高姓、万姓人了……
时隔多年,那件事情早沉在我记忆深处了,经老爹一说,我才又猛然回想起来,仔细琢磨,突然觉得其中意味深长。
叔父道:“大哥你的意思是,这鸭肉……”
“功达其表,术及其里。”老爹说道:“鸭肉仍旧是鸭肉,只是飘出来的是人肉味。”
叔父道:“我明白了。”
明瑶突然颤声问道:“陈叔,你能辨认得出这里面有人肉味,那是说,说你之前曾经,曾经……”
明瑶的话没有说完,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只有经验过才会有所记忆。
老爹他,他不会……
我略微有些惊恐的看着老爹,老爹却神色不变,目光晶亮,只嗓子突然有些喑哑,声音也变得低沉下来。
只听他幽幽说道:“六一年的时候,我有事去蜀中,路过宜宾,那时候闹饥荒,整村整村的人吃不上粮食,就拿树叶子、草根填肚子,有的地方树叶子捋光,树皮剥尽,草籽也吃完了,就吃白泥儿。你们知道白泥儿是啥东西吗?”
封从龙和李玉兰在旁边也听得入神,只脸色茫然。叔父“嗯”了一声,道:“是能捏瓷的胶泥。”
“对。”老爹说道:“这种土又软又黏,像是黏米。饿的没啥可吃的人,就挖一些白泥儿,供在观音像跟前,跪拜祈祷,请观音开光。他们相信,经观音菩萨开过光之后,土就能吃了,这些白泥儿也就变成观音土了。”
“观音土!”明瑶惊声道:“那不是吃了会胀死人的土吗?”
“不错。”老爹说:“平时谁都知道土不能吃,可******的时候,人已经饿的脑子不灵了,什么能吃就吃什么。”
顿了顿,老爹又说道:“或者明知道会死,也不想做饿死鬼,故意去饮鸩止渴,唉……”
我小时候也玩过胶泥,拿胶泥和水捏小人,却从来都不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观音土”,更不知道会有人去吃它充饥!
相较而言,我能去捉昆虫动物吃,真是比他们好的太多了!
老爹说:“有人还把这观音土捏成馒头,放在锅里蒸,做的好了,看上去又软又白,跟真的馒头很像,就更以为可以吃了……”
我突然觉得肚子里一点都不饿了,喉咙里反而塞的厉害,就像是有一团黏土堵住了一样,霎时间脸涨得通红,又是憋屈又是难受!
老爹继续说道:“这东西吃下肚子去,不会消化,黏在肠胃,屙不出来,就把人活活憋死了。所以,因为吃观音土而死的人,不计其数!然后就有人,来吃这些死人的肉了……”
“啊!”明瑶不由得惊呼一声,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
阿罗也颤巍巍道:“人,人真的能,能饿成那个样子吗?”
“怎么不能!”叔父沉声说道:“一九四二年的大灾荒比这更惨!至于我祖父经历过的丁戊奇荒,哼哼,那就更不用说了!”
老爹却道:“他们吃人肉倒不是全都因为饿。一部分是要充饥,另一部分却是想要治病。”
“治病?”阿罗奇道:“人肉能治什么病呀?”
阿罗深明医理,自然对人肉治病一说十分上心,道:“我只知道有牛黄、狗宝、驴皮、蟾酥……能入药,难道人肉也能治病?”
我顿感周身上下、由里而外都有说不出的恶心和恐慌,心中大叫道:“人肉绝不能治病,绝不能!”
老爹说道:“******的时候,吃树叶子、树皮和草根的人很多,那种东西不是正经的五谷杂粮,人吃久了就会营养**,接着便会生病……”
阿罗道:“肿病!”
“不错。”老爹说:“那病让人浑身浮肿,时日久了也必定会死。我当时在宜宾下面的一个村子里,村中得肿病的人尤其多,不知道从哪里从什么人口中突然就传出了谣言,说是吃人肉能治肿病,嘿嘿,就当真有人信了,去拖了死人来……”
老爹说话的声音又低沉又缓慢,就像是梦话一般,我听得不寒而栗,明瑶也悄悄站到了我的身旁,抓住了我的衣袖。
只听老爹继续说道:“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填饱肚子找个借口,反正,有些人刚死,尸体上就左少一块,右少一块,胳膊、大腿上的肉都叫人偷偷给割了……还有大人把小孩子骗到家里,弄死了,煮熟了吃,吃不完的就拿到街上当兔子肉……我闻见过那味道,一辈子都不会忘!”
“呕!”
明瑶终于忍不住,在我身后干呕了起来。
我也是恶心至极,强忍着咽了几下口水,才稍稍平息下来,但一嗅到那盐水鸭的味道,胃里就又是一阵剧烈的翻腾,我只好屏住呼吸,不去嗅。
叔父道:“这就受不了了么?还有更惨的,丁戊奇荒的时候,有些人家互相换着孩子吃……”
“别说了!”明瑶大声叫道,叔父瞥了明瑶一眼,停住了。
阿罗却兀自好奇,问道:“陈老先生,那吃死人肉究竟能不能治肿病呀?”
老爹摇头道:“既然是谣言了,那就是假的了。死人肉怎么能治肿病?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