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她则朝更深的深渊坠落而去。
三日月宗近也被她托举着,朝上溯洄而去了。
只剩下鹤丸国永。
付丧神还维持着人类的姿态,第一次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坠入这里,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在后悔。”
“你不后悔杀了同伴。”
因为愿意独自背负弑杀同僚与主君的罪孽。
“也不后悔狩猎审神者。”
因为杀的都是该死之人。
“也不后悔活着。”
即便是以这般姿态。
鹤丸国永,是皇室御物,是神社中的御神之刀,更为久远的历史里,他是纵横于战场的利刃。
跨越了千年时光的付丧神啊,跋涉过生死的界限,又再度回归了尘世。心无挂碍,直到他亲手打开了魔盒,对式神说出那句话。
‘找个审神者来如何。’
从此便饱受悔恨之刑。
让无辜之人身陷地狱,她有多少的善意,这善意便统统化为利刃,毫不留情的回返,割伤他自己。
“哈哈,真惊讶啊。”
陆乔乔居然笑了起来:“用你常说的那句话就是……吓到了?”
“那么,”她伸出手,按在鹤丸国永的胸口,轻轻一推。
付丧神悠悠荡荡,如同一片羽毛,朝上漂浮而去。
“请你继续活下去吧。”
悔恨也好,又或者在时光中获得释然。那都是活着才能发生的奇迹。
“也算是对你的惩罚啦。”
付丧神的身躯变幻着,迅速的化为了本体,那是一柄异常漂亮的太刀。雪白刀鞘与暗金装饰组成的刀拵,纤细却锋锐的身躯。向上游溯,脱离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而陆乔乔,则终于坠入了深渊之底了。
入目皆为刀剑的残骸,难以计量。从这些残骸之上,慢慢腾起了粘稠的、犹如雾气一般的东西。
“真奇怪,灵魂也是有知觉的吗?”少女轻轻的道,看着自己的手心。雾气缠绕而来,裹住了她的手臂,随后竟然仿佛火焰一般汹汹燃烧了起来。
她的手臂立刻烧得焦黑,火势迅速蔓延,顷刻间包裹了她,将她烧成了一具焦炭。
随后结痂、剥落、风化……整个过程快得只是眨眼。
她又再度出现,只是灵魂微微缩小了一圈。
“……我、现在总算理解,为什么药郎先生会说……像地狱。”少女艰难的道,“哈哈、居然……有业火啊。”
从这座“本丸”诞生起,便不断吸引着死去的刀剑残魂坠落于此,数千、数万……难以计量。从这怨恨之中生出的恶业之火,与地狱中的业火,也相差不远了。
恶业之火,万刃穿身。
这就是她将要面对的命运啊。
火焰再度涌来,她感到一些微小的记忆,仿佛被蒸发的水汽,在无声无息的消失。
原来如此……记忆既是“灵魂”,只要烧光了她的记忆,再吞噬灵魂,就轻而易举了。
陆乔乔听见了无声的质询,仿佛是无数的声音聚集在了一起,对她发出了质询。
——能坚持多久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她却轻轻的笑了,“暂时就到‘陆乔乔’,消亡为止吧。”
……
…………
还未入暑,天气却已经显露炎热的威力。
知了在树荫间嘶鸣,点点光斑洒落在地面上,陆乔乔睁开眼睛,入目是一块锈蚀的站牌。
她坐在树荫下的候车室里,脚边是一个行礼箱。
她愣了一会,突然抬手掩住了嘴。
“啊……这是……”
这是她刚刚还清了房租,准备转回老家读书的时候。
那么接下来,就应该……
陆乔乔突然站起身来,仿佛翘首以盼,下一秒,一名中年女子,走进了候车室。
她穿着得体的衣服,手中挎着一个包,鬓角微霜,脸色却还不错。
四目相接的刹那,中年女子愣了片刻,她恍惚的看着陆乔乔,目光既熟悉又陌生。
“丫仔,”她温和的道,“坐车呀。”
陆乔乔慢慢的坐了回去,良久,她才道:“嗯。”
风中弥漫着青草的香气。远远的能听见人群的喧闹,好像是哪所学校正在举办着运动会。
中年女子在她身边坐下,没过一会,她便侧头看向陆乔乔:“不晓得为啥,总觉得丫仔你很面善。”
陆乔乔笑了笑,没有说话。
“丫仔,你这是打算去哪里啊。”
“清潭县。”
“清潭县?”中年女子露出一丝惊异的表情,她不自在的应了一声,“哦、哦……”
“清潭县啊,”过了片刻,她轻叹一声,“我以前也在那呆过。”
“……您是本地人?”
“没没,”中年女子摇头,“我是嫁过去的。后来……”
她不知想去了什么,脸色突然有些苍白,生硬了停下了话。
陆乔乔于是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您又要去哪里呢?”
“我是要回家啦,”中年女子微微一笑,“早上起来发现儿子没带午饭,刚给他送过去。”
“诺,”她指着不远处的学校,“他就在那里面读书。”
“……”
“说起来,我儿子跟丫仔你长得也有点像呢。”她转过头,细细的打量起了陆乔乔,越看神情就越温和。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你就喜欢。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样。”
“我……”陆乔乔刚说了一个字,便见中年女子匆匆忙忙的站起了身。
“车来了。”她回头望了陆乔乔一眼,便挥挥手,“丫仔,再见了啊。”
“等等!”陆乔乔连忙追出去,热浪迎面而来,车轮卷着尘土,转眼间便驶上大道。
灰尘沾满了她的面容,她看着那车辆远去,渐渐成为一个黑点。还未说出口的话,便永远的停在了喉间。
她还维持着抬手的姿势,良久,一道泪痕,从她的眼中满溢而落,无声无息。
“啊……真是。”她低下头,揉着眼睛,“又让我回想了一遍。”
“已经到了这里了吗?”
她转过身,便见身后是滔天的黑色火焰。
火焰缓缓前行着,烧到哪里,哪里的景致便仿佛幻影一般的破碎。
“陆乔乔”的人生,仿佛割裂的片段,从火焰中散逸而出。
六岁之前的生活平常普通,那时候她还很调皮。
接着是命运的转折点——负担着家庭生计的父亲患病,无法再继续工作。
贫穷、压力、争吵……她渐渐的不调皮了。
而后某一个夜晚,透过门缝,目送着母亲悄悄离去。
——“希望妈妈能回家。”
她的世界里,这终归只是希望而已。
然后就是现在了。
陆乔乔低下头,看着脚边的行李箱。
“糟糕,连为什么要搬家都快想不起来了,但还依稀记得……”
父亲的病似乎是好了。然后在某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拿走了家里的钱,留下了一封信,也悄悄的离去。
她收好了这份信,在这个车站,等候开往家乡清潭县的车。
久违了数年的母亲,无意间再度相遇。却已经认不出她来了。
——这是她最为深刻的记忆之一。
陆乔乔叹了口气,她转回身,在候车室的座椅上坐下了。
“真像是一场梦啊。”她轻声道,“妈妈。”
随后火焰汹涌,将这摇摇欲坠的候车室,完全吞没。
最后一缕光彩也被燃烧殆尽了。
陆乔乔这个“人”,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第40章 情书
一片漆黑之中,怨恨中燃起的恶业之火,如同粘稠的水流,缓缓的飘荡着。
良久,火焰消烬,露出包裹在其中的事物。
那是一团小小的光球。
白色的,散发着温暖的光。躺卧在刀剑的残骸之上,偶尔被火焰触碰一下,它散发出的光,便仿佛涟漪散开,轻微的波动着。
它是这样微不足道,却如同一轮皓月,无论黑暗如何遮掩,始终不减光辉。
寂静之中,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从恶业之火中踏出,停在了光球的面前。
那是一只长相奇特的狐狸,它眯着眼睛,双爪向前推着,轻轻的伸了个懒腰。
“诶呀,”式神开口,声音甜腻腻的,“已经过了这么久啦。”
它摇晃着尾巴,蹲在光球的面前,抬起前爪,仔细的收起了尖锐的指甲,用柔软的肉垫,温柔的触碰了一下。
一点涟漪散开,模糊的画面仿佛散落的花瓣,从光球上散逸而出。
‘囡囡长牙啦,今天要多吃点。’
‘来,爸爸要把乔乔举高高。’
……
‘以后囡囡就算一个人,也要坚强,明白吗?’
……
…………
‘加州清光,河源下的孩子,虽然难以上手但性能一流哦!’
‘大人!花……送给您。’
‘哈哈哈,这件衣服也很适合主君。’
式神眯着眼睛,仰头看着这些如泡影一般的画面,一如既往的微笑着:“这就是您心中,最为珍惜的吗?”
“真是普通啊,这样的记忆,却如此的坚韧。”
它低下头,轻轻的蹭着光球。
“您曾经说过,要坚持到‘陆乔乔’这个人消失为止。”
然而无论如何灼烧,这些零散的、稀少的、珍贵的记忆,却如海滩上遗留的珍珠,不断的从记忆深处浮现。
“真是狡猾啊。”它轻声道。仿佛不甘心一般,却在微笑,“最后,也如您所愿。”
它的身躯仿佛虚影一般,缓缓的变淡,从尾部开始,慢慢的消融。
“在下狐之助,本丸的式神,诞生于怨恨与诅咒,”它端正的坐着,身躯已经消失了大半,却仍旧用甜美的嗓音说,“现在,彻底的被您击败啦。”
它笑眯眯的,亲昵的,如同初次见面那般,用最为柔软的毛发,蹭了光球一下。
“承蒙关照,审神者大人。”
随后骤然消散。
恶业之火蓦然涌动,点点细碎的光芒,从粘稠的黑雾之中浮现,被黑雾推挤着,一点点的融入光球之中。
一浪又一浪的波澜,在这极深的深渊之底散开,接着波澜簇拥着光球,如同托举着皓月,无数刀剑的残骸一一显现,追随着这光芒向上溯游。
——朝着光明的世界。
……
…………
骤雨过后,本丸的庭院里铺了一层花瓣。
五虎退从连廊上走过,骨虎跟随在他身侧,留下一串梅花似的脚印。
庭院里种满了鲜花,从颜色艳丽的紫阳花,到羞怯的铃兰。他在花丛中流连良久,还是来到了樱树下。
满树的枯枝。仿佛身处寒冬。
他看了一会,便俯身摘下一枝海棠,穿过繁花与树影,经过整齐的菜畦,推开层层门障,最后停留在了这间和室外。
少年整理了衣衫,抬起手,轻轻的敲门。仿佛门内会有人应和他。
“大人,”他绽开甜美的微笑,“打、打扰了。”
阳光穿过门扉,落在沉睡的少女身上。
她闭着眼睛,嘴角微微翘起,仿佛是沉醉在美梦之中。
五虎退在她身边跪坐下,将手中的花枝放在了少女的身边。
“大人,您看,”他歪着头,微笑着说,“是海棠花哦。”
“原本,想让您看看樱花……但是自从您睡着了,它便枯萎了呢。”
他将花枝收起,便端正的坐好,断断续续、絮絮叨叨的诉说着。
“又来打扰您了……今天的天气也很棒,虽然下了雨,老虎们都不愿意出门,因为、上回,在泥巴里打滚之后,钻到了一期哥的枕头里,然后就被一期哥带走了,仔细的洗了澡。”
“直到现在,看到一期哥,老虎们还会吓得发抖呢。我也……”
“不不不,我没有害怕,只是……唔。”
他纠结了半晌,还是换了话题。
“加州殿带回了很多草木小妖精,上回在田地里看到了……小小的,只有我巴掌那么大呢,但却会做好多的事情!”
“它们种出的稻又香又糯,”少年眯起眼睛,仿佛陶醉一般,“非常美味。您一定也会喜欢的。”
“啊,不过,庭院里的花是不是它们种的哦,是大家一起种的呢,三日月殿提议说,我们每个人都种下不同的花,这样,无论四季变化,您都能看到鲜花。”
“您看啊,”他转过头,门外便是郁郁繁花,“那、那里面……铃兰是我种的,不过,现在还没开放,等到开花了……”
“等到开花了……”
他慢慢的弯下了腰,伸手握住了少女的一缕发丝,声音颤巍巍的:“您会醒来吗?”
满室寂静。
“骨喰哥说……已经过去了,一千零三天啦。好漫长呢,大人。”
“唔,对、对不起,”他又慌慌张张的道歉,“并没有……觉得寂寞。”
一千多个日夜而已,在这个时间已经停止的本丸,对于拥有漫长生命的付丧神而言,是何其的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