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便继续埋首,做他自己的事情。
她循着方向望过去,看见角落里的那张躺椅,躺椅旁的小桌子上,如往常那般,为她准备好了一杯牛奶和一杯温水。
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薰衣草精油的香气。
她深深地呼吸,记得他告诉她,薰衣草精油有助于睡眠。
她没有走去躺椅,而是走向他,在他的对面落座。
他重新抬头,目露询问。
“今天我来,不想只睡觉了。”她微微偏头,将自己右脸的三分之二对着他——微博上她的粉丝评价,她的这个角度是最漂亮的。
闻言,他的眉梢稍抬。
“我想聊聊天。”她道。
话毕,很难得的,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稍纵即逝的诧异。
毕竟一直以来,每一周她花钱在这里呆上一个小时,都是在躺椅上睡觉而已。今天能令他诧异,看到他的表情因为她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她有点得意,有点高兴,牵着唇边的笑意,迎视他的目光,猜测他此时此刻正在用什么行为学或者心理学的理论来揣度她。
不瞬,他放下笔,十指交扣着平放在桌面,面容俊逸而安静:“蓝小姐想聊点什么?”
她将手支在桌面上,手掌托着下巴,伸出另外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地指向他:“聊聊马医生你,好不好?”
她眯起眼睛甜甜地笑,收敛起她在陆家父子前的风情和妩媚。作为一名优秀的演员,她很容易让自己的状态快速地投入到她自己此时想要在他面前呈现的人物设定——开朗,自信,优雅,大方。却也不失俏皮。
她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这个类型的女人。又或者说,这种类型的女人,很难令男人讨厌。
她很庆幸他是个不怎么关注娱乐圈的人,便也就不知道她作为明星的人设是什么样。
她觉得在他面前的她,是一张白纸。她画给他什么,他了解什么。可这么久了,她从未抓起过画笔,直至今日,她才想动笔,画给他一个尽量完美的她。
不等他拒绝,她便丢出第一个问题:“马医生结婚了没?”
当然。在她的预料之内,他并没有回答,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道:“我回答蓝小姐一个问题,蓝小姐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阳光比方才挪了些位置,洒在他身后的玻璃上,闪闪的,像在钻石的世界,透明,干净。而他的眼睛明净且深幽地注视她,她受不了这样的蛊惑,满口答应:“好。”
遂,她立刻得到他的回答。
“没有。”
语调平稳,不带起伏。吐字利落,不带任何拖音。
这个答案在她的意料之内,因为她没有在他的办公室里嗅到任何已婚男人的气息。但能听到他的亲口回答,她才算安心。
她很满意,并不吝露出满足的笑意,没有忘记游戏规则,静待他的问题。
“说一件你自己的事情。”镜片后,他的眼眸很淡,隔一秒,补充,“任何事情都可以。”
她愣了一下——如此宽泛的问题,叫她难以回答。
他没有再说话,十分有耐性地等她。
她闪着思绪,沉?少顷,开了口:“我所呆的前两家公司,在我离开后,都因为高层犯事儿被举报而遭遇查封。其实是我收集了证据,揭穿告发的(对应第206章)。”
其实他只是让她随便说一件事,她却对他吐露秘密。她想她可能真的是憋坏了,才会将他当作树洞。
他静静地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眸很淡,少顷,低头,握起那支笔,在病历本上写东西。
她趁着这个时间问第二个问题:“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担心他没明白,她马上加一句:“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他还在写东西,头也不抬,道:“没有。”
这个答案她也很满意,唇边泛出微笑。
他放下笔,问她第二个问题:“每次在这里睡觉,你做梦了吗?”
她的心里轻轻磕了一下,生出一股秘密被窥探之后的局促——她怎么能忘记,他是心理医生,即便她每次来都不说话,他也自有他读懂她内心的方法。
可她知道。他没有任何的恶意,他只是在以一个医生的身份,尝试与自己的病人沟通。
她重新恢复轻松和惬意,用很清澈的声音坦诚:“我来这里睡觉,就是为了做梦。”
她特别有欲望地和他多说了一点:“在马医生这里睡觉,就算做梦,也不用担心自己说梦话。”
于是顺势,她问出第三个问题:“我睡觉的时候,磨牙打呼了吗?”
“没有。”他的语调平实而低醇,比之前多说了几个字眼,“蓝小姐睡觉的时候很安静。”
“谢谢。”她兀自将此当作一句夸奖。
他看她一眼:“你最喜欢的消遣是什么?”
“唱戏。”她回答得很快。
他明显也注意到了,紧接着就问:“为什么?”
其实该轮到她问问题才对,不过无所谓,她十分乐意和他分享这个话题:“唱戏会让我记起小时候,唱戏会让我感觉自己是真实的。”
“你认为唱戏以外的自己,就不是真实的?”他的目光流淌在她的脸上。
她笑了笑,提醒:“马医生,你已经违反游戏规则了。”
“抱歉。”他扶了扶眼镜,示意她可以继续问。
她睨他手中的笔:“这支笔对马医生有什么特殊意义么?好像一直没有见马医生你换过。”
他听言转眸一瞥:“你们都好奇这个?”
“你们?”她狐疑,“还有其他人也问过马医生同样的问题?”
他淡淡点一下头,解释道:“没有特殊的意义。我只是强迫症,不喜欢随意更换自己用惯的东西。”
“既然没有特殊意义,那么这支笔能送我吗?”她询。
他滞了滞,不置可否。只是忽然起身。
身姿修长而挺拔,洁白的褂子一尘不染,下摆随着他步子的迈开而轻微地晃动。
柜子前,他停下来,拉开抽屉。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一整个抽屉装的都是同样的笔,连颜色都一致。
取出一支后,他走回来,递给她。
她摇头,指着他用过的那支:“我要它。”
他身形稍顿,没有犹豫太久,最终将那支用过的给了她。
“谢谢。”她攥着笔,像打量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似的,爱不释手地把玩。
他则不忘重新问一遍先前的问题:“蓝小姐认为,唱戏以外的自己,就不是真实的?”
“我的职业是演员。”她用上自认为最漂亮的笑容,答得似是而非。
他?眸深深,静静看她半秒,没有追问。
她再一次轮到问话权:“马医生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他看着病历本上的姓名栏,确认一遍后,说:“蓝沁。”
“不,蓝沁是我的艺名。”她微微扬眉,露出并不深的酒窝,眨眨眼。“我叫初心。”
“……”
身体一震,蓝沁慢慢睁开眼睛,缓了好几秒,视野逐渐清晰起来。
她坐在车里,针头还扎在自己的手臂上。
外面的天更阴了。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恍恍惚惚地记起毕业典礼的那一天。
因为很早就接受培养,为了身份的保密,她没能正大光明地出现,只能躲在角落里。
去得晚了,赶到的时候,老校长的讲话已经接近尾声。可即便只是尾声,她还是庆幸自己听到了。
“……‘英雄’这个词,是特别沉重的。它代表着一种有伤痕的责任,代表着一种有悲伤的信仰。它意味着割舍,意味着忍辱负重,意味着流血牺牲,意味着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压力和痛苦。所以从心底里,我并不希望今天在场的大家之中,将有人成为英雄。我宁愿你们只是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职尽责,然后回到家里,是孝顺的子女,以后进一步成为合格的妻子或者丈夫,成为孩子的好母亲或者好父亲。我相信,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追求。安安稳稳幸福美满地过一生。”
“……但是,同时我也不希望你们单纯地只为了一份工资和一个职位活着,甚至在利益和欲望的刺激下,丢失掉人的基本良知和血性,成为懦夫,成为害群之马!”
“……我最希望的是你们永远不要忘记风华正茂进来之时自己的初心!只要一天还穿着这身制服,你们就该扛着自己肩上的责任!即便整个社会沦丧得只剩一块净土,这块净土也应该存在于我们所坚守的阵地里!”
她忘不了那一刻的震耳发聩,令她浑身的满腔热血都沸腾起来。环顾四周,她看到在场的每一张面孔都写满了与她同样的肃然起敬。
可是现在呢?
眼角有水不停地溢出。
蓝沁没有擦,任由它们安静地、肆无忌惮地流。
她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英雄,但她绝对不要成为害群之马!
坐直身体。她拔掉注射器,将所有的东西装进盒子里,然后往车窗外的河里掷去——最后一次了,她以后再也不会需要它们了……
转眸回来时,又瞥见了那支笔。
恍了恍神,她拿起,凝了数秒,掏出,拨出号码。
“喂,您好,这里是马医生的心理咨询室。”
“你好,我是蓝沁。”
“是蓝小姐啊?是来确认下午的就诊时间吗?”
“不是。马医生在吗?现在是午休,马医生应该没有病人是吧?能不能帮我转接他?我有点事想和他说。”
前台小姐十分抱歉:“不好意思蓝小姐,现在是午休没错,但是马医生出去了,不在办公室。”
不在……那可真是不凑巧……蓝沁自嘲地笑了一下。天意吧。那就不勉强了……
“您很着急吗?需不需要我给你马医生的私人号码?”前台小姐又问。
“不用了,谢谢。”蓝沁笑得恬然,“我只是想说,今天下去的就诊,我不去了。还有,以后都不会再去了。钱不用退了,没关系。?烦帮我转告马医生,这段时间谢谢他对我的耐心。可惜我这个病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还有。我早上买了一个小盆栽,寄去咨询室了,送给马医生的。请你帮忙留意,记得签收。”
前台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应着“好”。
“谢谢。”蓝沁最后道。
挂断电话,她打开自己的微博小号,写了一段话。
发送之后,她闭了闭眼,思考了一会儿,感觉现在手头上能够立刻完成的事情,已经没有了。
人生的遗憾还有那么多,可是。她已无法一一完成了……
幸好……幸好……最大的遗憾,还有人在继续努力着……
重新睁开眼睛,瞅着时间差不多,她启动车子,朝机场的方向开。
……
陆家,下面的人查询蓝沁车上追踪器的结果是,昨晚离开陆宅之后,除去中间有一小段时间的停留,最终指向西郊。车子在西郊停留至今天早上,才重新开走。
由此判定,阮舒所在的位置极有可能在西郊。
陆少骢马上就记起:“那个贱人最近刚卖了座小洋房就在西郊!如果她真把元嫂带去西郊,那多半就在那栋小洋房里!”
马上他就吩咐管家去备车。
傅令元考虑得更周全些:“都查一遍。中途她在每一处的停车。都查一遍。还有,她现在的位置在哪儿?”
手下人压了压耳朵里的内嵌式蓝牙耳机,询问过后,回答道:“刚刚那通电话之后,追踪器就接收不到信号了,估计是被蓝小姐发现了。最后查询到的位置,是在机场附近。所以她现在应该在前往机场的路上。”
被她发现了……傅令元?了?眼睛——她不可能是刚刚才发现追踪器……
陆振华一锤定音:“少骢你负责去找阮小姐,机场这边,我会解决。”
“好。”陆少骢没有意见。虽然还是很想亲手抓蓝沁,但相较之下,还是找回元嫂更重要。
陆振华点点头,带着心腹离开房间。走出去不远,吩咐道:“记得安排好人跟着陆少骢这边,确认清楚阮小姐的情况。”
心腹自然听得明白言外之意:“好的,陆爷。”
……
医院里,焦洋被挂断电话后,再打回去,却已经怎么都打不通了,转而打去给同事,要他们帮忙查一查方才的那个号码。
匿名登记。
但显示出最后打出过电话的信号出现在机场附近。
再三考虑之后,他选择了相信消息的可靠,忍着病痛匆匆出院,连忙打电话回局里调派人手。
……
半个小时后,海城机场。
蓝沁包着头巾、戴着花边帽,坐在星巴克的玻璃窗前,墨镜后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三号门。
花了点钱,找了个男人穿?色衣服戴?色帽子手上再拿一支红玫瑰。
她十分清楚,陆少骢绝对不会出现。
但没关系。她的目的本就不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