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拉着丹菲的手详细问了段宁江生前和临终前的事。丹菲捡着温和的桥段说了。段夫人和崔六娘听了又不住落泪。
“听钰郎说,你们两个孩子千里上京,也是为了投奔亲戚。”段夫人道,“你们且先放心在府里住下,让下人先帮你们寻着亲戚家。平日有什么缺的,只管和奴仆说。”
丹菲和刘玉锦道过谢,起身告辞。
崔景钰站在门外等着她们,“我送两位娘子一程吧。”
丹菲心点了点头。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倦鸟归巢,天边一片淡淡的晚霞。长安城的上空回荡着沉重的鼓声。崔府里的楼宇树木都笼罩在暮色之中,几株杏花含苞待放,带来早春的气息。
崔景钰肃穆的侧面削瘦俊美,轮廓线条近乎完美,神情有着一股不可言状的凝重。丹菲记忆中的他,或傲慢跋扈,或沮丧愤怒,倒是头一次见他这么消沉。不过他们本也认识没多久,相处时间亦短,不理解他也是正常。
“阿江已安葬了”崔景钰低沉的声音将丹菲从走神中唤了回来,“舅父已经被部下草草葬在沙鸣,只等战事消停后,将他的坟迁回老家。而义云的遗骨一直没有寻着……”
好死不死要提段义云,好比一把刀子扎在丹菲的心窝上。丹菲疼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景钰,”丹菲深吸一口气,“我们才进京,就听到人人都在议论段家的案子。说因为有你作证,段将军才被定罪抄家的。你不想解释一二?”
崔景钰目光凌厉地往身后一扫。管事娘子急忙带着婢女们停下脚步,拉开了距离。刘玉锦跟上也不是,后退也不是,尴尬地站在原地。
丹菲好整以暇,抬着下巴看着他。
崔景钰峻声道:“我并未作证。我是无证可证明段将军无辜!”
“此话怎讲?”
“死无对证!”崔景钰咬牙,“段家父子,舅父的副将、帐下裨将,大半都已殉国。所有文书皆毁于突厥人放的大火之中。仅存的几个将领,不是官职低微,无法作证,便是已经被韦家收买,没反过来污蔑舅父就已算是有良心的了。”
“那段宁江交给你的东西呢?”丹菲质问。
“我拿出来了。”崔景钰露出讥讽又忿恨的笑意,“可韦家却早准备了伪造品,借内侍之手,将东西调换了。而后当庭验证,都说我拿出来的书信是假的。委婉嚣张得意,我倒里外不是人。”
丹菲怒道:“你这点准备都没有,还去同人打官司?”
“并非我想打!”崔景钰有些气急败坏,“韦温恶人先告状,告舅父恐吓勒索他。我刚回京,一口热水还没喝,就被叫进宫问话。你要我如何?韦家早有准备。伪造的书信、账册,甚至还伪造了舅父笔迹和私印!我所有的辩词不堪一击!”
“那你你怎么升的官?”丹菲一句话也戳了崔景钰的心窝。
崔景钰终于冒火,撕了矜持优雅的面具,“我亦是被韦家算计!”
丹菲啧啧,“算计你就是给你升官?这等好事我怎么从来遇不上?”
“蠢妇!”崔景钰怒道,“你根本不懂这等事!”
“好,我不懂。”丹菲气得笑,“我知道知道,段宁江和我都信任你,将关键的证据交你给,你却把事情给办砸了。是我无知,还是你没用?”
崔景钰好似挨了一记无形的耳光,脸色十分难看。
刘玉锦吓得捂住耳朵,沿着墙角退到了管事娘子身边。管事娘子大概也是头一次见家中一贯矜持优雅的四郎这样暴跳如雷,下巴都快掉下来。
“你去沙鸣是为了暗中调查段将军贪墨一事吗?”丹菲又问。
“是。”崔景钰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去年朝中就有人参他贪墨。武相当时不知怎的,指派我去调查此事。我要避嫌,却说我这亲外甥查,绝无作假的可能,弄得我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去。我刚到沙鸣,还没来得及向舅父说明情况,突厥人就打过来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回京后,武相死咬着舅父不放,韦家还拿出证据污蔑舅父。我猝不及防,又无证据替舅父辩白。圣人不听我苦劝,当场就判了舅父的罪。”
“你没有作伪证?”
“绝无此事!”崔景钰喝道,“这都是韦家时候放出的谣言。现在想来,他们当初挑中我,就是为了彻底置舅父于死地。你想,亲外甥都无法替他辩白,怎能不说明他没有贪?”
丹菲默然注视他良久,道:“崔景钰,你说韦家设计段家,利用你将段将军贪墨的罪名咬死。这话有合理之处。但是你如今官升两级,受了皇帝嘉奖。我怎么知道你没有从中牟利?”
“这便是韦家的阴谋!”崔景钰苦笑,“毁了我的名誉,于是不论我再如何替段家声辩,都无人会信我。”
“又或者,”丹菲道,“又或者,这是你的苦肉计?”
崔景钰大为光火,“我说了半天是废话?”
丹菲道:“你想让人信任你,可不是唾沫横飞地嚷嚷几句就成了的。如你所说,武三思和韦家污蔑段家,都设下这么一个精心的局,假证做得十足。你想洗清污名,要做的远比这更多。”
崔景钰沉默半晌,“这么说,你是信我了?”
“我可没这么说。”丹菲嗤笑,“对了,卫佳音如何了?”
“她回了自己家。”
“你没审问她?”
“我派人私下盯着她的。”崔景钰道,“她另有用处,暂时可以不动她。你不用管。”
丹菲嘲道:“她害死的又不是我的表妹,我才不用愁。”
崔景钰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跳。
“崔景钰,你自己藏一肚子秘密,却叫别人倾心信任你,怎么可能?”丹菲伸出三根手指,“不论阿锦是否能寻到她舅父,我们只在府上打搅三日。三日后,我们就不想同你再有半点关系。”
“那你自己呢?”崔景钰讥笑,“你的秘密,刘娘子知道吗?”
“你这什么意思?”丹菲警惕地问。
崔景钰却不答,利落地转身,衣摆划出一道圆润的弧线,修长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夹道尽头。
公主秘辛
次日,丹菲是在一阵阵清越的晨钟声中醒来的。
她有片刻的模糊,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下意识地唤:“娘……阿珠……”
总觉得下一刻,她的乳母阿珠就会掀起帘子,将热乎乎的帕子覆在她的脸上,唤她乳名。
“娘子醒了?”伶俐的婢女打起了帘子,“娘子起得可真早,天还未亮呢。刘娘子也还没起来呢。”
丹菲很快清醒了过来。
一般精致富丽的家什,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境遇。
“是么?”丹菲揉了揉眼,彻底清醒了,“她总起得比较晚。劳烦大姐去唤她吧。我们做客的,总不好比主人家还起得晚。”
婢女笑道:“家中崔公和几个郎君要上朝上班,才需这么早起身。夫人和女郎们也是天亮才起的。娘子也不妨再多睡一会儿。”
“醒了可就睡不着了。”丹菲笑着摇头,扶着婢女的手起身,穿衣洗漱。
崔家拨了一个偏院安置她们姊妹俩。院子不大,却整洁轻巧,用具一应皆全,俱都是精致上等的物什。服侍她们两人的婢女也训练有素,举止得体。
等丹菲洗漱完毕,天色微亮,刘玉锦也醒了。两个女孩用了朝食,有婢子过来,说段夫人请两位娘子过去说说话。
段夫人年届不惑,保养得极好,依旧眉清目秀、清艳动人。可见崔景钰出众的容貌,大半来自于母亲。段夫人其实是继室,前面的夫人卢氏生了大郎二郎和大娘,她只生了小儿子崔景钰和小女儿名熙萱。
丹菲是知道崔卢这类世家,轻易不与寻常家族通婚。崔公几个兄弟,不是娶的县主,就是王、郑之女。段家虽然也是世家,根基想比却浅薄很多,又是武人。段夫人在崔家站稳脚跟,想必是吃过一番苦的。所以她更加重视娘家。如今娘家遭遇灭顶之灾,她悲痛之余,想必在家族之中也越发尴尬起来。
“我昨夜梦到阿江了。”段夫人叹气道,“她来向我道别,要我多保重。我醒来后想起,就是一阵心酸。她只比萱娘小一岁。当初她娘去得早,她爹在外驻军,祖母年老多病,两个叔叔都在外地为官。于是我将她抱回来,在身边养了一年多,直到她爹将她接去沙鸣。我是当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
“阿娘,别说了。”崔熙萱拍着母亲的手,“你这样,让阿江姐姐也走得不安心呀。”
“好,好。”段夫人点了点头,对丹菲她们道,“你们两个孩子说是来寻亲戚的,可有眉目?”
刘玉锦道:“我有个舅父在京城,只是不知住在何处。我娘远嫁沙鸣多年,和娘家也不大亲近,也不知道舅父是否会接纳我。”
“都说见舅如见娘,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段夫人道,“家中管事对京城极熟悉,不如让他们帮你去找找。”
说罢,就让人将一个管事唤了来。
刘玉锦对那管事道:“我这舅父家姓郭,当年是礼部文书,八品小官罢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是否有变动。”
那管事道:“老奴这就去礼部打听,娘子请放心。”
崔熙萱道:“原来刘娘子的舅父家也是为官的,怎么令堂和娘家这般疏离?”
刘玉锦道,“家母乃是庶出,阿婆不待见她。阿娘又嫁得远,便极少和娘家来往。我往日多问几句,阿娘都不耐烦多说呢。”
“也是个可怜的。”段夫人温和道,“不知曹娘子家中有何人,可还有亲人在世上?”
丹菲神情黯淡,摇头道:“小女出身卑微,家世不堪与人道。”
这时有个婢子进屋来,递上一张帖子,道:“是宜国公主府送来的。”
又听闻宜国公主这名字,丹菲和刘玉锦也不禁好奇地对视一眼
这宜国公主李碧苒于两年前和亲突厥,后来还生下一个小王子,却不幸夭折。丹菲她们几个女孩子还为她争论过几句。不久突厥入侵,掀起战火,便谁记不起她了。没想宜国公主如今也已回到了长安。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是想得哪一出?”看段夫人的反应,似乎也同宜国公主不熟。
崔熙萱道,“阿娘,且先看看是为了什么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与我们有关的?”段夫人嘲着,对丹菲她们解释道,“这宜国公主本是上洛王的亲女,一丘之貉,能是什么好东西?这战火刚起,她就忙不迭跑回来了,倒是算得及时,同她亲爹一般精明会钻营。也不知临淄郡王素来聪明,怎么看不清她?”
崔熙萱接过帖子看了一眼,道:“公主听闻阿娘您身子不适,想登门探望呢。”
“往日从没来往的,你舅父刚被她亲生父亲诬陷了,她就上门来。她想做什么?”段夫人努道。
刘玉锦不禁道:“那可是公主呢!”
“你们当这个公主又有多矜贵?”段夫人嗤之以鼻,“那上洛王也不是韦皇后亲兄弟,不过是从兄罢了。韦氏当初都只能进王府做姬妾,这韦家能是什么大族?当初武皇后废了今上,韦氏一家被杀得个七零八落。韦皇后后来给父亲请封了王,才从族里找了个稍微过得去的族兄继嗣。这韦钟当年不过是个泥腿小吏。这宜国公主李碧苒乃是他的庶女,模样生得不错,因为要去和亲,才被封了个公主。半路出家的公主,又有何资格在我们崔家耀武扬威?”
崔熙萱道:“阿娘,别管人家当年怎样,如今她好歹是个公主,皇后是她姑母。她的面子,咱们总要给几分的面子的。为着舅父的事,四哥已经够难做的了,如今宜国公主主动登门,也是示好之意。再说,皇后之母崔王妃,还是我们兄妹几个的姑婆。这宜国公主是皇后养女,也算是我们家表亲,该称呼阿娘一声表舅母呢……”
“那崔王妃不过是你祖父的远房族妹罢了。”段夫人不屑,“都出了五服,两家也从来没什么来往。当初今上第一次登基时的时候,那崔氏对着我们何等趾高气扬,还让你阿婆给她行礼呢。幸而他们夫妻短命早死,不然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挤兑我们这房。”
丹菲眼珠一转,道:“夫人,恕小女多嘴。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宜国公主是从突厥跑回来的,没准还知道不少沙鸣的事呢。”
段夫人猛地睁开眼,“你这话说得有理。她想来看我们崔家的笑话,我也想问问她和亲的细节呢。”
崔熙萱松了口气,“我这就去回个信,明日扫阶以待。”
刘玉锦实在好奇,问:“这宜国公主同临淄郡王有什么关系?”
丹菲急忙瞪她。
段夫人倒不以为然,笑道:“这李碧苒,可是临淄郡王的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丹菲也惊讶,“临淄郡王这样年轻英俊的王子,红颜知己必定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