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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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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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难怪爹不择手段也要我练成“秘书”,后来高考恢复了,不择手段也要我考上大学。
  既然一切都是贫穷惹的祸,我们在《家庭教育》这卷中就从对于贫困者来说他们第一关心的事情就是“吃饭”说起。
  我们家虽然很穷,吃不饱饭,一天只有两顿饭,两顿饭都是“清眼亮眼汤”,我们家喝“清眼亮眼汤”都在沟里喝出名了,但是,就是“清眼亮眼汤”都没有多的,我个人的经验是,一般情况下我喝到第三碗,也就才半饱的时候,妈就要把我碗给我夺了,因为再喝,家里就有人一口也喝不上了。不过,我们家每年在吃的问题却有两件大事,一就是请张书记吃喝,再就是请大队其他所有干部吃喝。那可真的是大吃大喝。
  先说请大队除张书记外的所有干部吃喝。张书记是每天都有“过午”和“宵夜”,大队其他领导干部没有这好事,但一年里也会被一沟人除了少数那几家人外轮流正式请吃一回,我观察得出的结论是,这不因别的,就因为他们是领导干部,领导干部对于他们不是凡人,而是神人,领导干部自己也当自己不是凡人而是神人。这事情也已成了我们沟里的一道风景,一项定期举行人人有份的神圣仪式,一个习惯和习俗。
  每一年一进入腊月,沟里人就开始轮流请吃这些大队干部了,除了张书记外全都会一个不漏的被请到,还必须赶在大年三十到来之前把他们请吃了。不请张书记是因为张书记是“一把手”,是需要特殊对待、重点对待的。沟里人把请吃的这一顿饭叫做是给这些领导干部的“拜年饭”。这些大队干部的职位分别是大队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民兵连长、妇女主任、治保主任、大队会计、共青团团支部书记,八人一桌,不多不少,刚好坐一桌。这事情在腊月初一就开始了,每天这几位领导干部都不是吃一顿、吃一家人,而是吃好几顿、吃好几家人,不然,就赶不到大年三十到来之前把一沟里除了那少数几家人家家都吃了。大家排着队请吃这些大队干部,往往是在这家人的饭桌上还没有下席,就另有人家的主人到桌前来等着候着了。我还听人们私下在说,不赶在别人前头请吃这些大队干部可不行,因为到了最后几天,他们可能已吃得吃不了多少了,他们就会想这些最后请他们吃的人是不是故意到最后才请他们,在为自己打小算盘。在家里,我就听爹在说,我们家既不要在头两天请他们,也不要落到最后几天,最好是在初七、八左右。
  对我们孩子来说,腊月到了,年就天天在叩我们的心了,我们说不清年是什么,但是,它就是令我们激动、神往,让我们这一年有一个盼头、一个等待、一个憧憬。而腊月一到,大人们也开始天天议论年,关于它的来历、它的传说、“腊八”是个什么日子、“腊二十三”又是一个什么日子、什么日子之前必需给先人亡人上坟、什么日子之后就不能动土了,等等,也把我们的心逗得痒痒的。年少不更事,每年都看到一到腊月大队那些干部就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红红火火从这家吃到那家的景观,腊月又来了,又看到大队那一大串人人穿得鲜亮、个个都是人物的干部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红红火火从家吃向那家的景观,我们感觉到的只是年快来了的喜庆和红火,要是看不到这道景观,都会感到年就要到来了的气象少了一大半了。
  从腊月初一起,不只是我们孩子们,沟里所有院落的外边都站满了人,看那一串干部从这家走向那家,议论着、谈说着,说的都是好听的话,那一串干部听见了都会觉得耳根子舒服的话,那一串大队干部看这么多群众在观看他们、瞻仰他们,还像明星、像从神国仙界下到人间的众神一样向群众们招手致意,个个满面红光,笑得无比灿烂而温暖,就像是东方红、太阳升,他们把他们的温暖慈爱的阳光洒向四方、洒向黎民、泽佑万民。
  每一年一到这个时候,我们家里几个小的都在盼着请吃这几位大队干部了。这一是因为有这么多重要的人物一齐到我们家,还要大吃一顿才走,我们会感到家里这一天是多么喜庆、多么光鲜体面、多么充实,这是一年到头都不会有的;二是我们当然是有私心有盼望的,盼望我们也能给捎带上吃一顿好的,都过去一年了,我们可一顿好的都没有吃到。我们还生怕爹妈今年把这事给淡忘了,或打算取消了。爹妈他们呢,可不会淡忘这事,老早就在商量割几斤肉,肉的肥瘦程度该是怎样的,还要买些其他什么配料,等等。这几斤肉也是爹老早就割回来藏好等待那个日子的到来。家里有这样几斤大肉,我们心里就不会没有个盼头,心想再咋的,也不会完全没有我们的,哪怕只是个零头。
  那个日子终于到来了,那一大串大队干部来了,非常的整齐、非常的准时。这天一到爹妈就会严令加劝诱,要我和弟弟俩出去耍,天黑前不要回来,只留哥哥一人在家帮妈烧锅,给妈打个下手。但是,我们平时向往的就是出去玩耍,这天却爹妈再怎么弄我们也不出去了,要留在家里,爹妈也不好发作,就只有忍着我们了。再说了,我们也有自己的办法,假装出去,等那些大队干部到了,我们才回家去,这时爹妈就是向我们作个脸色都不敢了。
  他们,这些大队干部们可都是值得尊敬和景仰的神一般的爷爷、奶奶啊,他们见到我还总要把我叫到他们跟前,抚摸着我头问我多大了?会数几个数?还说我长得乖,聪明,长大一定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等等。我们心里有蜜一般的感觉。
  但是我们的心主要还是在灶房里面。灶房里香气四溢了,我们就去撑着灶头看着锅里,盼望妈会赏给我们一口。我们心想妈平时那样疼我们,今天可不会不赏我们吃一口。可是,妈在今天就像换了一个人,理都不理我们,最多把嘴凑到我们的耳朵旁就像在咬我们的耳朵似地说上一句:“要听话呀娃啦,拿出去都不够哪有你们的呀!”那样子还挺凶狠。我们呢,就争取表现,帮妈干这干那,即使帮了倒忙也还是那么勤快,为的啥呢,还是为了妈能赏我们一口。但是妈是那么坚决和绝情,绝对不会赏我们一口,就好像这就是她要坚持到底的人生原则。一年又一年,我们在这一天都没有能让妈赏我们一口,哪怕是只是一个肉筋筋,哪怕只是一口油炒的萝卜丝。看着妈一碗又一碗、一盘又一盘子给他们端出去了,我们指望这指望那,指望奇迹发生,但得到的都是失望,锅里面干净得就是伸着舌头去舔也舔不到什么,我们还在灶头上、砧板上,甚至于地下到处睁大了眼睛去找,找妈遗漏了的、不小心弄掉了的,但是,就是一个萝卜丝的惊喜也没发现。妈做得真的很绝啊!难怪她在沟里有厨房里的贤惠主妇的美名。
  对妈和灶房是没有必要再抱幻想了。我们就盼望那些大队干部会把我们几个小的叫去和他们同吃,至少是分一些给我们。我们心想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谁都会这么做,是人就会这么做。我是自尊的,虽然还那么小,但只要到他们入席了,我就决不会到他们吃酒的那屋里露脸了。再说了,爹也严令我们不准去。但是,我却在等待他们叫我,至少也要说:“那几个小的哪去了?叫他们也来一同吃点吧!”只是这会让我大喜过望的话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尽管我为听到这样的话把耳朵竖着,竖得都很累了。也许是因为我想就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有几次,就装着不是想和他们同吃的样子大胆地进到那屋里,到他们面前露露脸。但是,不管我在他们面前把脸露多长的时间,他们也全都像看也没看见我,看也看不见我。这就让我惊异和无法理解了。而他们一桌子人吃那一桌子好吃的的情景,则让我震惊了。童年就是经验震惊的童年。可以说,这一次的震惊不亚于我童年任何一次类似的经验。
  他们八个人八双筷子不停地、飞快地从碗里盘里夹东西送进嘴里,那样整齐划一、准确无误,就像在由同一个机关操纵。八双筷子几乎同时按下去,在桌子形成一个由筷子模拟出来的“漩涡”,同时挑起,挑起的那一遍东西如一遍旌旗猎猎、彩旗招展,八张大嘴同时张开,就像八个里面通红的大□□,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东西一齐塞进这八个大洞里,一齐狂嚼大咽,接着是八条喉咙同时鼓起一个大包,大包窜下去消失于喉咙之下,接着又是八双筷子同时杀向桌子……我觉得他们不是在吃,而是在抢,在战斗,八双筷子就是他们所向披靡的武器,他们不是八个人,而是八头怪兽。他们八双筷子在碗盘上敲击出的叮叮当当的声,他们的咀嚼声、吞咽声,形成了暴风骤雨般的交响乐。特别是他们一齐张开嘴后我看到的那八个大□□,给我的印象更是不可磨灭,我相信我看到的就是血盆大口,就是无底欲望的深渊,这个印象永远性的破灭了他们在我心中那他们是神人的印象,让我永远性的相信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神人,人们搞错了,他们自己也搞错了。
  爹站在桌子一角不停地给他们斟酒,谦卑地劝请着“尝尝这个,请各位领导尝尝这个……”他们似乎并没有听见,就像旁边并没有爹这么个人,爹只是专门给他们斟酒的机器,想都不会想是不是应该请爹也上桌和他们同坐,而这在我看来比他们不邀请我去同桌同吃还要不可理喻、不可思议。
  他们一同把一碗一盘抢完之后又一齐杀向第二碗第二盘,其间不会有间隙,也不见他们有谦让的客气和礼貌。八双眼睛直直的,盯着碗盘里的东西不放,叫我心里都紧缩地联想到了我心目中动物的动物——狗看人手里的猪骨头的那种眼神。但是,他们个个又都是天下舍我其谁的样子,口中一边吃一边又在讲话,说的尽是崇高之言、崇高之事,是大事、国事、天下事,是普遍必然真理。他们全都同时又是一副他们这样吃可不是别的啥子,他们这就是为天下百姓而吃,他们这就是为救天下百姓于倒悬的战斗,他们这就是圣人、神人所为,就是那比圣人、神人还要高大、完美、全能的他们所说的“革命战士”为了百姓牺牲自我、奉献自我的革命行动。这绝对不是夸大其词,更不是有意识的讽刺,而是他们真的是这个样子。
  我就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下去了,为了我自己的体面,也为了他们的体面。我的心紧缩而疼痛,感觉到他们的每个人咀嚼都是在嚼我的心脏。我只有丁点儿大,但我心里想的就是如何承担这个真相,反思这个真相。
  虽然来年腊月到来了,我仍本能地盼望爹请吃这几位大队干部,但是,一年又一年过去,在爹再请吃他们时我的心情就越来越古怪、奇特。他们出现在我们家里了,如往年一样看见我就夸我长高了,还抚摸我的头,这就让我感到羞耻了。我只盼望着他们尽快吃了尽快离去,觉得这是对我好,也是对他们好的事情。我也盼望奇迹发生,盼望他们要么叫我们几个小的上桌同吃,要么请爹上桌同吃,让爹不只是一个给他们斟酒的。而我这种盼望已经不是为了那一口吃了,而是因为我们做人到底该怎么做了。
  每一年都是他们在我们家刚开始吃的时候就有人来等着了,等到他们吃完把他们请去继续吃。我发现了他们从来也没有邀请过这些人上桌和他们同吃,爹也从来没有邀请过这些人上桌同吃,最多给他们抬个板凳让他们坐在一旁等,对有的人连板凳都不会给他们抬一个。这同样是让我震惊,让我心里失去安宁,动荡不已。我设身处地地想,觉得换了我,无论如何我也不应该让自己是坐在一旁等着的,受不到任何邀请,甚至于受不到尊重的人,也不应该让自己是只顾自己狂吃大嚼毫不考虑他人甚至于毫不尊重他人的人,不应该让自己是……人是什么?人到底该是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人?我满脑子就是人、人、人,而且让我那样纠结,那样沉重。
  不过,我和他们一样,到底首先是一种动物、一种生命。所以,就是我有了这种奇特和古怪的心情后,他们吃完了,走了,我也会和两兄弟一样扑向桌子,到处找他们吃剩下的、遗漏的、不小心弄掉了的。可是,一年又一年,我们都什么也没找到过,真的是连一根萝卜丝都没有找到过。一年又一年,连一根萝卜丝都没有找到过,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叫人都对整个生活、整个世界、整个人生失望极了。他们唯一给我们剩下的就是几口空碗盘。几口空碗盘被我们称之为“油碗”,最终成了我们三兄弟抢夺的对象。“油碗”,顾名思义,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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