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虽然还没有经历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的事情,但我脑子里想的实际上就是只要他们进这屋来了都看得见这个神秘黑物,那这个神秘黑物对于他们就会成为我不认识的姑娘之死那样的事情,成为我不认识的姑娘死后那具尸体那样的事物,成为他们以千奇百怪的态度对待的事情,甚至于成为他们玩弄、游戏、娱乐的对象,而很显然,“鬼神事物”,即使是将我们一般所说的实物“化”成了虚无并取而代之的“鬼神事物”,是绝对不可能成为人们这样的东西的。所以,这屋子的所有“鬼神事物”,包括这个神秘黑物,如果它也是“鬼神事物”的话,是爹妈他们,还有大队干部们这时候闯进来无论如何也看不见的。这和这些“鬼神事物”是不是仅仅是我的幻象而已、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真实本身”是无关的。但是,我能够说他们这时候闯进来看不见这个神秘黑物吗?他们看不见,走到神秘黑物所在的位置上来,会不发现自己没有了影子,会不发现那堆“干粪”没有了吗?而这和他们看见神秘黑物有什么区别呢?所以,这个神秘黑物不是“鬼神事物”,必需重新理解和解释它。
“白色神魔”和“墙上黑神”,他们看不见而我却看得见这两者可以不发生矛盾。“白色神魔”虽那样壮丽,但实际上可以说它完全没有占据我们世界的时空,完全是我个人的幻象,我能够看见它而他们看不见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墙上黑神”虽然看起来让那堵墙不见了,全变成鬼神的黑暗了,这也不会使它我才看得见而他们看不见产生矛盾,这就跟高挂空中的同一轮月亮在不同的人眼里可以是白的也可以是黑的不会产生矛盾一样,即使他们看到的两种颜色中必定有一个是错的,和月亮本身的实际情况是不吻合的。即使那堵墙真的没有了也不会产生这样的矛盾,它没有了可以是仅仅对于我没有了,不是对于其他人没有了,它对于其他人还是一样的,这就跟同一样东西对一种生物可以是一种硬梆梆的实物对另一种生物则可以什么也不是,看不见也摸不着是一个道理。而神秘黑物却显然不可能仅仅对于我才是真实的,至少不可能是它能够使实物失去影子这件事情仅仅对于我才是真实的,而它不仅仅对于我个人才是真实的,它就必然成为人们戏弄、娱乐的东西,成为他们所说的“稀奇事”、“西洋景”,而它又绝对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东西,所以,必需重新理解和解释它。
我立刻做这件事情。我想到了很多解释,比方说,把它解释成“暗物质”,一种不同于一般物质、我们平时观察不到它、但它实际也是物质的一种的物质;把它解释成外星人,等等。
其中有一种解释很有意思,它仍然是根据爹所说的那种哲学设计出来的,却居然如此成功地解释了这个神秘黑物,而对于爹那种哲学来说,这个神秘黑物本是绝对不可能有的事情,谁说有这样的事情谁就不会被这种哲学的信奉者们所容忍。
这个解释是这样的:
这个神秘黑物什么也不是,仍然仅仅是我大脑里某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纯物理的光与电的一种结果。我大脑里某处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这些光与电把我大脑的这个地方烧坏了、烧焦了、烧黑了,这就有了这个神秘黑物了。
被烧坏、烧焦、烧黑的这一块仅仅在我大脑里,那为什么会有看起来像在外界的这么一个黑物,而且它还把那么一堆外界的实物给罩起来了,让它没了它本来有、必然有、不可能没有、不可能不是那样子的影子,还可能让这堆实物本身都成了虚无呢?这不奇怪,因为,根据爹所说的那种哲学,如果把它坚持的原则坚持到底,那么,就只能说,我们看到的、接触到事物都仅仅是反映在我们大脑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证明它们就是与我们的大脑无关的、完全独立于我们的大脑而存在的爹所说那种“客观事物”本身。一定要说事物就是独立于我们的大脑和认识而存在的事物,我们看到的就是事物的本来面目,那这就只能成为一种信仰或迷信,而不是一个证明。所以,根据爹那种哲学,完全可以说那堆“干粪”本身就是反映在我的大脑中的存在,而不是什么外在“客观事物”。这和放电影是一个道理,事物就是放映在大脑这个银幕上的“电影”,那堆“干粪”本身就是放映在我大脑这个银幕上的“电影”的一个小场景,如果刚好是放映这个小场景的那块银幕被烧坏了、烧焦了,放映在那里的电影也变形了,甚至于没了、看不到了,出现那堆“干粪”没了影子,甚至于成了虚无的情形会有什么奇怪呢?
爹当初给我讲他这套我们是如何看见外物的哲学时,我根据爹以电影为类比而发明出了“反映幕”这样一个词,意思是外界事物如电影放映在银幕上一般把它们的影像“映”在“反映幕”上,如此我们是看见外界事物。我在开始用“反映幕”一词时所指的是我们的大脑,但是,在接下来深入的思考中,我不得不发现,“反映幕”不可能是大脑,因为大脑也是“反映”在“反映幕”之上的,所有一切看得见的、摸得着的、闻得到的、想得到的都是“反映幕”上的“影像”而非“反映幕”本身,“反映幕”反映一切,它本身却绝对不被反映,就像我们用眼睛看一切眼睛却看不到它自己一样。我最后不得不看到,“反映幕”是“无”!当然,我知道它不是真的虚无,而是对于我们的认识来说它像是虚无,它是真实的,绝对真实的,甚至是真实本身,但是,它又绝对不是一个东西,一个事物,一个认识对象。我能想到这个“反映幕”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意识本身。所以,我最后不得不面对的就是,“意识”是我们无法认识的,对于我们的认识来说“意识”是“不存在”的,但是,恰恰是“意识”才是真实的,才是那绝对真实、甚至唯一的真实本身,意识是独立自存的,不可能如爹所说的是我们的大脑的功能,相反,大脑只可能是意识的一种工具,没有这个工具,意识有可能仍然存在,它就是存在本身……这个思想把我吓坏了,对它选择了暂时不再管它了。但是,它之所以吓坏了我,并不只是因为它和常识还有爹那套哲学的差别那样大,更因为我无法否认它的力量。在今夜这个特殊的夜晚,我虽没有想起当初如何得到它又如何放弃了它,但是,它对我最后理解面前这个神秘黑物,也可以说理解自己、理解存在、理解宇宙的潜移默化的作用是无法估量的。
除了用爹那套哲学讲的我们是如何看见外物的道理解释这个黑东西外,最后,我还弄出了这样一个解释:不只是“白色神魔”、“墙上黑神”,这个神秘黑物,还有整个圈房,圈房里的一切,我自己,都是我的一个梦。现实的我在哪里呢,在我的学习屋里已经睡了几天几夜里,爹妈他们,还有其他们人正在我身上紧张地开出大大小小、形形□□的许多口子,放出大量的血,床头边一个盆子里满满一盆子血,都是从我身上放出来的,他们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从沉睡中醒来,他们相信我再不醒来就没救了,而我呢,不做完一个长而且大的奇梦是不会醒来的,爹妈他们却不知道这个、不管这个,只求我就醒来,顽固地要我就醒来,以致他们这样搞下去我的去路只有一条,就是因失血过多而死,而到那时,他们还会说,我是因抢救无效而死,他们已经尽力了,对我什么都做了,对我什么没有做啊!正如爹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境就是现实在人的大脑里扭曲变形的反映,这神秘黑物、“白色神魔”、“墙上黑神”就是他们对我这样做在我梦里的扭曲变形的反映。
我不得不承认,最后这个解释是最符合“事实”的解释了,如果“事实”只能是在爹所说的那种哲学中能够得到解释的“事实”的话。但是,这个解释和前面几个解释一样,同样让我产生了一种彻骨的恐惧。是的,如果事实就是爹妈他们正在对我开那么多的口子,我不会因为睡这么久、做这么长而且大的一个梦而死,却会因为他们出于他们毫不怀疑的爱心和救赎之心在我身上开那么多的口子放那么多的血而死,我怎么不会有这种彻骨的恐惧。同样的,如果神秘黑物就是因为我脑子里有那么一块被烧坏、烧焦而有的,我又怎么不会产生彻骨的恐惧。我总是在恐惧中,总是有恐惧和颤栗掠过我的灵魂,但是,没有哪次恐惧有这几次那样深沉和彻底,所以我把称之为彻骨的恐惧。同时,这几次恐惧引发的都是立马逃到爹妈那里去、逃到大人们的世界里去的几乎不可遏制的冲动,看到自己只有向大人们投降,也只有大人们才能救我。但是,我到底没有逃到大人们那里去,仍然如生了根似的逗留在这几个“鬼神事物”,尤其是神秘黑物面前,一定要解开它们给我出的黑色难题。
我在把一切都解释成我的一个长而大的梦并灵魂中掠过那一阵彻骨的恐惧之后,我还用手去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看自己是否感到痛。他们说,要判别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掐一下自己,如果感到痛就不是做梦,感到不痛就是在做梦。但是,我刚这么一做就轻轻地、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是“可爱的小宝宝”,也笑自己这么做其实就是为了嘲笑“可爱的小宝宝”。“可爱的小宝宝”就是这个世界要每个人都是的人,谁不成为“可爱的小宝宝”他们就是不可能放过谁的。虽然“可爱的小宝宝”是断然不可能做出我这样的事情来的,不可能站在这样的需要绞尽个人的脑、个人的心、个人的一切、甚至于个人的生命去理解的“事物”面前的,但是,假如他们站在这样的“事物”面前了,他们一定会通过掐一下自己的大腿来验证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而且他们会如此可爱,一定验证出自己就是在做梦,说着就跑到大人们那里去了,把这事情永远忘记了。我发现自己也掐自己的大腿就为嘲笑他们要我成为的那种“可爱的小宝宝”,也在告诉自己,不要做那种“可爱的小宝宝”,他们说什么就信什么,不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不用自己的脑子去想,遇到我眼下这种事情的时候,早就逃到“爹妈他们”那里去了。我这也是进一步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神秘黑物弄个明白,并最终听从那种召唤,进入到它里面去,无限平静地端坐于其中。
这几次恐惧过后,我平静了,再一次平静下来了。我也不再发明这样那样的解释了,而是再一次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地观看这几个“鬼神事物”。答案就在它们自身身上,我唯有向它们开放、让它们本身的真实向我展现出来,我才可能知道答案。
夜已经深了。灯盏燃得那样明亮,火苗上直直的油烟偶尔因进屋的夜风而轻轻地摆动,圈房里的一切都被灯盏照耀得那样清楚。这通常是深夜的特征,深夜的灯光会显得特别明亮,深夜灯光里的东西也会显得特别清楚。当然,圈房里一切都这么清楚明白,不管是我熟习的平常的一切,还是今夜才有的那些不平常的一切,都像是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的理解。当然,屋子里的一切会这么清楚明白,还因为我把灯盏不再放在那个位置上了,而是放在屋子中央那个专门用来放灯盏的位置,我因为总是不把灯盏放在这个位置上而挨过爹好几次打,灯放在这个位置上,屋子里的东西的影子都会显得更“正常”,更符合它们的本来的样子,而不是灯盏放的位置低,东西的影子会显得比实物大许多,而且怪模怪样。
我把屋子里的一切都环顾一遍后,就去看那个几个“鬼神事物”。“白色神魔”仿佛也因为是深夜了和包围在深广的寂静之中而燃烧得如午夜的灯盏一般,只不过很显然,它可不是人间的灯盏。它的形态稳定如一,其明亮程度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只是它这种明亮并不刺目。我看过的最震撼人心的月亮是有一回午夜我起夜到院坝中央抬头看到的那个高坐天顶的满月。我不怀疑我看到的那个最震撼人心的月亮是照耀地球的午夜的月亮,而眼前这个“白色神魔”就是普照宇宙的午夜的月亮。虽然它的光辉严格囿于它自身,并不走出来照显世间任何东西,但是,就和当时看到那个震撼人心的午夜的月亮的一样,看着它,我就看到了它的光辉在宇宙中的所有事物上闪耀,它的笑声在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那里回荡。我看着它,不怀疑自己看着的就是端坐于宇宙高空中的女神,不能把称它为它,而要称为她,她既无限舒展自如地端坐于宇宙高空之中,又在我面前,几乎和我脸贴脸。她朗朗地笑着,如日月,如星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