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一切听之任之,还在梦中找了那么多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人在梦中也自欺欺人!人需要睡眠这一件事是怎样可怕的、不可被原谅和饶恕的啊!
我把在我屋里和墙里的他们全都认真地看了一遍。他们没有离去也不会离去了,只等我今夜睡着后又开始对我进行那一切,直到我给这个世界又增加一具行尸走肉。对于他们,他们对我这样做不过是在清除一堆他们认为有毒的垃圾,或是在把一堆有毒的垃圾处理成他们认为的有用的资源。但是,如果我是醒着的,他们就是“凝固”的,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一定要等到我睡着以后才能够开始对我进行那一切。不过,这不是说我醒着的时候他们就真在那儿等我睡着,而是,我和他们在两个不同的时空,我醒着的时候他们那里的时间是停止的,如果我永远是醒着的,他们那里的时间就永远是停止的,他们也看上去都是“凝固不动”的,就像永远在动着却永远也没动起来,对他们“凝固不动”的这段时间他们没有一点意识和知觉,他们不管“凝固不动”多长的时间,等他们又动起来对我进行那一切时,这段时间于他们也是为零的,所以,对他们而言,他们对我的行动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不可能因为什么而停止,更不可能因我的作为而停止。
我看明白他们这些后,走出去,以我已经那样残败的生命。我在外边看到的情景就远非是前几日可同日而语的了。那些公路、飞机跑道、铁轨,就算我们这里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矿藏人类将在这里进行大会战也不会修得那样完备,而且再也没有抹掉、掩盖,整个山村已经被征用了。继而我看到整个山村的房子都没了,推倒推平了,树木几乎一棵都不剩了,四面的山也都被推倒推平了,田地、庄稼、道路全都无影无踪了(当然,这不是说我就看不到我们沟实际上什么都还是平时那个样子)。我还看到了一架架巨型飞机,一辆辆只有神一般的人才配乘坐的轿车。没有看到在屋里和墙里的那些人,他们要到晚上才会出现。但我看到了那两排如墙一样一直排出沟去了的士兵,他们荷枪实弹、威风凛凛,我都看见了他们红色的帽徽领章,还有他们手中的钢枪上的刺刀闪出的寒光。我看不见他们的脸,他们都是没有脸的。我看一沟人都似乎只有我才看得见这一切,沟里什么对于他们都和平时一样,连一根草都没有动过。不过,我也知道,对于他们,就是事情真这样了也是一样的,他们从此什么也没有了,家园没有了,田地庄稼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为修那飞机跑道、铁轨、停那些车辆的坝子把他们的儿女们都直接浇灌在钢筋混凝土里面永远也出不来了,对于他们也是一样的,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切和昨天完全一样,明天和今天仍会完全一样,他们至多会变成新发生的事情,不管它是什么事情的看客。
这一整天我都看得见那些飞机跑道、铁轨,还有那些士兵,特别是他们那帽徽领章和他们钢枪上的刺刀的闪光。我当然知道其实这些都是我的幻觉,还想,既然是幻觉就该慢慢消去才对。但它们没有消去。对此我是这样震惊。而一到天黑,这一切都陡然更加生动了,似乎是突然之间活跃起来了。在户外,满沟我都看见他们了,那种神人样的,他们是不动的,“凝固”的,要我睡着了以后才会像我们人一样活动起来,但是,他们这不动之中是怎样的气势、燃烧、生动、作为和力量。进到屋里,看见屋内、墙里面,他们已经不知增加多少了,而且还在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断在涌来,不断地增多,他们个个都有和人体一样大小,也是人的样子,但是,很显然,我屋里和墙内可以容下千千万万的他们。我还看到了他们有的手里拿着那种可怕的仪器,有的手里拿着刀子,刀子闪着寒光,有的手里则是那种用来记录我的罪恶的本子。我看见的如果不是幻觉,就是真正的鬼魂,一群阴森森的看似动也不动地庄严、沉默的鬼魂。我还不能怀疑自己看见了他们在拉开场子,摆上机器,打开把一沟照耀得如同白昼的电灯,一沟人都跑出去看那飞机的降落,火车的开进来,一见他就足以把千百万人吓破胆的大官从轿车里钻出来,天兵神将般的人在从飞机、火车上走下来……
我没有办法,站在床前动也不动,一直看着那屋里和墙里那些“人”,和他们面面相觑,他们都动也没动又都在动啊动啊,我感到就是像这样站下去,他们迟早也会到我跟前来和我鼻子顶鼻子。但是,我听到了鸡叫。这是第一遍鸡叫。我说着就上床睡了。事情就好像这声鸡叫触动了我的一种意识,使我再一次不把这些“东西”当回事情,还心想明天一醒来什么都会恢复成过去的模样,所以就上床睡了。
第73章 第 73 章
i 战胜自己
但是,第二天醒来所看到一切,不论是我屋里的还是外面的,就是语言无法表达的了。我只能说那是一种爆炸,我的屋子、我们沟、我们整个世界、整个宇宙都爆炸了,炸成了一片废墟。不过,我知道真正爆炸的只是我自己,我的神经,我的心智,我的生命。我要么完蛋要么自救。
就从这晚上起,我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每天晚上在床前的站立,一晚上也没有中断,一晚上也没有偷懒,一晚上也没有马虎,而且每天晚上都是站到了鸡叫第二遍才上床睡觉。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是除天刚黑那会儿外天最黑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个时候天就亮了。若是那些需要早起赶早路做早事的人,这时候都能听到他们起床开门关门和弄出一应响动的声音。整整一年之中,我每天晚上都是在爹要我睡觉我就睡觉,上床熄灯后就悄悄起来在床前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这个时候,天亮前最黑的时候、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有早起的人弄出的响动的时候才上床睡觉。
虽然我会一上床就睡着,绝对不会做一个梦,绝对不会在睡眠过程中身子动一下,上床躺着是什么姿势,醒来就还是什么姿势,但是,我也会在必须醒来的时候准确无误地醒来并正常地去上学和做一天的事情。在床前站一整夜,对我这一天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了,我没有感到过疲倦,感到过睡眠不足。
夏天到了,我在站立过程中会把衣服穿得厚一点,是减少蚊子对我的攻击,我还会定时抬起一只手把围攻我的蚊子赶一赶。寒冷的冬天到了,每晚的站立我会穿得厚厚的,是为了不至于着凉了。
那种在屋里和墙里的“人”,包括一到天黑我就在满沟都看到的他们,虽然一定会因为我每天那点严格有限的睡眠而距离我更近一些,从他们那种状态中更走出来一些,就是变得更真实和生动一些,但是,他们始终也无法真正接触到我,就好像我虽然每天都有一会儿那样纯粹和深沉的睡眠,但这个时间很短,使他们没有近我的身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有那么一个似乎是真走出来了,意思是它不再是它那个时空的而是我们这个时空的一种存在了,对这种存在,我们一般把它叫做实物。它在他们那个时空我看到的只是我的幻觉,而在我们这个时空来了,就不只是幻象了。平静、平静、平静,我知道只有平静才能救,正如也只有我才能救我。我只有我自己和平静可依靠,我自己和平静就是我的一切。所以,我仍然充满信心地坚持我每天晚上站立。
夏天晚上我是不关窗子的。有一天晚上,应该都到半夜了,强烈的月光突然透过全开着的窗子照进我的屋子,把我整个屋子照得如同白昼,而这个似乎已经走出来的“人”正好就在月光整个能够照着它的地方。它一直黑黑地、生动地、熠熠然地立在那里,一天比一天离我更近一点,也对于我更真实一点。我如此惊讶地看到,在月光中它竟然显出一个鲜明的、立体的形体,虽然不是黑黑的,是半透明的一种什么,却还真得说它是我们世界、我时空里的一种存在了。我想起爹对我讲过的外星人,我想,也许外星人就是这样来拜访地球人的,也许外星人它还就是这个模样。不过,我没有吓坏,坚持住了,继续我的站立。
爹经常对我讲,我的读书学习考大学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我要吃十个百个千个万个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多的苦,我才能脱掉农皮考上大学。在读书学习上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是,如此每天晚上在床前站到鸡叫第二遍,一天也不拉下地站一年,却真的是一个二万五千里长征,如果二万五千里长征真像他们说的那样苦的话。这种苦不是像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来自对外界的困难的忍受和克服,而来自于对自己身上我称之为“人的惰性”那样的东西的战胜。
和我已经一次又一次经验过的一样,站立的时间越长、坚守的时间越长,去躺下、去睡觉、去随意自由地活动的欲望就越强烈,强烈到如烈火烧身,亿万毒虫攻身,直到就像我身体的一半细胞成了纯青的火焰,千姿百态、细致入微地烧我另一半细胞,也像我的亿万细胞就是亿万毒虫,它们互相攻击、互相噬咬,但它们每一个的痛都是我的痛,每一个的伤口都是我的伤口,而对此我什么也不能做,做什么都无意义,唯有不再坚持这种站立,只要不再坚持了,就会一下子什么都结束了,火焰都熄灭了,毒虫全都无影无踪了,我的身体、身体的所有器官、身体的所有细胞都恢复正常了。但恰恰这个是不能做的。
在绝对忍无可忍中,我发明出了一个办法,这个办法不到绝对忍无可忍的时候它也不可能被“发明”出来。那就是我让‘自己’,它们当然不是真的我了,只是我的幻觉,从我身体里分裂出来去干所有那一切因为“人的惰性”而我想干却不能干的事情。我一个又一个‘自己’从我体内分裂出来,跑上床去睡觉,在床上爱怎么睡就怎么睡,摆出无数不同的、舒服自在的姿势,这不管用,仍然无法克服那只需要上床睡觉的火海一般的欲望,就让这些‘自己’更多更快地从我体内冲出来去睡觉,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也一个个更加鲜明,如火如电,这样一来每一个从我体内分裂出去时我都会体验到身体被生生切割的疼痛,这是一种生理上的疼痛,特别是心脏部位,感觉是整个心脏被切成了两半那样的疼痛。结果,成千上万的‘自己’涌向床上,在床上爱怎样就怎样,甚至在狂欢做乐,□□上都成了一个疯狂的光的海洋、电的巢穴,更像是一个魔鬼的淫窟。而这一景象对我越真实越好、越鲜明越好,我因之而承受的生理上的疼痛越强烈越好,只有这样,我才能战胜那如火海一样包围我、烧我的去睡觉而不是这样动也不动地站立的欲望。
我还看到多少‘自己’在地上乱爬乱滚,学猪拱地、学饿狗抢食、学猫□□,在屎坑里打滚,在尿坑里狂欢,丑态百出。我还看到更多的个个都是动物模样的‘自己’从我体内爬出来了,就像我这种站立使它们在我体内再也呆不下去了,只有逃出来了,也像是我这种站立解放了它们,它们终于逃出了我这个监狱而获得了自由。说它们是动物模样那还只有史前动物才会是它们这模样,那像蜈蚣样的,是一条大得有几米长、占了半间屋的蜈蚣,那蝎子状的,头上那对钳子就有斧头那么大,那是一只蜘蛛的,我的床也没有它大,腿就有我的腿粗。更多的动物就是无法描述的了。它们源源不断地从我体内爬出来,在我的屋子里肆意妄为,为所欲为,它们那种种表现,种种丑态、怪态,无法言表。我的屋子就那么大,它们的一个也有半间屋大,可是,它们成千上万地涌出来了,却不见有一点拥挤,我小小的屋子看上去成了无边无际的,成了远古时代的一整个原始丛林,麇集了远古时代一整个原始丛林里的所有动物,所有这些动物都在尽它们的本性和本能地为所欲为,不管这让它们展现出了何等的丑态、怪态。我被包围在这些怪物里面,动也不动,无限平静地看着这些怪物的表演,如同看着虚空一样,这些怪物越是这样,越真实、鲜明、疯狂,就跟真的一样,我就越能够动也不动,越不再感觉到这样的站立有多么痛苦艰难,越能平静地看这些史前动物各种各样的表演,就像看虚空一样。
再后来,所有这一切都消失了,我也经过了如此站立一年的过程中最困难、最考验人的那个时期,站立,不管动也不动站多么长的时间,对于我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轻松的事情,最终完满地实现了给自己定下的目标。
第74章 第 74 章
太阳·第五卷 、神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