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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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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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下午,我都还看见那几处车胎印。真希望风吹过,扬起沙,把它们掩没掉。不过,这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就发现前晚上发生过的昨晚又发生了!这次他们来的人就多多了,对我做的事情规模大多了。他们把这屋里所有属于我的,所有我沾过的东西都检查过了,甚至于昨夜我从鼻孔里呼出的气体他们也全都检查分析过了。最大变化还是我自己身上。我发现他们已将我的身体剖开过,还取走了几样东西!这样的东西我平时没怎么意识到,它们在心、肝、肺那样的器官的里面或下面,不是心、肝、肺,却比心、肝、肺对于我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重要多了,而且只要被取走了,就立刻能够意识到,想回避都不可能。我对自己是一个人和自己的意识更强烈而深刻了。可是,我却不得不面对自己作为一个人和自己在开始不可逆转地被侵占和剥夺了。
  我不能不面对这几样东西我是再也要不回来了,它们现在正放在他们的会议室或实验里,一大群具有高深学问、绝对忠于职守、绝对冷酷的科学家、作家、思想家那样的人物在对它们进行解剖、分解、研究、分析,和摆弄几个瘟猪瘟狗的心肝没有两样!冷冰冰的报告将被写出来,这些报告全都是我这几样东西如何作为是人类的敌人、如何对人类构成严重威胁的报告。这些报告都会在他们神圣而庄严的会议上被一位高权重的大官拍板定案。这些报告的内容会是什么样的,那会议上大官的拍板定案会是什么样的,这些全都是可以想象可以预料的,想想它们我就发抖!我只有去死了。可是,死了也不管用,他们会在我坟前开万人□□大会,挖出我的尸体,对我的尸体宣布我的罪状——这些罪恶先前还一点未曾被人们、我们沟里的人和爹妈他们知道啊!我呆坐床上,是那么仇恨、悲哀、害怕。
  我这才意识到,可以取走我的心、肝、肺,甚至脑浆,但不能取走那样的东西;我才知道谁都没有对谁可能取走那样的东西的权力和能力,但是他们有,他们能够!他们是人民的父母、保护神、救世主,他们有钢铁般的意志,有神一般的无所不能的能力,有对人民无限的责任心和永恒的爱,为了他们的人民,他们什么都会干,什么都干得出来,是不会考虑任何人的死活和任何东西的存亡的,他们永远令一切人民的敌人闻风丧胆,而我,天然的就是人民的敌人,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人和是我自己,仅仅因为我如此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注定了是人民的敌人,所以,他们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从我懂事那天起,我就开始意识到,仅仅我能如此充分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就是世界的敌人,存在的敌人,现在,我终于不得不真正面对这个可怕的事实了。我所做一切就为把自己藏起来,就为不他们发现和清算,可是,看来,这没有成功,也不可能成功。
  从我屋里和我身上他们留下的全部、搞出的全部看得出来昨夜他们为了我不仅开来了很多车,卡车和坐大官的轿车,还有飞机和火车那样的东西,各色人等来了至少有几千,场面就像我们这里发生了大地震、大瘟疫,或在我们这里发现了个里通外国的大敌巢一般,只不过一沟人睡得跟死了一般,我也睡得跟死了一般,这时候才发现。不过,为了就是像我们沟的人们那样的人们过得幸福美好,他们总是在这样干,总是在干这样的事,所以,沟里人也本来就不会对这样的事情太在意。
  传来爹喊我快起床上学的声音,这让我一激灵,把昨夜发生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了:他们从火车、飞机上搬下来大电灯,安装好把我们半条沟照得如同白昼,我这间屋子就是这个白昼的中心,他们又搬来那么多的机器、仪表,我这间学习屋的墙对他们形同虚设,以我这床为中心的一个特大化学实验室一般的场景摆布出来了。这些神人中的神人,也就是神人的领导们在指挥,地上拖着他们令人敬畏的鬼神一般的影子,其余的人都像运转绝对良好的机器上的各零件一样绝对服从和顺从着这些指挥,沉着、紧张、有序地工作着,科学家们对我动手术,戴着白口罩、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小姐穿来穿去,作家、记者、诗人、思想家、秘书们在准确无误地记录着,对我从身体里取出的每一罪恶之物都写出了闻之让人胆寒的文字……
  看到了这些,我全身汗水滚滚而下,让我就像从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他们留下的痕迹太多了太突出太醒目了,他们也不需要掩盖这些痕迹了。我还小心的揭开内衣看了一眼,看到肚子上貌似完好无损,但一眼就可看出他们在我肚子上打开过一个两尺长的口子!
  我真想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但是这没有意义,还得装着没事似出门去上学。一走到外边的大路上,一眼就看到了昨夜沟里的确开出过一条飞机跑道和一条火车道!还有那条公路,那个大得吓人的平出来摆设那些对我进行那一切的机器的坝子。只不过他们为了不影响我们这里的人们正常的工作、生活和睡眠而临走时把这一切都弄得好像没有过,连一根禾苗也没有受到损伤,他们不仅一定这样做,而且也有能力做到,还会做得比原来的更好,好上数倍,所以,不要说我,就是一沟人,只要留点心,都能一眼就看出来。我偷偷看人们,看人们是否留意到了昨夜沟里发生这些事情,是否在议论它们,尽管他们把这样的事情当着最寻常最一般的事情,甚至当什么事也没发生,那是可以理解的,就像如果他们如此神往地称道这些神人们、歌颂这些神人们、继这些神人之后来整治我不放过我而理由是这些神人们已经定我为罪人了,那同样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的,不这样才怪了。
  一天过去了,晚上又来了。学习结束爹叫我睡觉,抬起头来就发现他们已经到了!这一次来人之多,规模阵容之大之完备是昨夜无法相比的了。我浑身一冷,还发现来了一支军队!这些军队把我的住处围个水泄不通还排成了两道城墙一般的队列,是为保护一条一直通到沟外的通道,这是一条运送大官和那些科学家、思想家、作家们,还有那些设备的通道。一切只等我睡着了就会开始了。我看到,我只有丧失需要睡眠这一生理功能,从现在起就不睡觉,一眼也不睡,才能使他们无法接近我,而事实是,我再不能让他们接近我了,再不能失去一样那比我的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和让他们把我这样的东西拿去那样对待,那样羞辱!
  然而,瞌睡的力量是那样巨大,它终于战胜了我。而且,我还看到了,其实他们并不是对我一个人这样干,而是天下没有人不会被他们这样干,天下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被他们取走了他们所有的那些长在他们的心、肝、肺里面或下面却比他们的心、肝、肺更重要的东西,没有了这些东西人就只是一具具空壳,一具具行尸走肉,但是,他们不是也活得很好吗?他们不是都当是再正常自然不过的事情接受了吗?而且,不是一切都在说被他们这样是每个人都应该的吗?不是这几晚上发生了我身上那些对于我比我的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被取走的事情,并没有人对此大惊小怪吗?我的损失是无形的,既然是无形的,那就不是真实的,人只应该只可能为有形的东西而活着,这不是这世界所有的人都在以一切方式告诉我的道理吗?
  就这样,我到底还是上床睡了。
  但是,这一夜是怎样一夜不安的睡眠啊。我还从未有过睡着以后受到这么大的自我折磨,经验这么可怕的经验。一睡着我就感到自己在受到不知是谁的手百般千般的翻弄和折磨,一刻也没有停止。我感到我在被“他们”剥去衣服,在向“他们”顺从地展示自己最隐秘最不能给人看的,我身不由己,抗拒着又听之任之,有一种强烈的羞耻意识却又被沉重的瞌睡搞得混乱不堪,难以名状。
  我感到“他们”在深入,在无情地深入,我确实是在遭受着一种莫大的、无法言表的□□,但是,好像我不是别的,本来就不过是半边猪肉而已那样的存在,所以,刚刚强烈地意识到了的被□□感跟着就像丢掉一样无用的东西一样丢掉这种被□□感了。我深切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弱女子,在被一群野蛮的暴徒肆意□□□□,可是,这同时又是一个朦胧的意识,跟着,它就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睡在我身边,是她在被一群暴徒□□,这事情与我无关,我只需要睡眠,无梦的睡眠,睡吧睡吧,不要管她和他们,他们爱咋的咋的吧。
  但是,我要的睡眠没有来,我看到了“自己”,一种把世界都铺满了的罪恶之物,那样不可名状,那样壮丽辉煌,令人叹为观止。它毫不设防地摆在那里,被无数我看不见的手随意地摆弄,全当它是垃圾那样的东西,它也必将在他们这种摆弄中被整个毁掉,变得一文不值,而实际上它的重要、意义、价值、尊荣、庄严、崇高、伟大是无法估量的。但是,我看不见这些如此对待它的手,我就拿这些手没有办法。我也被我的“自己”是如此壮丽辉煌震动了,我的“自己”只不过对于那些把它当垃圾的手才是那样的罪恶,它是那样的罪恶还就因为它是如此无边无际的辉煌壮丽。我被震动了,也被震“醒”了,意识到了自己当以无限的虔诚、忠心对待我的“自己”,爱它,保护它,实现它,为它付出一切和牺牲一切。但是,我却在把它从我身边推开去,把它当成与我无关的东西,想不到它看不到它,因为睡眠和睡眠啊,因为人是需要睡眠的,我只需要睡眠啊,因为人是软弱的,对它那样的“自己”怎么能够负起责任啊。
  我听到了多少人的笑声、谈话声和行动的声音,还有多少机器的轰鸣,多少仪器仪表的碰响,多么强烈的电灯光,还大官的喝令声,我知道这是他们在干什么,也听得出来这是全世界全人类都对我行动起来了,我的“自己”因为愤怒、屈辱和恐惧而成了一个沸腾狂暴的大海,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什么都清楚和明白,可是,因为我睡得如此之沉,我是如此顺应了我作为一个人固有的软弱,这一切又都成了仅仅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与我无关的事情,我尽可以毫无所动地看着。我甚至于还产生了要进入到这些这样对我的“自己”的人们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员,欣赏那种神人、崇拜那种神人、服从那种神人的需要,看到这是自然而然的,更是可能的。我还感到,是的,他们是在对我的“自己”进行那样的作为,但是,这恰恰是为了我好,我在被他们整体地置换、清扫、割裂、肢解、变异,但每一个人都恰恰是需要这样的——这一意识和那一他们这样做是在置我于死地的焦虑恐惧的意识交战着,最后还把后这一个意识给压住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整整一夜,一刻钟也没有中断过,并且在平时那个时候醒来了。一醒来我就顿时明白了、清醒了。我看见了他们!是真看见了,就像一个个大鬼魂。他们个个沉着、坚定、冷酷,是无限的强力的化身。他们如大火在燃烧,如飓风在席卷,如世纪洪水在肆虐,仿佛每一个都是全人类对人类的敌人的决心、力量、残酷的化身,过去那几次他们不过是给我打声招呼而已,现在才真正开始对我的消灭了,这消灭就是取走所有我生命中那些无形无状的对于我却比心、肝、肺、脑还重要的东西并在他们的办公室、实验室里那样对待,对于一个人,只有这样的消灭才是真正的消灭。
  尽管我们一般所说的客观事实是我屋子的什么东西也没有动过,和平时没有两样,可是,我看到的就是一派狼藉,桌子、床都被打碎了,墙都被推倒了,连地下都挖地三尺,对于他们代表着我的罪恶的热气腾腾的土堆堆了一大山又一大山,谁一看也会说把一个“地下反动组织”那样的东西给挖出来了。但是,真正可怕的是我自身的改变。全身上下都是怵目惊心的污秽斑斑,脸也被他们肆意玩弄过了,满脸都是再也洗不掉的耻辱的烙印,更有身上一个又一个巨大的伤口,这是他们为取走我那些不是心、肝、肺、脑却于我作为一个人和自己来说比心、肝、肺、脑重要得多的东西而留下的,他们这次对这些伤口连缝都懒得给我缝上了。即使我们对待一只鸡也不至于如此。
  我坐在床头,完全呆住了,也知道昨夜一整夜的噩梦到底是为什么了,指向的是什么事情,但我因为瞌睡整夜对这一切听之任之,还在梦中找了那么多为自己辩护的理由!人在梦中也自欺欺人!人需要睡眠这一件事是怎样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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