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对无法“怀疑”,张芝阳到了公社政府,所看到和面对的公社政府将是一座壮丽无比的玻璃宫殿,里面是五彩的世界和五彩的人,那些人把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隔着玻璃出示给张芝阳看,那的确是他张芝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张芝阳考上了大学的确是真的,但是,玻璃宫殿里人向他讲着不可辩驳、掷地有声的道理,这些道理都为告诉他,他要得到这份录取通知书,必然首先是他们那个玻璃宫殿里的人,而要是他们那个玻璃宫殿里的人,就得首先是且永远是一块玻璃,纯粹的、真正的、和玻璃没有任何区别的玻璃,他们也全都不是真人、活人,而是玻璃,染了点颜色的玻璃,而张芝阳则将被他们讲的这些道理迷住,忘记了他是来干什么的,一直趴在那里听这些大道理,直到十年、百年、千年过去了都毫无觉察,直到自己僵化、死去、凝固,最后真的变成一块玻璃并永远只是一块玻璃,有没有大学录取通知书都完全一样了。
我绝对无法“怀疑”,这个世界上像公社政府那样的存在,它的确是存在的,就像泥土和岩石一样真实,但是,它比起泥土和岩石那样的真实,有且只有一样不同的东西,就是向我们发送广播节目的那种机器,这台机器昼夜不停地运转着,并没有人去管它,也没有人启动过它,更没有人通过它向人们讲过话,它只不过是把公社政府院子里的空气分子或空气中的尘土互相碰撞的声音录了下来,通过它那些复杂的电路的转换和放大,最后传到人们的耳朵里的就是像“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样令人激动的消息,以前人们从广播中听到的所有那些令人激动的消息都是这么来的,因此,这些消息不管多么令人激动,都在现实中完全没有实实在在的对应物,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声音罢了,或者说只不过是人们的幻觉罢了,就像我们在云彩中看到了马牛羊一样,像张芝阳,他这次因为听到了一个令他激动的消息而去了公社政府,但,公社政府找遍他们的所有文件也找不到那样一份广播里所说的录取通知书的存在,这样的文件在公社政府堆积如山,如果把天下所有政府部门的文件算在内,那就多得可以用这些文件建造一座足以让天下人所有人都迷失在里面的迷宫,但是,所有这些文件里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份能够真正令天下任何一个人激动的文件,甚至没有也不可能有一句有意义的话,它们上面全是空白,张芝阳居然相信了这些文件中有能令他激动和改变命运的一份文件,这是人怎样的堕落、怎样的自取其辱啊!我只有通过如发寒热病似的颤抖来缓解对张芝阳的堕落和将蒙受的侮辱的想象让我感觉到的恐怖。
我的精神状态决不是因为张芝阳考上了大学才是这样的,而是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只不过有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它就得面临一个新的“考验”了。
茶壶嘴的人们把口水子抛洒干了,再一次沉默下来,望着通往山外的那条大路,等着张芝阳的出现。茶壶嘴那儿有一块生产队的地,种着黄豆,一片黄豆苗被人们毫不可惜地践踏着,已经全都踩成了浆糊了,看得出来,他们简直是有几分故意这样。这个世界仿佛因为张芝阳考上了大学而反转倒置了。爹他们那几个特殊或自以为特殊的人离我也不远,我也听得见他们说的什么,他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张芝阳是好小伙子,好青年,学问好水平高,人品又好,老实、谦虚、刻苦耐劳、懂礼貌、不出风头不表现自己有错必改,即使他考不上大学,我们这里的人民群众也会把他推出来,让他当领导、当干部,为大家做事为人们谋幸福,云云。
沟里出现了三个五个一队排得整整齐齐、走得规规矩矩的陌生男女,原来他们是外沟的,他们的样子就是我们沟里发生了百年不遇的事件把他们给震住了。我们沟的孩子们似乎这时候容不了外人了,把他们往外赶。我下意识地抬头张望了一下,见高观山、马鞍山、元宝山……几乎每座山的坡上都站满了一排又一排的人,站在山顶上的人就更多了,尽管只看得见他们的剪影。他们都是外沟的人闻讯赶来目睹这在他们眼中也许是百年不遇的大事件的。
我突然觉得山上山下这么多的人,包括我认识和不认识的,熟悉和陌生的,还有我的父母兄弟,都是从来没有过的,是现在才突然冒出来的。我突然对脚下的土地,周围的山野害怕起来,平时没觉得它们有什么异样,而这时全都可能随时突然无中生有地出现很多人,为张芝阳激动,为张芝阳发呆。我的双腿打起抖来,因为我发现自己的存在是这样多余和不合时宜,竟然一直踩在等着为张芝阳激动和发呆的人身上!我是多么有罪!这个世界无论对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合理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色暗下来了,只能看见茶壶嘴黑压压一大片人,看不清人的脸了。已经到平时各家各户都会点起灯的时分,但今夜一沟却黑灯瞎火,过了好久才见有一两户人家的灯亮了。茶壶嘴像是没有一个人离去,张芝阳还没有回来,他们还在等待。我在他们头顶上看见了一种非现实的暗红色自成一个整体的云气状物,看上去与其说就像鬼怪之物,还不如说就是鬼怪之物。这当然是我的幻觉了,见幻觉已是我的家常便饭。看到这个东西我身上一怵,这是因为只要看到这种东西也就看到了那儿的人们全都是它操纵的玩偶,是它而不是他们才是真实的存在,他们意志、愿意、思想、行为全绝对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它,它操纵起千百万人来也如同狂风玩弄沙尘,而千百万人如果被它操纵,那后果不堪设想。只有能够看到这种幻觉的人才能真正看出这些来。
月亮升起来了,银辉洒满大地,这个笼罩在那几百人头顶的超现实的怪物在月光下更见鲜明生动和真实了,也更见神秘和狰狞了,我看到有它在,月亮、月光、天空、大地、万物、人群,包括我自己都显得那样空幻了。我的心再次为张芝阳揪紧了,在如此空幻的世界中,他能够得到什么呢?他能够争取什么呢?他真正得面对和对付的是这个笼罩和统治众人神秘而狰狞的、只要它在它就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超现实怪物,可是,他甚至于看都看不到它!他只想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所有人都只想着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没有人想到看一看这个超现实怪物的绝对真实的存在,只有它才是绝对真实的存在!
茶壶嘴的人们安静得就像一堆凝固的阴影而非实物,更非人,但是突然之间,他们骚动起来了,整条沟也骚动起来了。张芝阳回来了。还怀疑他的录取通知书的真实性是没有意义的,问题只是他得马上筹够一百二十元的学费和生活费,明天一大早就去出发去学校报道,钱数和时间稍有差池出入,他都将进不了大学的校门!
这件事立刻就成了一沟人的头号大事了。很多人自发地组织行动起来,紧急通知、紧急命令般的叫喊声和行动充斥全沟。张芝阳家当然拿不出一百二十元钱,他家现有的钱仅一元钱,还是积攒了一个月用来买下一个月所需的洋油、食盐、火柴这类东西的。这一百二十元钱必需以举沟之力才可能在一夜之间给他筹够。月色这时候变得不再朗照,还时常隐没不见了,有至少二三十人举着火把兵分几路在满沟飞跑。我还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感觉到脚下的土都被我立得热起来了。我听这些举着火把的依次到每家每户门前以命令的口气叫道:“拿钱来!快拿出钱来!有多少拿多少,有一元拿一元,有五角拿五角!作借作送都可以!”对门关着的,他们就理直气壮地把人家的门砸得乒乒乓乓的。
很自然的,很快我就听到了他们在谈论两个感人的事例。在满沟飞跑要所有人都拿出钱的人边奔忙边谈论他们一定会谈论的,时常离我并不远,说的什么我都听得见。
一个是我们邻院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在人们眼中,他们是吝啬成性的,他们其实比一般人家富有,但平时哪家再有急事想从他们手里借到一分钱也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次,他们一下子就拿出了五元钱!还说将来有就还没有就算了!这太了不起了,值得肯定值得宣传!
还有一个事例就是隔着几块田和我们家遥遥相对的一家人,他老婆的生寒病已一两个月,因无钱医治而拖得太久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不上个好医院医治怕是命都会没了,好不容易向亲朋好友借到了二十元钱,原打算明天就抬病人上医院,但是,今晚给张芝阳筹钱的人一上门,这家人二话没说就把这二十元钱拿出来了。
我感觉到这件事很快就为全沟人知道了,好多人都站到家门外来了。我听见那些举着火把从我附近跑过去的人在激动不已如叫喊一般地说:
“这下子他屋里头的肯定会丢下几个儿女走了!他以后的日子连过都没法过了!好人啦好人啦!你看他把钱给出来连眼睛眨都没眨一下,真是一点私心也没有!值得我们一沟人学习,是我们一沟人的模范、榜样!等这事过了我们要好好给他宣传!他屋里头的真的走了,我们就上报公社政府,要求政府表扬他这样的人,号召人们向这样的人学习!”
我也听见了为这事站到家门外来了的人议论这件事,所说也和那些举着火把满沟如抢如劫一般为张芝阳筹钱的人所说大同小异。
这件事让我感觉到异常的痛苦。和我们家相对的那家人的女当家的,也就是他们所说的“屋里头的”,生寒病已很长时间,再不上医院可能就没命了,半沟人都知道,我也知道,终于筹到了二十元钱明天就上医院的事情半沟人都知道,我也知道。在看到人们为张芝阳筹钱的情景的时候,我就有不祥的预感,预感到人们会当仁不让地要这家人把这人所共知的二十元钱交出来,或者是筹钱的人一上门这家人就二话不说把这二十元钱交出来了。我从来不会怀疑我的预感会不变成现实,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在为这事揪着心,等着它的发生,为无力对它做点什么而痛苦。我全身心地倾听着,倾听张芝阳在收到这个二十元钱后不是心安理得地收下而是做点什么,比方说把钱退还给别人。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也知道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为我们一沟人,为张芝阳,为这个世界,为我自己而痛苦。
我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感觉到自己也动不了,而且我也不能容许自己动一动。让自己如岩石如钢铁一般“不动”,已经是我多年不惜一切暗中追求的。有一次已穿上了一身雪白的衬衣的张芝阳从我身边跑过去,他都像是没有看见我。又一次一个举着火把的人一脸大汗地从我身边冲过去,他看见了我,那样子倒像是我把他吓了一跳,他没好气地狠声叫道:“你还站在这干啥?还不快去给张芝阳跑钱?”他说跑钱,就是筹钱的意思。
我听见他们在骂我爹:“张茂林,狗、日、的,不是好东西!他肯定是躲起来了,都砸了三次门了,他屋头也没人!狗、日、的,这种人……”
听他们所说,除了像我们家这样的人家,也还有其他一些人家没给钱,这其他一些人家就是那些大队干部,这些人家他们去都没去。
沟里终于完全静下来了,火把也消失很久了,家家户户的灯也在开始相继灭掉了,开着的门也在相继关上了,茶壶嘴的人们早已散去,尽管那团面目狰狞恐怖的云状物还在,还那么鲜明,还看得见它对人们和这个世界有何等绝对的操控力量。
不用说,张芝阳上学所需要的钱已经筹够了。这时候我都还没有动一下,感觉到我要能动一下,得等上无限长的时间。
我站立不动的功夫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过去几年里,我经常晚上在床前动也不动站到天快亮时才睡觉,时常连续坚持半个月、一个月,多次把腿都站肿了。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回去。过去,我挨了爹的打,逃出来,若到这时了我还没回去,兄弟他们早就出来喊我了。今夜,他们到这时了都还没出来喊我,但我知道爹在等我,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一切在等我,那不是一顿饱打,但比多少顿饱打更可怕、更沉重。
我害怕回到那个家中去。只有不在那个家中了,从它里面逃出来了,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害怕回到那里去。在那个家中,床底下、桌子下面、柜子里和墙壁里,到处都是森森白骨。当然,它们不是实际的白骨,而是我的幻觉。这些白骨稳定地散发出冷气和黑暗,在这种冷气和黑暗中,家里那些实际存在的东西,床、桌子、柜子和墙壁那样的东西,还有人,我、爹妈和我两个兄弟,似乎都在开始如浸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