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我们,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任何事物的发生、发展、壮大的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都必然要经历一个艰难曲折的过程。总之,一口吃下一碗醋汤面和一步登天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如果看起来似乎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那也必定是假象,是骗局,至少也是假象和骗局!
“而你的这份考卷上的答题,我们恰恰就看不到哪道题有这样一个过程,更别说还有一个曲折、艰难、复杂的过程,全都是一口就吃下了一碗醋汤面,一步就登上了天!
“我们也许可以说,你解题的过程虽然没有反映在考卷上,却一定是反映在草稿纸上的。可是,我们又恰恰没有在你的草稿纸上发现这些必要的也必然的过程。这些过程要么反映在考卷上,要么反映在草稿纸上,不可能两者都没有反映,这才符合事物的必然规律,才符合马克思教导我们的真理。
“你说草稿纸不能作为考卷对待,那你问问在场的老师,看我们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规定。至于你说我们一开始就让考生明白了做题不必写上步骤和过程,甚至说这是我们对这次考试的重要规定,但这不等于做题本身必要也必然的步骤和过程它不存在。而且,规定是我们定的,也是我们可以改的。现在我就派老师去通知各考室,这次考试做题要有详细具体的步骤和过程,草稿纸也一并作考卷对待。”
他说得锕锵悦耳,抑扬顿挫,掷地有声。我的感觉是,在场的老师们脸色越来越开朗了,外边的家长们也都个个脸上扯着对他无限信服、讨好的干笑。是的,我是觉得那笑是“扯”出来的。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种情况。就这一种情况来说,对你这份考卷,我们原则上也只能给它零分,把它作废卷处理,不可能也不应该对它是别的什么态度。
“我还要对你说到几种情况,它们都是符合客观必然规律、符合马克思主义真理的,不是随便说的,不是主观臆想的。不过,你要记住,它们仅仅只是针对你这份考卷而言的,至于你作为我们的一个考生和学生,我已经说了,要在这次考试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经过集体专门研究讨论,形成一个统一的处理意见并上报学校领导批准,这不在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一切之中。
“我已针对你的这份考卷说了第一种情况,现在说第二种。
“对我们这次的竞赛,有一点你可能还不怎么明白,那就是我们这次出题是以超出所有这次可能参考的考生整体的水平、能力,也在相当程度上超出了他们已学知识范围为出题宗旨的,和以往每次考试都不同,和你们平时在下边的考试就更不同了。其中,最后三题还是今年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区你们这个年级数学联合竞赛题的最后三道题。全部考题不是我们哪一个老师出的,而是由学校领导挑选、组织的一批老师指定我负责集体反复研讨才确定下了每一考题。我们查阅了许多资料,但也没有原封不动照搬资料。为了考试的严肃性和保密性,最后三题的资料是我们通过层层关系昨天才得到的,我相信下边你们村小没有哪一个老师或考生能够先于我们得到这些资料。
“综合所有这些情况说明,这次的考题本身就不可能让我们挑选、召集回来的哪一位考生全做出来,一题不错。最后三题在北京、上海、天津地区做出来的考生也屈指可数。你要知道,全国各地区和这三个地区的差距是很大的,更别说像你这样的纯粹农村的学生可以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们都做出来了!因此,可以肯定地、毫不含糊地说,假设我们这次的考生中有本事上了天的、聪明程度千里挑一的,也绝对不可能出现你这种情况!你以为你可以拔着头发飞上天吗?你可以把一碗醋汤面还没到嘴边就已经囫囵吃下去了吗?你是百里挑一甚至于千里挑一的,但你是万里挑一的万万里挑一的吗?”
众人仿佛他是多么幽默似的全都附和地笑出声了,包括那几位中心校的老师笑也都是包含着对总负责老师讨好、取媚的笑。我也听见爹笑了,笑得跟其他人一样,而且只比其他人更包含着对我也不可能“拔着头发飞上天”、“还没到嘴边就把一碗醋汤面囫囵吃下了”的嘲笑。我往门口扫了一眼,看到家长们都是更加看不起我、可怜我的样子了。他们不知道,我不敢听他们的笑声,不敢看他们笑,不敢看他们可怜我、看不起我的样子,因为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他们看不起人的样子是那样难看,而对于我,只要是难看的,就是假的,就不能接受和认同。当然,对难看不难看,我有我自己的标准,不能和一般所说的难看不难看混同。
“你竟敢狂妄地扬言我们今天的所有考生到这时候还没有一位把题做起了!你是对的,可你为什么对了?你凭什么对我们整个考试情况有这么一个充分的估计?现在我们暂不追究这些,只凭我上面所说的第二种情况,就至少应该将你这份考卷判着零分,判着废卷!
“第三。也许你对我上面说的两种情况都会有所不服,那我们就暂把它们放在一边,退后一步来看第三种情况。
“我们把你这份教考卷作为特例来对待,把你这个人作为特例来对待,假定你有超人一等的能力,你有本事超过所有人,你甚至能够违背客观规律,违背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能够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
众人又笑了起来,他们每次的笑都让我更是一阵阵发怵和发冷,但是他们一定在他们觉得应该笑的时候笑起来,该怎样笑就怎样笑。
“但是,如果这次竞赛的整个考评工作结束后,我们没有发现一位考生也像你一样把题全做对了,做得跟你一模一样,那我们在原则上仍然只有给你这份考卷评零分。这是因为,你张小禹做得出来的事,就一定会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做得出来。
“你能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就一定会有其他的人也能够拔着自己的头发飞上天!你在学校,老师应该每天都在告诉你,集体的力量、大家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力量,一个人不管他做出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我们群众中就一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甚至更多的人把同样的事做得出来。如果果真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出来,我们就绝不能把这判成他个人是有能力的,相反,我倒应该认为他这样是在向群众、集体、大家挑衅,是在把自己凌驾于群众、集体、大家之上,甚至于是在把自己凌驾于我们整个社会之上!因此,从这第三种情况看,我们也只应该给你这份考卷评零分,把它判着废卷!”
总负责老师继续说下去:
“介于我以上所说的几种情况,对你这份考卷,我们认为最好的、最理想的也是你在考试前曾得到过一份资料,这份资料上刚好有今天全部的考题及详细的解答,你不过是把这些记下来了罢了!你可能也估计到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无法找到证据,只要你自己不说、知情者不汇报,我们就拿你没办法,所以就把这些资料上的解答洋洋得意地照抄在考卷上了,以求一鸣惊人。但是,我们是认真负责的。像这种情况,如果是考大学,也许不能拿你怎么样,可我们这不是考大学,你也不是个大学生而不过是一个农村学校的小学生(众人又笑了)。
“对于小学生,我们就不只是要注重他们的学习能力,更要注重他们的道德品质!不要说对小学生,在我们社会,对大学生也是这样的!一旦发现一个学生在道德上有问题,哪怕只是一些蛛丝马迹,我们也决不能姑息养奸,听其放任自流!你敢把你通过不能说正当的途径得到的资料上的东西照抄在考卷上,这至少说明你的道德品质有问题吧?我们拿不出你照抄的证据,但至少可以肯定你有想一鸣惊人的心态吧?就是为了端正你这样一种不健康的心态,我们也仍可以判你这份考卷为废卷,给它零分!”
一个个“废卷”、一个个“零分”,个个都对我是下地狱的判词,多一个就让我多看到一个堵死前边的路的黑色高墙,那可是人生之路,是爹和人们所说的那种出路、活路、生路。我感觉到这对爹也是一样的,感觉到我们父子这时候是“心心相印”的,两颗心就是一颗心,为同样的东西感觉着同样的寒冷和黑暗,同样的恐怖。
“就算你能够把我上面所说的几种情况都否定了,对你这份考卷,我认为都还会有一种情况,而它们就不是我上面所说的那几种情况了,性质是另外一回事了!”总负责老师毫不停顿,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这种情况就是,我们可以认为是有人向你泄了这次的考题。你难道认为我们没有权力这样认为么?当然,说到泄题,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包括我,是不可能向你泄题的(众人又附和地笑了),对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全体老师我们不能有任何怀疑,他们不是绝对值得信任的,也不会成为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
“我意思只是说,我们在原则上有权力也有理由认为有人向你泄了题,但它和我们这次竞赛的考评组的老师是无关的,如果我们进行追查,也不会以我们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为对象,在中心校,也只有这次竞赛考评组的老师们在考试前知道这次竞赛的题。所以,对你这份考卷,我不仅有权力有理由判作废卷,判分零分,还有权力有理由进行追查,追查它的解答的来源,首先就要从你和你亲近的人身上开始!”
总负责老师越说越情绪化了,激愤、气恨,还有满足和狂喜,正义的光辉在他身上闪耀,他整个人似乎越来越光辉灿烂,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越来越对他只有崇拜、景仰和敬畏。他也越来越无所顾忌了,如什么都剖开来亮出来地高躺在椅子里,脱了鞋,把一只脚高高放在桌沿上,脚很臭,一股一股的臭气冲进我的鼻子,这只臭脚离门口那几个家长比我还近,但他们谁也没有表现出闻到了这股臭气,我的感觉是,即使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惩罚和折磨的恶鬼也比不上他们的悲惨,但他们没有一个人离开,没有一个人表示对总负责老师说的多少有异议,哪怕只是通过神色表现出来,哪怕只是通过不再听下去了离开去表现出来,他们就像是都被完全冻住了,凝固了。我为他们到这时候了,听了这么多了,连仅仅通过离开不再看下去了以表示一自己个人的什么也没有而震惊,但是,他们就是连一个离开的人也没有,还再也没有人看我一眼,只把目光集中在总负责老师身上,以无限喜悦、幸福、满意、敬畏的也是无限做作、干涩、勉强、丑陋的笑望总负责老师,如望着他们的神明。
总负责老师开口闭口“你这份考卷”、“我们这次的竞赛”,就好像我与这次竞赛是无关的,我没有对它的任何权利,我只是以我的“考卷”侵犯、玷污了他们这次竞赛。总负责老师如此也许是无意识的,但他不知道,也许多少感觉到了,他这样到底有多么正确。我不在人世间,不在总负责老师所说的那个社会里面,不在宇宙之中。
我在一坨非人世间的冰里面,这坨冰有时候可以是看起来只有那么大的,但实际上它有一整个宇宙那么大,所有一切,一切考卷、考试、数学竞赛那样的东西,还有现在在我面前的总负责老师这样的存在,全都在这坨冰之外,没有任何力量可以穿透这坨冰,它本身也没有出口和入口,连一丝儿最微小的缝隙也没有,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到达这坨冰之外,也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到这坨冰里面来,这坨冰里面只有冰,我也仅仅是这坨冰里面的冰中之冰。这绝对不是今天来参加这个竞赛才是这样的,而是一向就是这样的,至少,我已经不记得是否有过不是这样的时候。这是我的基础,包括我一切言行的基础,我的一切言行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从这个基础出发的,最终仅仅证明我就是这样一坨冰的真实性。
只有我自己是如此完全清楚,这就是我把今天这次对于我一生都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的考试弄成了这样一个结果的根本原因。所以,对于我,总负责老师说得就好像我不是一个考生和学生,我甚至于都不是一个人了,我对这次考试和所有考试没有我的任何权利,其他考生什么权利都有,就我没有,其他考生都是考生和学生,是人,是这个世界的孩子,就我不是,只不过是十分苍白地表达了事实本身的真相而已。没有人可能想象我对总负责老师这样的的接受、接纳的程度,就像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出我对它们的拒绝、反抗的程度。
我脸上早已是做出了一种幸福、满足、臣服、美好,仿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