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走在我们这个方阵的外围给我们带路,指挥我们。同学们鸦雀无声,都只是爹驯服的工具,只是偶尔可怜地、好奇地或带有恐惧地把我看一眼。爹不时转过头来咬牙切齿地看着我,有时又是把我当成一个与他无关的、纯然的外物在看我,这些都令我在打寒颤,尽管我同时又是高度平静的。
“大家停下来!现在检查他身上是否哪儿又出现了错误!”
大家就停下来了,个个噤若寒蝉,能做的只有等着看我的好戏。一路上已有过两次这样检查过了,把我里里外外都检查了,鞋带解开重新系上,裤子解开、脱下,暴露出我的整个下半身,又重新穿好。他一定要这样做,但每做一次只会让他对我的不满、不信任、痛恨等等增加一分,于是,没走几步,我就感到我的衣服全歪了,裤子脱落了,手脚不在原位了,眼睛长到天灵盖上去了,两只耳朵一只大一只小,鼻孔朝天,嘴里伸出了獠牙,下身那个人们叫做“雀儿”的东西有一间屋那么大,肠、肝、肺、心脏全都长到外边来了,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注意到我了,都在发出让我不寒而栗的“妈呀”、“天啦”的声音,这喊声同学们也发出了,尽管他们静默无声,但只不过是看起来静默无声而已……
“停下来停下来!”正当我对自己的这个可怕的感觉达到极致时,他就像在噩梦中一样地大叫起来,冲过来一下把我扯出方阵队列:“现在又开始检查他!对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进行认真、仔细、彻底的检查!这回由你们大家、集体来做这件事!绝不能靠他自己来做!像他这样的人,只有在大家、公众、集体的全心全力的帮助下才能发现和检查出他的一切错误!”
他很决断,这次代表“大家、公众、集体”的几位同学似乎得非照他说的做不可了,但他们不知怎么办,局面那样僵,那样紧张。他们没办法,过来两个装模作样在我身上摸,手指间不无同情,仿佛在说:“你为啥就不晓听话些啊,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同学们做得有心无意,不痛不痒,爹又再次不得不把我扯过去他自己动手,又重复那脱我的裤子,亮我的沟子(屁股),里里外外、旮旮旯旯都不拉下地“检查”的游戏。
第48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8
8
终于到了三官场口了,爹对我做最后一次从头到脚、里里外外的检查。这是无可避免的。而最后一次当然就是最重大、最庄严的一次了。这是说爹注定会在这三官场的当街市口把我的裤子整个脱下、全脱下,脱得我下半身完全、绝对、彻底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然而,我对在这三官场的当街市口脱裤子,脱得下半身□□的恐惧却是超乎一切人的想象的。这一路上让他几次脱裤子亮出我的沟子,这已经是我的刀山火海了,但比起在这当街市口脱裤子亮沟子,那实在是算不了什么了。
我会这么恐惧除了所有那一切原因外,还特别因为,在这三官场上有供销社、粮站、信用社、医院,最后,还有公社政府那样的被人们称之为“国家单位”的存在,三官场就一条街,这些“国家单位”就一溜儿从这街上排过去,在这些“国家单位”里面生活和工作的人都是人们称之为“国家干部”、“国家人口”、“国家工作者”、“铁饭碗”等等的人们,如果爹把我的裤子全脱了,他们一出门,甚至不出门,就能看见我的光屁股。我去参加那么一个数学竞赛,就被搞成这样子,全都只不过是因为考那试如果考好了,我将来能够成个“国家人口”、“国家工作者”、“铁饭碗”就多少有一点点的胜算了。但是,好像正因为如此,当然还因为所有一切其他的,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光屁股竟让这些人看见了。我绝对无法想象这个。
对这三官场上的“国家单位”,我有我去医院看病,他们不给我看病,非要盘问出了我有一个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吴叔叔”是某公社党委副书记才给我把脉,有我和哥哥第一次受爹之命去供销买盐和洋油,但我们吃了午饭就出发,天黑摸了才把东西买回家,原因是供销社的人不理我们,就不理我们,几个男女打他们的跳、开他们的玩笑、聊他们的天,他们还用盐你撒我一把我撒你一把,撒得我和哥哥全身都是,就像在我们肩上落上了雪,还撒得我们眉毛上都挂着了盐粒,我哥哥一直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以无限的忍耐意志过一会就重复一声“我们要买盐和洋油””过一会就重复一声“我们要买盐和洋油!”这其间有两次显然是“国家工作者”模样的人来买东西,他们说卖给别人就卖给别人了,态度还那样热情,对有一个简直还是谦卑和献媚,但他们就是不理我们,直到太阳落坡,他们这一天快下班了才把东西卖给我们了,回到家里气急败坏的爹问了问缘由就打我们,主要是打我,他总是心思在我身上,又总是那样恨我,打我屁股又打断他的一根黄荆棒等等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些经历更加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像爹正在对我做的这事情,向三官场这些“国家工作者”亮出屁股,即使我亮出了屁股他们看也不看。
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光屁股纵然能够被“农民”、“农业人口”、“土饭碗”等等忍受,也绝对无法被“国家人口”、“铁饭碗”忍受了,我是个“农民”、“农业人口”在他们看来就已经是那样低级可恶可怜了,还要看到一个“农民”、“农业人口”却长是世界上和宇宙中唯一罪恶、肮脏、丑陋,足可将一切玷污的“东西”,这就叫他们不知怎样看我了,而我宁愿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看的我不过是一个“无”,也不能让他们这样看我,看见我的那“东西”!
但是,爹是不会考虑我这些感受的,对他来说,我除了“好好学习”,考好每一次试,在那一天到来时给他考上大学、脱掉“农皮”外,根本就不应该、没必要、没权利、没资格有什么感受不感受的。他绝对地、无条件地蔑视我的一切感受。
我不能不面对,他实际上越是在这些人面前,在他的一切希望和梦想就是我将来能够成为他们的一员的这些人面前,他就越是需要好像我的屁股、尤其是我的屁股那样的东西什么也不是、什么也谈不上、它最多仅仅具备辅助我“好好学习”和脱掉“农皮”的意义向这些人亮出来,即使这些人看也不看。
在三官场这场街市口,他先把我的上衣解开,又重新一层层地给我扣好,然后就是把我的裤子,包括内裤全脱下,脱到脚跟处,还把我的脚都从裤脚里扯出来,一层层地理我的裤子,让我光着整个下半身立在那里好久。街上徘徊着几个人,他们不是“国家人口”,而是街上那些身份也是“农民”的街民,三官场上住着不少这样的人,“国家人口”自知自己身份不同,一般是不会在街上闲逛的。这几个人看到我被脱光了裤子,就像受到一种什么提示似的跑过来了,弯腰低头看我的屁股和大腿,夸大其词地叫道:
“这娃儿是天天都在挨打吧?看来是个最不听话的东西吧?哈哈!”
爹是蹲在我身边的,我看着他的头,我如此平静,我觉得自己把他这颗头颅,还有他整个人都是看穿看透了的。我只有这样放置和运用我的目光。但我却在如此忍受着自己的屁股暴露给了决不能以这种方式把屁股暴露给他们的人们。我的平静和凝固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在我的忍受达到了一个极致的那一瞬间,我如此自然而然、轻而易举地沉入到那种我熟习的黑暗、寒冷的深处,那冥河的深处。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所有一切都从我眼前和我的知觉中完全消失了,爹、同学们、围观我的闲人、整个三官场,还有三官场那些我那样恐惧的“国家单位”和“国家工作者”,都消失了,我自己也消失了,只有这种黑暗和寒冷。在这种黑暗和寒冷中,完全是我平静地、有意识有目的的作为的结果,我再一次看到了那条板凳和我那个小背兜的意象,或者说让这个意象出现在我面前,而且那样鲜明和具体。这两个东西在整个黑暗背景下像两颗巨星一样地闪耀着。事情是在这时候才完全定下来的,也就是我通过也只有到了这黑暗、寒冷的深处,这冥河的深处才能够做到的作为,使老师们给我安排的那条今天考试坐的凳子最后完全成为了虚无,在这世界和宇宙中哪儿也找不到了,而代替它的则必然是我的那个小背兜,哥哥这时候还没有背上它从家里出发。我只有如此,不然,矛盾是无法解决的。
从这黑暗、寒冷的深处出来,那件“事情”已成定局,没有可能改变得了了,爹已经开始在一层一层地给我穿裤子了,我也能够忍受自己的光屁股被(即使是)“国家人口”的注视了,我维护了自己最起码的尊严,尽管这是以毁我一生为代价的。
第49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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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子终于穿好了,“检查”终于做完了,我们一行终于可以出发穿过整个三官场向中心校所在地而去了。可是,没有完。对爹来说,穿过三官场这样的地方,那就不同于在寻常的路上了,得特别对待了,所以,他开始向我宣讲和强调我穿过三官场必须做到的,尽管他一直就是要求和训练我这样走路的:
“双目平视,腰背挺直,双手垂直挨着裤缝,但也不是过紧地挨着,自然也不能过松,要不紧不松,双手不能摆动,先出左脚后出右脚(他曾训练我像军人一样走路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训练了我一两个月,为先出左脚还是右脚在路上打了我好多个耳光),每步迈出的距离要一样长短,不能过长也不能过短,要不长不短、不大不小、均匀如一,所走路线也要是笔直的,不能时左时右,忽东忽西,忽前忽后。
“我们的三官场街道宽阔,笔直朝前,你可以做到在上面走直线,不歪不斜。眼睛也不要转动一下,绝不能东看西看,思想要高度集中,绝对不能东想西想!(说到这儿他就来气了,又想要打我的样子)我们的三官场十分地繁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你在里面行走,如果不按照我教你的去做,眨眼之间就可能出事。所以,就是眨眼睛的次数也要控制,那么多车在迎面风驰电掣而来,在你眨眼睛那一功夫就有可能已冲到你身边了,你来不及让开就会被它撞得粉骨碎身。思想不集中,东想西想,自然也可能会有可怕的结果。
“街上车声、人声、欢歌笑语声,如涌如潮,令人眼花缭乱,简直叫你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所以只有按照一套严格的自我约束的办法才能在里面成功地行走,既能达到目的地,又能保证自己的安全。你除了一直走直线,还要一直走在大街的边上,见人就礼貌地让路,见车就停下来等车开过去后再走。自然,你也不能完全不眨眼睛,也不能时间太长了才眨一下眼睛,因为长时间不眨眼睛会让眼睛疲劳,很容易产生错觉,这也很危险。要定时眨眼睛,眨眼睛的动作要快。街上是那么的繁华,各种景象美不胜收,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故而你就得从你身上首先做到绝对不东看西看,东想西想。当然,今天你还有一个优越的条件,那就是有我和这几同学帮助、保护你过我们的三官场。但是,首先还是你自己个人的因素才是最重要的……”
虽然他平时就是这样对我的,但是,他向我滔滔不绝地讲演这些,我想象着那些“国家工作者”都看到了和听到了,所以,他说这些之让人难以忍受是平时无法相提并论的,但我却只有忍受。
必须说,三官场当然一点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子,汽车一天也过不了一辆,街面上多半时候就那么几个不注意看还看不出他们和灰色的街道、两边灰色破败的房屋有什么区别的闲人。但是,爹针对的是我这么一个人,他就一定要把它描述成那样子。
宣讲完了,爹把同学们前后左右地安排在我周围,他走在一侧,我联想到是一行人在抬着一具棺材行走,棺材里装的就是我。可是,刚一起步,我就跌了一下,只能算是轻轻跌了一下,这不奇怪,街上土灰很厚,土灰下面尽是高低不平的石头,又不容易看见这些石头,所以,这么跌一下实在很正常。可是,爹立即就火了。事实上,我甚至发现我这么跌一下是我故意的,是见他先就跌了一下我才跌的。我有很多这样的“故意”,事后才会看到的确是我故意的,在很大程度上,我搞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我这些“故意”造成的,可是,我却是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这些“故意”,它们已经达到了似有神鬼在协助我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