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我自己就是一堆罪恶的、不可药救的东西,我和我的世界整个都是我“自己”,什么都是我“自己”,而这个“自己”什么也不是,只是罪恶和不可药救,与我们一般所说的世界和宇宙没有关系,除非我能够到达宇宙和时空之外,否则,我不是也不可能是在宇宙之中、世界之内、人们中间,不是也不可能是人或任何世间存在物。这说起来很抽象矛盾,令人费解,但它对于我却是不可能更稳定入骨的体验,还是以生动形象的幻觉的形式神鬼都无法否认地摆在我面前的。
所以,我寄希望于明天的考试的就是我能够多少走出我的“自己”,走出我的的“世界”,进入到人们那个世界中去,哪怕仅仅裂开一条缝,人们那世界射进来了一线光,我在明天的考试里也不会完了,不会得零分或不是零分却比零分还不堪的一种分数。可是,听爹和哥哥那样说,我就知道了,明天我考试连凳子都不会有,我将坐在哥哥背来的我的那个小背兜上考试,而这样一来,我就是想得到人们的世界射入我的世界的一线光也绝无可能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就肯定事情会这样,我怎么就知道自己明天一定会坐在我的那个小背兜上考试。这也许是有点神秘的,但不管它是不是神秘的,它也是摆在我面前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我其实知道并不是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为我做了这样的安排,而是我自己做的这样的“安排”,虽然不是有意识的,这种“安排”也不可能有意识地做出,至少只凭有意识是做不到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安排,我为此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是,我也知道事情只可能这样,这是我,或者说真实的我、内在的我为我做出的解决矛盾的决定,也可以说是冲突和矛盾达到了那样一种程度,成了那样一种性质的一种必然结果。我只有接受。
第45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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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是去参加考试的时间了。天不亮就被叫起来了,一起床,我就知道爹在过去的两个星期内再怎么样实际都在对我忍耐又忍耐,这个重大的日子终于来了,他也就要爆发了。我的感觉是纸反正是无法包住火的。
我洗了脸,他气狠狠地吼道:
“洗干净没?”
“洗干净了。”
“洗干净了!那没洗干净!你都洗得干净!后颈窝洗没?耳朵洗没?”
他把我扭到盆子边反反复复擦洗我的后颈窝和耳朵,把我的后颈窝和耳朵弄得生痛。
接下来是吃饭,刚吃进去几口饭,他就恶声恶气的叫道:
“□□的□□的你看哇你看哇!还没有吃就撒了一桌子!像你□□的这样哪有法去考今天的试哪有法去考今天的试啊!”
我高度控制着,惊惶地在桌子寻找,确实看到了我撒落了一滴汤,它还没有米粒大,也不知他是怎么看见的,可是,在他看来,这滴汤就是我撒得满桌子都是。
他就像从这滴汤中看到了全部的将使我得零分或零分都不如的分数的那些东西似的连忙把这滴汤给擦了。我尽量小心地吃着,他却一把钳住我拿筷子的手,将它强硬地移到筷子头上:
“手要捏住筷子头!不然你就要把饭弄得满手都是了!”
像我那样拿筷子并不可能把饭弄得满手都是,像他这样拿筷子对于我吃饭很不方便,但我没有办法。
他训斥道:
“吃饭要坐端正,四肢五官都要端端正正,双目平视前方,不东看西看,东想西想,绝对一心一意地吃饭;口要张得不大不小,吃进嘴的每一口饭都要不多不少,要在口腔中经过反复多次细细的咀嚼才咽下食道去,咽的时候也要慢慢地、均匀地一点一点地咽下去,不然就会咽到气管里去了!”
他还讲了好多,最后说:“吃饭是一件工作,一件如同读书学习一样的工作!吃饭吃不好,读书学习也是不可能好的!”
终于把饭吃完了,我按他头天就反复叮嘱、解说、安排地到“学习屋”里给今天考试用的笔打墨水。他像原就知道定会出大乱子似的马上就赶来了,一进门就咬牙切齿,好像见到了我又干了一件多大的自作主张的的事情,我听到连神都在叹气了,叹我是多么不争气啊!神的叹息总能够把我一下子推进那冥河之中,让我一饮整个冥河的水。
“不要把笔放深了、放深了!”他震得桌子都抖起来地嚎叫道,“看你整支笔都沾满了墨水了!连满手都是了!还打啥子墨水打啥子墨水啊!”
在瓶口外的笔杆上并未见沾有墨水,我的手更是干干净净的,我也没有让笔更深入一些的意思,笔管已经汲的有半管墨水了。然而,要他看到的才是真的。周围是那样寂静。
他一把夺过我的笔去帮我打水,取出来后把笔头沾的墨水擦干净。纸上沾有一点墨水,并不比他自己平时任何时候打水擦拭后纸上沾的多,这说明其实我打水并没有哪一点没有照他说的做。但我知道他是一定要这样的,而且擦拭后纸上沾的那点墨水在我看来也不是墨水,而是黑血,我的罪恶的黑血。
仿佛他看到的比我看到的更是我的罪恶的黑血,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的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的打水!正确的给笔打水的方法是笔出了瓶口,笔头上不沾一点墨水,还根本不需要用纸擦!哪个真正的学生会做不好这一点啊!连这一点都做不好,还有法读啥子书、考啥子试啊!”
他又费尽心力谆谆教导,以坚定、绝对、残酷的口吻给我讲了那一整套如何正确打水的方法和过程。然后,他盯着我为今天考试准备的另一支笔打水。我什么都严格按他所说的做,其实也和我给上支笔打水所作完全一样,但这次他到底没有说什么了,给笔打水的事总算过关了。
水打好了,他问道:
“你带了几支笔?”
“三支。”
他顿时仰天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笑得我感觉到房子都抖了起来,整个世界都是一遍惊骇,然后突然急转直下,爆发出他全部的痛恨,眼睛是血红的,手背上青筋是暴突的,每一个字都是咬牙切齿地叫道:
“你□□的不要去考试了!我也不得准你去了!自己在屋头好好学习!因为你去也是考不出啥名堂的!”
我浸在那种只有冥河才可能的寒冷中。我始终也在这种寒冷里,只不过有时更冷一些,就像在冥河里浸得深了,有时则一般可以忍受,就像在冥河的不那么深的地方。
我是那样冷静、客观地发声道:
“怎么了?”
我的态度使他冷静、克制了一些。他爆发出的狂笑都使妈跑到门口来看发生了什么事,那么紧张,也那么厌恨,看了一眼,厌倦地、冷漠地离去了。但妈的出现也使他冷静、克制了一些。
不用说,在昨天,他就已经反反复复交待我要反复检查将带上的笔有没有问题,是否好写,为了保证做到考试过程中笔绝对不出问题,只带一支笔那是不行了,要多带几支。他没有具体说带几支,但我其实心知肚明,这不是他的疏忽,而是他要留给我自己判断带上几支笔,我也知道既不是带一支也不是带三支四支七八支而是不多不少两支才是他想要的,知道带三支笔一定会弄出这个时候出现的这一幕。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却还要这做,是因为我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和超越自己,好像我里面还有一个我,要这另一个我才是真的我,我的一切都为它所控制,我将坐在我的那个小背兜考试是它弄出来的,带三支笔也是它弄出来的。我没有办法,只能不原谅自己,只能生活在对自己的极端的惩罚和折磨之中。
他不得不给我做出耐心详尽的解释,尽管都是些他已经苦口婆心反反复复讲过的。他说:
“带一支笔不够,是因为考试中途有可能出意外,比方说笔没水了,或者笔尖突然断了。对带的笔都是事先严格检验过的,各方面都做到了保证了,只是不能保证检验是绝对到家了的,尤其不能保证中途不出意外。这就是为什么要带两支笔而不是你所谓的三支的原因。
“这本来是任何一个好的考生、真正合格的考生都能做到的,他这样也会给考场上的老师、所有负责考试的老师和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的。给负责考试的老师和领导的第一印象非常重要。这会让老师和领导觉得他是个老老实实、诚心诚意、认认真真的学生。
“而你却要带三支,他们见了第一印象就会觉得你轻浮,不踏实,甚至会觉得你狂妄,就和对那只带一支笔的考生他们也会这样想一样。他们会这样想:为什么要带一大把笔?这些笔都检查好没有?敢保证它们都没有问题?这个考生对考试的态度是不是认真的?想在这次考试中考出个什么名堂?这就像他们对只带一支笔的考生会这样想,为什么只带一支笔?这是个什么学生,他就敢这么自信,保证他这支笔不在考试的时候出问题?他到底把考试放在心上没有?他们这样想你,你娃儿可就完了。”
末了,我在他的监视下打水,我严格按照他的要求做着,他则在一旁以一副随时都要打将过来的样子盯着我的每一个细节,但总算平安无事地把水打完了。
第46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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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准我去考试那当然是他的气话。另几名去参考的同学都到我们家了,人齐了,终于到了可以出发的时候了。虽然我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复杂而可怕,但毕竟是个孩子,有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也需要一种解脱,就到这几个同学中去了,等爹宣布可以出发了。
爹还在忙这忙那,却不断从屋里冲出来对我大喊大叫:你准备好没?你是不是什么都准备好了?看你的衣服是不是穿正了的?有没有地方又歪了?裤子要不要重新穿过?鞋带系紧没有?会不会松?检查一遍!再最后一次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找镜子,要大的,好的,照一下看你的脸需不需要重新洗一次,看哪儿又弄脏没有?检查你的笔是否会掉出来,是不是照我教你的做的,是不是放在里面第二层衣服下边的口袋里的!再次检查这个口袋有没有洞,检查笔有没有可能从口袋上边掉落出来!检查一遍,最后检查一次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
他狂躁、焦灼不安,而且无一不表现出对我的极度不满、不信任。同学们都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
他又满脸是汗地把头伸出门来了,我看见的是怎样一张破碎、狂乱的脸啊,真让人不忍再看。
“你要不要再洗次脸?你检查过你的脸又有哪儿弄脏没有?你检查过没有?!没检查就让同学们帮你检查一遍!把你的耳朵、后颈窝都伸出来让他们认真、仔细地检查一遍!你把衣领给他们提起来,叫他们好看得更清楚!”
我感觉到在他这种叫喊中,我成了“破鞋”,一大堆“破鞋”,必须丢掉舍去却丢不掉舍不去的只有这样在众目睽睽下展览给人看的“破鞋”。“破鞋”是我们这里的人对偷人养汉的女人称呼,他们把“破鞋”说成是最肮脏的,也绝不会放过一个“破鞋”,把她们和他们定性为“阶级敌人”的人一视同仁地对待。“破鞋”这个词给我留下了极可怕的印象,是我心目中最脏的东西的象征。我身上开始发抖。
他咬牙切齿地缩回头去了,却在对妈叫喊,发号施令:
“菊花菊花,去借个镜子来!让他在镜子里好好检查一下自己的脸!他一定有地方又弄脏了!”
镜子的事无果,妈大约也不会去借镜子,她也本来只在忍耐。爹似乎也暂时平静些了,也把什么都弄好了,出来了。
他眼中只有我,只有对我泰山般的操心和责任,这回他像稳稳当当地担起了他肩头上的这个责任似地对我说:
“现在我们要出发了,你让同学们集体帮助你把你从头到脚、里里外外认真、仔细检查一遍。衣扣、衣领、衣袖、裤带、鞋带、所带的笔和其他东西,包括最里层的衣服也让同学们好好一层层地给检查一遍。叫他们重新把你的裤带系一遍,把你里层和外层的裤子都理一下,包括内裤。让他们发现你的错误、找出你的错误,及时予以弥补!”
他这回的口气是无限亲切、平和的,仿佛这一回对他来说我的错误不是错误而是我的病,我是一个有病的必需同学们他所说的那种帮助的可怜的孩子。当然,同学们并没有照他说的做,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只有两个同学过来假装扯扯了我的衣摆、袖子什么的,而我只是平静、沉默地站着。
终于有要出发的样子了,他却突然像又一眼发现了大乱子似的惊恐、焦躁起来,我看见他的眼睛都是狂暴散裂的:
“你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