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这次竞赛的分数在90分以上的,将来考大学是没问题的,他们也将把这些学生作为重点和专门的培养对象。众人啧啧不已,仿佛他们已经看到了这次竞赛90分以上个个都成了金榜题名的状元了。但是,爹来个转折地说,这次选派去的学生全公社会有一百多名,但能考到90分以上,学校领导和负责这次竞赛的权威老师说估计虽然不会一个也没有,但也至少是凤毛麟角。众人更是一遍称奇之声。“不晓得哪家的娃儿这回有福啊!”“别的都不说,就凭能得到他们的重点培养,那还有考不上大学的?唉!”我听见他们这样说。最后,我见爹挥着长手指指着他们说:“可肯定地说,能在这次竞赛中考到90分以上,考上大学那是注定的!”
至此,我的感觉是,对于一沟人,这已经成了一个完全的神话了,把所有人的魂都勾走了、掏空了,所有人都成了空壳了,魂都被这次考试给攥在手里了。
爹把我们的课都停了,要我们复习。他说,虽然学校领导和权威老师要求不必这样做,因为复习学过的知识对这次竞赛没有意义,但他还是要这样,因为也只有这样了。
第43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3
3
几天下来,我终于看出爹的牵挂其实全在我一个人身上。
这几天,他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我这个人,或者我只是他班上一个最普通的学生,他从来也没有特别看待过我。好几次,我在他身边,他都在对人说起这次竞赛考好了那考大学是注定的话,却不论在学校还是家里都没有看过我一眼。过了好几天,他才把去参加竞赛的人定下来,在这之前,我简直怀疑他会不会让我去。但到这时了他仍没有显出他心在我身上的迹象,那么平静、超然于外的样子,似乎只是在公事公办而已。在教室里,他时刻不忘提起、强调这次竞赛,制造神秘和紧张气氛,对全班学生都时而是善意的嘲笑,时而是恶毒的讥讽。
这天,我正在我的“学习屋”里学习,他进来了。完全变样了,步履那样沉重,整个人是那样伤心、颓丧,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正是那种把一切和一切的一切都系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又对我毫无信任的眼神。他这样的眼神总让我不寒而栗。我立即什么都明白了。
他的语调中混杂着悲哀、失望、颓唐、嘲讽、挖苦等等复杂的东西地对我说:
“禹娃,你要不要去参加这次竞赛?如果你不愿意去,我就另选一个。”
我没有回答。我也通常是这样。他马上就自顾自的讲这次竞赛的重要意义,说它可以决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他又把他已经向我们、向众人讲了无数遍的又向我讲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是专对我个人讲的,虽然一时间他讲得那样投入,仿佛是在对众人讲话,但我听得出来他心里有多少悲苦,他有多大的希望和梦想就有多大的失望,甚至可以说有多大的希望和梦想就有多大的绝望!对于我,他就是这样的,仿佛他之所以对于我有那样大的希望,就因为他对于我是彻底绝望的,他对我是完全绝望的,就因为他对我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你看他从仿佛是在对众人讲话的那种状态中一出来,他那神情就是面对着的我是怎样堕落、罪恶、不可药救的神情啊!他眼神近乎狂乱,神情悲怆,脸都扭歪了,整个人就像在天寒地冻中一样发抖。他似乎完全不知怎么办才好。刚要咬牙切齿对我动武又突然心灰意冷。最后,他灰心丧气又恨恨不已地说:
“对这次考试你不要抱啥子希望了!现在你唯一能作的就是好好复习学过的知识,还不要去注重书本上那些相对说来艰、深、难的题,只注重基础。对这次考试你也不可能有别的出路,能够挣一分是一分。我停课复习也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这次考试能够拿一分是一分。”
他不让我再去学校了,就在家中复习。他悲哀沉重地对我说:“在家中复习效果会更好,环境清静,注意力集中。为了你能够好好复习我把全班的课都停了,原则上这是不允许的啊!”过了两天,他从学校回来,又那样直直勾勾地看着我,悲叹道:“我把学生都放了。这几天我陪你在家里好好复习。我这是更大的违纪违规了。又有什么办法呢,就为了你这次竞赛能够挣一分是一分。”
他悲叹着,叹着叹着,他就像不知在一种什么样的处境中挣扎似的咬牙切齿地叫道:
“你□□的啊你□□的啊!我平时哪天没有叫你注重基础,点点滴滴也不能放过!可你哪儿在听,哪儿听进去过!不知多少东西你没有学到,不知多少宝贵的、考一切试都绝对需要的基础性的东西你没有掌握!你哪儿在用心学习!你什么时候用心学习过啊!你又学到了些啥啊!现在需要了,却就连最一般的分数都考不到。能够得几分十分都是重要的,可你拿啥子去考那几分、十分啊!唉!”
他恨恨地长叹着出去了,可是,没过一会,他又急匆匆地进来了,那样子是刚作了一个叫他吃了定心丸的决定,匆忙放下手中的事来告诉我的:
“禹娃,我看你这次竞赛还是不要去参加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但他并没有走开,就此一了百了,而是踟蹰徘徊,渐渐还原出他本来到底是什么。终于,他开始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似的说这次竞赛的种种事关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义,说起平时“绝对一心一意地学习、绝对一心一意地注重基础知识”和在这次竞赛中能够拿到“几分十分”事关一切和一切的一切的重要意义。他说:“能挣几分十分至少也表明你有参赛的资格,如果是零分,则说明你连参赛的资格、甚至继续读书求学的资格也没有,你读书求学找出路这条路就堵死了!”
一切就好像他知道我这次竞赛注定会得零分,而即使是得了几分十分那也是“生”,得了零分那就是“死”,得几分十分那还是“人”,得零分那就只是“鬼”了。对于他这个,我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在用整个生命不予接受;但是,我又是如此绝对地知道,他是对的,他不是对的他不会这样,在这次竞赛中,我注定得零分,或者,不管我可以得多少分,那都是零分,甚至于还不如零分,因为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如果说所有人是“生”,那我还就是“死”,如果所有人是“人”,那我还就是“鬼”,我的人生从来是且永远是“零分”,所以,不管怎样我也只能得零分,或者得多少分也是等于是零分,不如零分。
我是绝望的,完全绝望的,我不可能改变自己和超越自己,我也不愿意改变自己和超越自己。也许爹之所以对我是绝望的,就因为他潜意识里明白我是绝望的,完全放弃了的,他看到的我、面对的我只是一个幻影,或者是冻结在一坨绝对不可能融化和将其破开的冰里的一具死尸,只是看起来有个人样子和是我的样子而已,就跟当初三叔送给我的那个玻璃球一样,玻璃里的花朵看上去那么逼真、鲜活,其实那不是真的,这些花根本不是花,只不过是无生命的玻璃而已。
第44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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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两周过去了。我本来以为它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过去。
去考试的前一天晚上的一件看似无关的小事不能不提,尽管它只对我个人才有意义。
表面上看,和爹比起来,他动荡不宁,狂躁不安,就像沸水、狂风和烈火,而我则自至终是一块铁石,可实际上,这两个星期,我内心所经历的恐惧、焦虑、惶乱、绝望,各种复杂矛盾的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的心理是无法言表的,我才真的在沸水、狂风和烈火里,尽管我一贯如此,从来如此。
对于我来说,所有的人都是人,但我却是这个世界里的一块土,我需要考试,我必须有前途脱“农皮”,但是,这要我首先是一个人才可能做和做到,而要从一块土变成一个人,却是谁也不可能的,我每时每刻都在为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而努力,没有人知道我为此都做了些什么、付出了多少,但我每时每刻都在为自己不可能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还每时每刻为自己实际和人人没有两样,根本就不存在我是土人家是人这样的事情,人家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和应该做到但我就是做不到、不愿意做到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
我想象那考场、那试卷、那些老师和考生们,我只有绝望,因为,它们是存在的、真实的,却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我只有到达宇宙之外才在真实和存在的它们中间,而我却始终在和永远在宇宙之内,不可能在宇宙之外,这是客观规律所决定死了的,所以,我即使在它们中间,那也是假的,只是暂时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事实却会最终无情地证明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我不在宇宙之外、到达不了宇宙之外,而只要我不在宇宙之外、到达不了宇宙之外,我就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真实,不管它们是考试、考大学、脱“农皮”,还是别的什么。
我始终是沉默的,如一块铁石,这是因这一切我只能自己承受。但这正是我不能原谅和饶恕自己的原因,因为事实上我和谁都没有两样,不可能我是土别人是人,别人是土我是人,我不在他们所在的世界,我距离世界无限遥远。我始终也在为让这个事实对于我就是事实,为人人是人我也是人,人人在人人的世界、我也在这人人在的世界而努力,没有人知道我为此都做些什么、付出了什么,只是它注定毫无结果,因为对于我,它就像由一块土变成一个人、从宇宙之内到达宇宙之外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
考试前一天的晚上,我正在灯下“复习”,听见爹对哥哥说:
“民娃,明儿天等我们上街了,你就背个背兜上街来。背个小些的背兜。要估计我们到了乡小了你才出发,来了就到学校来找我。那时考试可能已经开始了,我有时间了。”
“嗯,”哥哥应道。
我曾经因为想象死亡和看到别人的死亡而感觉到自己就像饮到了冥河的水一样。一听到爹和哥哥的这两句对话,我的感觉不是一饮到了冥河的水,而是整个人一下子坠入了冥河并整个人都成了冥河的水、整个冥河的水。我相信这一瞬间我都是丧失了意识的,等意识恢复了,我的心在哀鸣,这是流血的哀鸣。这是因为我本来还有些希望和幻想,祈求自己在明天的考试里至少能够有所斩获,可是,听他们这么一说,我的希望和幻想就完全破灭了。没有人想象得到我有多震惊、多沉痛,我心理上的眼睛睁得有多大:难道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但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对我这样?
我还真想扑过去跪在爹面前不喊大叫,让他清醒,让他觉悟,让他明白,他既然把什么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却为什么就看不到一个小小的背兜已经将他的希望全部毁了。但我能干什么?我只能沉默地接受我的命运,接受这一瞬间对我的命运的决定,哪怕它决定的是我的一生。
爹让哥哥背个小背兜上街是要把他存放在他的“好朋友”家里的几斤苕干和烂苕皮叫哥哥背回来。这些东西是他从一个人们称之为“上方”,我后来知道是北边的外县偷偷买回来的,他每年都要这样,为的是我们一家人度过一年里那青黄不接的两三个月,但是,这种买卖是不合法的,他怕干部清查,所以,每次买回来后都要先放在三官场上的那个“好朋友”家,过几天才去背回来。这样,“好朋友”多次偷我们的东西,差点把爹气绝,但爹仍然不敢把这些东西直接拿回家,一定要在这个“好朋友”家放些日子。我后来还知道,那些烂苕皮一半是算别人送的,一半算是爹他们向别人乞讨的。
爹叫哥哥背个背兜上街那没关系,而是爹叫哥哥背个小些的背兜,一听这个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会背我常用的那个背兜了。这个背兜在我们家就被称为“小背兜”,是爹亲自给我编的,也是我干农活专用的,一家人已经习惯把它看成我的背兜,而它对于我就是“我的背兜”,对于我已经高度“我”化了。虽然恢复高考后爹已经尽量减少了我的农活,但是我还是时常得干农活,这个背兜还是我专用的,仍然是“我的背兜”,我看见它仍像看到了“我”。
为什么我听见爹和哥哥这么两句对话,或者说我知道哥哥明天一定会背我那个“小背兜”上街,我就知道自己明天的考试完了,彻底完了呢?
我,对于我自己就是一堆罪恶的、不可药救的东西,我和我的世界整个都是我“自己”,什么都是我“自己”,而这个“自己”什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