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不清楚,也没有想过它是什么,但是,它是我唯一恐惧的,最为恐惧的,没人能够想象我这种恐惧有多大。
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众脱了裤子挨打是我的家常便饭,但是,这一点不仅始终没有改变,反而在加大加强。
这时候,我虽谁都没有看,但我的意识中只有全班同学的目光,特别是秦老师的妹妹的目光,它们对我是怎样的光芒、怎样的烈火、怎样的□□啊,没有神的末日审判,它们就是神末日审判,没有地狱,它们就是地狱。
爹见我犹犹豫豫,就像我不是不过脱了裤子挨打,而是上绞架,他又气又恨,一下子冲过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裤子给我扯下来,我完全是出于本能还两手用力地攥着裤腰,他狠命将我的手一巴掌打开。我为我不能保护我那个“东西”不被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下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同样为自己需要保护自己那个“东西”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为自己有那么一个需要保护的“东西”而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我觉得别人都没有那样一个“东西”,全世界、全宇宙谁也没有,就只有我有。
当初,因为这个,挨了打我会狠命痛哭,这哭声是呐喊、是抗议、是愤怒、是绝望,并且是向整个人类和宇宙发出的,我认为自己有绝对的理由如此,因为我有那个“东西”,只有我才有那个“东西”,我不理解它,但我无法摆脱它,不得不承担它,即使我永远也无法理解和承担它,理解它和承担它也绝对只是我个人的事情。很显然,我的哭声让爹意识到了我正是要通过我的哭声表达的,但是,同样很显然,这让爹更加激愤,恨铁不成钢,更加无所顾忌地、随便地让我当众脱裤子亮出我那个“东西”,似乎是,我虽有那个“东西”,但是,他实际上不为教会我别的什么,就为教会我蔑视它,完全不当它为一回事,纵然它算一回事,它也不关我的事,而是他和社会的事,他们能什么都给我处理好,也只有他们才能什么都给我处理好,我想都不用想它,意识都没有必要意识到它,我要是合格的,是个好东西,不是人类那个唯一的罪人,就想都不会想到它,意识都意识不到它。最后,我不得不面对的是,爹就是这样的,他是一定要把我教成我永远想都不会想到我那个“东西”、意识都不会意识到我那个“东西”,这在他那里就像我得保护我那个“东西”一样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是神的绝对命令。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中间地带了。
这次,为我用了自己的方法解了题,爹打断了一根黄荆棒才停手。不过,我没有哭,我已经有两年他再怎么打我也不哭了,就机械地、动也不动地让他打。班上的同学为他又打断了一根黄荆棒而发出一种嘘声,但是,我真正整个身心所系的只是他们又看见了我那个“东西”,这在他们心里留下的是何等的震惊,何等的恐怖,他们将更视我为何等的可恶和可耻,我和他们、世界之间的对立性再一次不可逆转地增加了,只剩下我在中心站着,而他们,全世界和全宇宙的人们,把我看着,永远震惊地看着,看着我这个宇宙中唯一罪恶的存在,唯一有那样一个“东西”的存在。
爹打完了,气喘嘘嘘地说:
“下来把裤子穿好!下来后先脱下去再穿,脱到脚跟处再慢慢穿,一层是一层地理好,做到一丝不苟!”
我不能怀疑,如果我能够像爹所说的这样去做,做得一丝不差,我就得救了,就不再是那样一个罪恶的存在的了,就是这个世界的合格的公民了,不仅是他,就是全世界也都在等着我哪一天能够做到,做得一丝不苟。可是,这恰恰是我做不到的。我在桌子上就把裤子拉上来了才下地,匆忙潦草地几下子就把裤子穿好了,只为不让同学们更多地看到我那个“东西”。但是,和每次一样,爹见我没有按他的要求穿裤子,又又气又恨地扑过来,几下子把我的裤子扯下来,扯到脚跟处,让我的下半身和那个“东西”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他一层一层地、一点一点地把我裤子理好和给我穿好。本来,我不仅怕同学们看见,怕任何人看见,也怕爹看见,看见“它”。不管我感觉到他们已经看见了和看见多少了,对他们看见“它”的恐惧也不可能减轻一丝毫。对我来说,他们每一次看见“它”都是比上一次看见更多了,又都是第一次看见,而只需要他们一次看见,哪怕是看见一点点,我就永远地、无可逆转的“完了”。对于我,没有死亡,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死亡,没有毁灭,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毁灭,没有末日,只有这种“完了”才是末日。
爹打了我之后就平静多了,把我叫到他跟前长篇大论地讲他为什么要打我。这一次,爹讲的就是为什么我不能像那样答题,不能用不同于教材上教的方式方法答题,这等于是篡改了教材上的东西。
他说,教材是国家组织最聪明、最有学识的专家编写的,经过了层层级级审查,经过了无数道复杂的工序才最后印成了书发给我们的,它是集体,层级和级别最高的那个集体的智慧和劳动的结晶,我们任意一个人作为个人都不可能超越这些教材,不可能比它们更正确更有智慧,我们减少或增加它的一点什么、改变或篡改它的一什么,都只会降低它们的水准。
他说,正因为他所说的这些,国家和上级便绝不允许这世上任何作为个人的人给这些教材增加、减少一些点什么,更不用说还要改变甚至于篡改了。像这样做的人只会被视为罪人,最终还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敌人,全社会的敌人。
他说,我读书为了什么呢?为了考上大学,脱“农皮”,成为人上人。就算我想对我们的教材改变或增减一点什么,也得首先考上大学,进入那个高层次的代表着所有人的利益的集体,不进入这个集体,我就只能代表我自己,我个人,而自己和个人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权利,更没篡改我们的教材的权利。
他说,要考上大学,首先就得讨那个高层次的集体的欢心,然后还要讨教我的老师的欢心。
他说,无论是我上小学、中学,还是就算上了大学,也绝不会有一位老师喜欢我这样学习的学生和像我这样对待他们教我的知识的学生,绝不会喜欢像我这样的用教材上没有教、纯粹自己想出来的方法答题的学生。这样的学生永远也是各级老师排挤、打击直至清除和除名的对象。因为我们的老师都是在代表着国家和上级行事,他们本身没有哪一个人敢不代表这一意志行事,敢不仅仅是这一意志的工具,他们任意一个人如果超出了这个意志的范围,同样会被排挤、打击,直至除名、消灭。
他说,国家、上级的意志是最高的意志,是谁也不可能更不会被允许超越的意志,因为它不是哪一个人、少部分人的意志,而是所有人和所有人的意志。
他说,我们的教材看起来是由一些具体的个人编写、排版、印刷、发行的,其实它们处处时时、每一环节、每一细节都是那个国家、上级的意志的体现,在这一流程中工作的每一个具体的个人都是一整台机器的零部件,没有哪一处有个人的意志的痕迹。到了我们这一层,也就是最下边也可以说是最下等的这一层,我们学它们、用它们就更要体现我们是一整台机器上的零部件,更没有也更不允许有我们个人的意志发挥的余地。
他讲了很多,讲了一中午,最后说:
“从此,你要牢牢记住,照你这样下去,你不仅在将来考不上大学,甚至到了离开我这儿的高一级的学校读书就会被赶出校门!”
不过,他也像每次一样,说我还小,亡羊补牢、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关键在于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要从眼下、从现在、从此时此刻做起。
那么,从眼下、从现在、从此时此刻起该怎么办呢?爹把从小学一年级起的应用题全部拿来要我重新一道一道地严格按照教材上教的那种方法做,其间,只要他认为和教材上稍有出入的地方他都会先把我打一顿,然后重做一遍。
第42章 太阳·第三卷 、自毁前程2
2
爹把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站在他的立场上,他也就得别无选择地把我改造成能够实现他的希望和梦想的人。我们不能说这种改造最终不可能在我身上实现,但是,事实表明,在我身上,这实在是太难了,同样是做数学题方面的问题,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全公社我们这个年级的数学竞赛,由于我的“任性”,或者说我自以为是的那种“责任”和“使命”感,就已经把我的一生毁了,至少把爹对我的全部希望和梦想毁了,结局已经在那时候就被注定了。
我就读的学校被人们习惯称之为村小,就像爹总爱强调的一切都只是“整体”的部分,唯“整体”高于一切一样,村小不是独立的,受公社中心校的直接和全面的领导,公社中心小学俗称为乡小。
高考恢复以后,我们已受命到中心校参加过几次考试了,这被说成是“回中心校参加考试”或“回乡小参加考试”。
在回中心校参加这第一次数学竞赛之前,我回乡小参加过两次他们称为统考的考试,每一次成绩都名列全公社学生前茅,数一数二。这对我是很正常的事情,读书本身对我并不难,我的问题不在读书本身上面,而在“做人”上面。不过,我并未引起什么注意。这应该是因为,一方面这时候我除了考试成绩突出外并无其他表现,另一方面我们公社这时候还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连中专生也没有出一个,普遍的感觉是,高考是恢复了,时代可能是不一样了,但那依然距离我们这儿很遥远,直到这个“鬼子不败”的神话被一个、两个、三个,接着是更多的“张芝阳”打破。所以,我学习成绩再好,不被注意,也在情理之中。
“张芝阳”们的诞生如我们公社发生了八级地震,旧的神话破灭了,新的神话、新的偶像很快就牢不可破、似要屹立千年地确立起来了,除非同样的大地震,它不可能被动摇。这个新的神话和偶像使得全公社人民,包括在学校教书育人的老师们,还特别是这些学校和老师们,对所谓“学习成绩”这东西,还有“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的学生们,那不把它(他)们捧上神坛,就要把它(他)们弄成神坛的祭品。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习惯,他们以前也本来就是这样做事为人的,没有高考,他们是这样的,有高考,他们还会是这样的,只不过神坛上供奉的“神”在变化罢了。
在这个新神话中,“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这个新神话的一个组成部分。连高考数学的总分都成了120分而不再是100分了。顺理成章,我们公社中心小学要对全公社四五年级的学生,也就是全公社行将小学毕业升高一级学校的学生举行一次“史无前例”的数学竞赛就在情理之中了。
爹接到回中心校参加重要会议的通知。爹立即就去了,下午回来了,但他整个人都变了样。我感到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他立刻就把一沟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身边围了一大群人,从这天起,好几天内他身边都围着一大群人,这就因为两周后中心校要举行我们年级的第一次数学竞赛,村小各班可选派三至五个优等生去参加,分给爹的名额是四名。爹向人们宣称,这个数学竞赛,是“我们公社历史上的第一次”、“在我们公社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和我们公社历史上每一次考试都不同”、“和我们公社历史上所有其他类型的考试都不一样” ……“它不注重一般的基础知识,而是侧重艰、深、难,大大超出了学生平时所学的知识范围,只为检验学生的分析力、理解力、把握能力”、“不仅用高考模式作为参照,用全国著名城市和地区已展开和进行的中小学数学竞赛作为参照,还有自觉响应党和国家早出人材、快出人材的号召”、“就是题的总分都参照了高考的模式不是100分而是120分”,云云。
爹向人们展示那张盖着大红公章的发给他的参赛通知书,锕锵有力、逐字逐句、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给他们朗读、讲解,叫围着他的人个个的脖子都伸得老长。沟里很快就沸腾起来了,几乎要再现当初张芝阳考上大学的景象了。人人都在谈论这事,爹成了人们的中心,成了红人,还一天比一天更红。我几次听见他向人们演讲,说学校领导和负责这次竞赛的权威老师在会上都相当明确地、毫不隐晦地说了,如果这次竞赛的分数在90分以上的,将来考大学是没问题的,他们也将把这些学生作为重点和专门的培养对象。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