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脑壳实在是太简单了。你对人类社会一点儿也不了解。你是在同人类社会为敌,只会被人类社会消灭。你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
天民说的似乎已经是他看到的事情。但是小禹别无选择。他向那坑边移动而去。天民最后狠狠地、凶猛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跑了。他忘不了天民这一眼中那对他已经什么也没有只有看他落水把他往水推一把一劳永逸甩开他的劲头,他从这个劲头好像看到了这也是爹妈、所有人、整个世界对他的“劲头”。他真希望天民能回头看他一眼,或者在那儿等他,如果是这样,他也许就会放弃今晚去救人的决定,跟着天民去了。但天民没有,一直跑得没了人影儿,边跑边只顾如何能借到别人的火把照明。
他来到了那个坑边,站着。他发现自己内心充满了剧烈的矛盾和斗争,只比他曾经历的那内心的风暴更为狂烈,更叫他承受不住。对他对此感到惊讶。不过,他更震惊地发现,即使他能克服自己的矛盾和恐惧,他也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去救人了。他身边本来就立着两个人,这时却悄然及时插进来了两个,凭他们力大气粗,他们很容易就站到了他身体的前边,把他赶离坑边了。他强烈地感到新来的这两个人就是听到了他和天民的话知道他要干什么才来这儿的,就是要向他证明谁才是强大的,什么才是强大的。他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他又无法怀疑这就是真的。他感觉到强烈的恐惧,怕他们抓住某个时机把他推下坑去了。
他看到有一只小手搭上公路边了。这只手太小了,它不是为从这儿爬上来,只是在挣扎中饥不择食偶然把手搭上这儿的。他看见他身边这几个大人,特别是就是他们把他挤离了坑边的那两个人,饥不择食般地争着去踹去踩这只小手。小禹强烈地感到他们是有意识表演给他看的。这个小孩十分及时地抽回了他的手,往上看也没看一眼,尽管他挨了几下。这个孩子望着一坑的孩子往他们中间爬去了,看他的年龄,他爬到中间去了那哪还有再爬出来的希望,但是,他虽在哭,却哭得很平静。小禹还看到了他身边这几个大人有人还在用脚往坑里撇路边的石子土块什么的。坑里靠近这条公路的孩子都在往里爬,从其他的地方找爬上岸的地方,至少,小禹没有看到坑里有把头朝向公路这边的。
小禹往田塄那边看过去,看到在公路和田塄交接处立着一位佝偻着腰的中年男子,就像一座弯曲的铁塔、一个阴沉的恶魔立在那儿。这个地方是一条浅沟入这个大坑的入口处,所以比别的地方都要矮一些,是孩子们最容易从这里爬上大坑的地方,但是,有这个中年人站在这里,就没有一个孩子向这个地方爬去了,在它近旁的也在向别的地方爬去。小禹也看到这个中年人在用脚把土块和石子往坑里撇去。小禹看到一坑的孩子都有一个无意识的意向,就是远离岸边,因为它们已被大人占领,那些终于爬上岸的孩子都是从远离大人们的地方爬上来的,而且上了岸也不走有大人站立的地方而绕道而去了,也不管自己绕到哪里去了。
一道火把的光为小禹照亮了田塄和公路交接处这个佝偻腰的中年人的脸,他看到了一张多么丑陋、扭曲、未老先衰、歹毒、满足、幸灾乐祸的脸啊!对于小禹,这张脸就什么都能说明,就说明了一切。
小禹客观上已经根本不可能救人了,但他内心是多么剧烈的冲突和矛盾。多少次他都想“以身试法”,不管三十二十一也要去救人,即使救不起谁自己反倒被推下坑去了。他想到了天民说的话,想到了父母和他的家,他知道要爹妈知道他今天有此行为,会怎样悲痛欲绝、恨铁不成钢啊!他更感到自己正如天民所说,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向“人类社会”那样的东西作对,而照人们所说和一切所反映出来的,似乎是所有和“人类社会”作对的人都会毫无例外地成为人类的罪人,也会毫无例外地毁灭。他该犯这个罪吗?他犯得起这个罪吗?他感到“人类社会”那个东西已化为一个活生生的巨神一般的东西,它在所有方面比亿万现在就在他面前、就是他的面对的大人们的总和还要可怕,它现在就在他背后,就在把他盯着,就看他敢不敢去救人,如果他敢,它会毫不留情将他推下坑去,而他下去了,想必他就再也爬不上来了。他如此震惊地发现自己内心的恐惧、冲突和矛盾竟达到了那样程度,是他根本无法承担的。他还感到自己是何等的弱小和孤独,还感到无法言喻的寒冷。
他站起来离开坑边走向回家的路了。他就这样放弃了,放弃了才知道自己放弃了,也才看到自己既因为弱小和软弱而放弃,也因为他那样做不仅没有救到人还客观上使坑里的景象更惨了。他内心充满了悲哀,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但是,一放弃他那种内心冲突就平缓多了,那种寒冷感也平缓多了。他觉得只有完全地承受住完全的这种寒冷,才能够战胜自己,也才能够不管那亿万群众和那“人类社会”去做那种救那坑里的孩子的事情,可是,只有神才能承担这种寒冷,而他不是神,也没有神,他只是个凡人。真是无法描述他一这时刻的心情。
那种寒冷感虽然平和多了,但并没有消失。他向前走,走得不快,也没有追赶天民或火把。他看满街的人,看街道两旁黑沉沉的如地狱般的寂静森然的房子,看天空,看整个世界。他觉得他知道这种寒冷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有多强大和深广。他感到如果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坨冰,那就是他现在正多少感觉到它的这种寒冷。是的,他远远、远远没有真正体验到这种寒冷,只感觉到了它的一点点,相对而言,他还完全在温暖的地方,就像如果说这种寒冷是北极之地,那他现在就还在离北极几千公里的地方,但他不再能够怀疑,完全地经验和遭遇这种寒冷,完全地经验和遭遇这种只有神才能够承受它的寒冷,从他现在这个离“北极”还有几千公里的温暖的地方到达“北极”的中心地带去,他才能战胜自己,也才能战胜“人类社会”。这当然是他做不到的,他知道,但他也是在这个时候下了一种决心。
小禹出了三官场,才加快了脚步,开始去追赶天民。跑了老远才看到天民,天民在借着别人的火把一心赶路。他把天民喊了一声,天民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没有等他,他是自个追上去的。
追上了天民,小禹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要天民再把同路来的那几个伙伴等一下,天民没有理他。天民似乎永远也不会理他了。
第38章 太阳·第二卷 、立下宏愿16
p暴风雨的洗礼
火把是别人的火把,它们陆续去了别的路上,小禹和天民落有黑夜里了,再无火把的光可借了。同路来的有三个人追上了他们,问起别的几个,都说他们已经走了。回去时没有那么些危险了,有没有人同路就不那么重要了。大家看见远处遥遥有一个火把在明灭,有人问要去撵不,都说太远了撵不上,问话的人就独自飞跑去追赶那个火把去了。他们一行四人在黑咕隆冬的路上摸黑走着。
赶惯了夜路的都知道,夜其实通常不是那么黑的,再黑只要眼睛习惯了也能辨认出路来,而他们几个都是赶夜路的老手。但是,今夜却特别黑。他们无法走得快,走了老远也不觉得眼前亮开了一点儿,反而似乎在越来越黑。这种黑似乎是一种物质,它充塞在天地之间,天地之间什么也没有,甚至于连天地都没有了,只有这种密密实实的黑。小禹只感觉这种黑的真实,感觉不到路和走路的真实,感觉不到天民他们几个的真实,也感觉不到他自己的真实。满耳都是鼓噪的蛙鸣,这蛙声听上去也是黑的,整个凝固的黑的一部分,一点儿也没有声音的真实性。小禹全身都在淌汗。小禹反而害怕这时候出现亮光了,因为他相信他的汗如果给照显出来了,他的汗也是黑的,那光也是黑的,绝不会有一丁点儿平时他看到的、以为的那种真实性。
突然起了狂风。怎样浩大有力的风啊。这风一下吹进了小禹身心的每一个角落,横扫了他的一切。他才发现他本是多么复杂深邃的一个东西呀,古怪神秘沉重肮脏的东西应有尽有,就是孙悟空也打不进去的万魔洞也不抵他身心内的一个魔洞,而他身心中却有不知多少这样的魔洞。然而,这风一吹就吹走了他所有的这一切,就像卷走了青石板上一些枯树叶那么容易。他一下子就是多么干净、空旷、明白、简单!这是多么神奇的风啊。他觉得是他看见了那看不见的天门洞开了,这风就是从天国里一下倾倒下来的。看不见的天门就是两扇天那么高的大铁门,把半个地球砸在它上面也不过是向它投掷了一小块土,但这天国的风一下洞开它如洞开两张纸。小禹还亲眼看见充塞天地之间的那凝固的黑在这风中一下子全活了,这圣灵的风把灵气吹了这黑的里面,一时间满宇宙都是它宏大摇曳的千姿百态,每一个姿态都灵光闪闪。小禹看到了自己、天民、另外两个伙伴都成了这黑暗起伏的一波一浪。他觉得自己在天上甚至在天之外的地方了。这是多么美妙又多么令他畏惧啊。
狂风使他们跑起来。看不见路就在麦地里飞跑。但狂风却越刮越猛,似乎到世界末日也不会停下来了。他们感到世界末日已经到来了。他们在迎着风跑。小禹感觉着风雄健的、令人浩叹又令人心惊胆战的肌体。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但小禹却在放眼极目四望,看黑暗的动姿,看风的雄态,看大地上什么都被这风吹走了,扫到爪哇国去了。不是它们当真被吹走了,而是它们的魂被吹走了,大山、原野、江河、森林、房舍,无论什么都眨眼之间灵魂就被吹到天外去了,连一丝儿一缕儿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具具干枯、空洞、静止、虚假的空壳,就像电影放着放着“卡脖”了,电影里的人和物都静止不动了,原来活灵活现就跟真的一样,现在才暴露出它们都是假的,只不过是一个二维平面上空幻不实而且能代表的东西相当有限的影子。小禹在心中浩叹,因为他看到成千上万的电影放映场地里亿万观众,整个大地上和整个人间的所有人,不论是在路上的还是躲在屋里的,还有电影里那伟大的干系着全人类的战场上千百万军队炮火连天的战争,全都在这风中“卡脖”了,没魂了,一下子暴露出它们原来是如此虚假、零碎、狭小、可笑。小禹看到宇宙的内容只有这来自天国的风和来自天国的黑暗。他在颤栗中又在怎样的高扬和赞美中。
风的劲头似乎刚刚起势,粗大的雨点就打在了他们的脸上。它们就像子弹横扫而来,打在脸、手背、脚背上都让皮肉生痛。小禹当然淋过雨,但这雨却令他如此惊讶了。他感到每一滴雨都是一个完全而独特的意味,仿佛万有和一切都微缩在它里面,穿透他的皮肉在他心上烙下了一个完美不灭的形式。他感到它们是直接从天国来的。大家都在加速飞跑,小禹却边跑边尽情接纳每一滴打中了他的雨点的形式,它们就像一个个微缩的宇宙图形印满了他的心,每一个都既独一无二又一切和一切都包含在里面了。他更感到每一处被雨点打中的地方都是被天国的人,被神的手指亲自触摸了一下,留下了神不灭的“指纹”。他的肉体和心灵都在受到这些雨点怎样的慰贴。他惊讶就是打在他衣服上的雨点也一样是打在他的身体和他的心灵上了。这让他害怕。他既在秘密地尽情地接纳这种来自天国的触摸,又在加速飞跑逃离这种触摸。他远不只是为逃离大雨本身。
就在他们正前方的天空,那黑暗之海的正前方,一下裂开了一道顶天立地的闪电。这是第一次出现闪电。它的狰狞、遒劲、耀眼是非语言能形容的。它离他们似乎是那样近,小禹觉得只差那么一点他就撞进这道闪电的那白炽耀眼的“裂缝”里去了。什么样的手用什么样的愤怒什么样的力量把它扭成。在它闪耀的那一瞬间,小禹看见千树万树、千沟万壑的形状,看到了把大地、星群、宇宙撕裂的罅隙,看到了震怒的巨神手背上暴突的青筋。他还看到了在这道裂隙背后定然是一个无边的光明灿烂的宇宙,另一个宇宙。它熄灭之后,一个无限庄严、崇高、完美、神圣的形象方圆正大地在空中对他停留了好一会儿,在这一会儿里,他是完全忘记了自己。他感觉神刚才就是从天地间一踏而去了,他没有看见也看不见,但他看见了神的留下的影子,它就是这个方圆正大的形象。他觉得他看到了那来自最高远、最核心、最秘密、最根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