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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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第1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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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像是平生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了威胁,灭亡的威胁。
  在某种程度上,中心校的老师们,“总负责老师”们,掌握着我们公社的话语霸权。他们这样谈论我,也就必然使得一公社人这样谈论我。每次考试我都能遭遇的情景是,“总负责老师”们就像当初英明的党中央揪出了“□□”刚向全国人民宣布时人们谈论“□□”一样谈论我,学生们围在他们身边,他们谈论的如有电在传播一般在所有学生中传播,我随便从哪两三学生身边经过,或随便哪两三个学生从我身边经过,我都可能听到他“说他上回的考试更加反映了他目空一切!”、“他敢在作文里写宇宙之外无限光辉灿烂!”等等,而一听到,这些话也都真真切切是毒箭射入了我身心,我更真真切切看到自己在已如此逼近的非死即疯上又前进了一步。
  所有的学生都在谈论我,就和听到广播里宣布了“□□”是祸国殃民的□□时广大人民群众的那种情景一样。至少是让我想到了那种情景。但是,我在中心校,却没有一个学生看我一眼,只要我在中心校,就不会有一个学生看我一眼,更不用说会有人来接近我或和我交流了。没有谁刻意躲着我,但我就是像是对所有人都不存在。他们谈论我,可以就在我身边谈论我,说得分外激动和激烈,却像是完全没有也不能意识到我就在他们旁边,他们谈论的是我。“总负责老师”们也是这样。
  只有一次,那个印象无法磨灭,一个和我同年级的学生跑过我身边,突然发现了我,一下站住了,用一种极其亢奋可怕的眼神看我,我也一下子就像成了他本人或与本人合二为一的看到他这一看,看到的既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怪物,又是用这一看将他和我之间划出了道绝对无法逾越的鸿沟。
  然而,在考试来去的路上,却能看到人们对我行注目礼。有孩子,学生,也有大人们。他们全都是无限可怜和同情地、远远地看我。孩子们和学生们虽站得远远的,绝对会和我拉开一定的距离,却会喊我的名字,没有嘲笑,没有鄙视,也没有似乎特别容易从我们这里的人们身上出来的那种幸灾乐祸,但是,也没有平等地看我,而是可怜。我还听到有大人真心诚意地说:“这娃儿已经毁了,本来是个北大清华的苗子啊。他们做得有点过分了,就算是有点骄傲自满也不应该把人家一生的前途毁了。”仍是那种可怜。但是,我的问题是我不觉得自己需要可怜和同情,不觉得自己和值得同情和可怜有半毛钱的关系。所以,对于我来说,这和他们如“总负责老师”们那样攻击我,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生活在“总负责老师”们看似随意散漫的评说实则操纵着所有人的看法和眼光的话语的毒雨中,生活在除了攻击就是可怜和同情之中,感觉就像天天都在刀山火海里,而且时刻等待着更进一步的,也必然的灾难的到来。
  这天,我们又被召回中心校考试。一到中心校,我就看见几个和我同年级的其他学校的学生,他们比我来得早点,就和当初我们沟里的孩子们和一些小青年把我的作文撕成碎片向空中抛撒完全一样,他们在向空中抛撒一份试卷,试卷已经弄破了和弄得不成样子。我一眼就看到那是我的试卷。等考试结束后,我离开中心校,在中心校的操场,又看到了这份被撕碎的试卷的碎片,还从这些在这碎片前经过,看到它们的确是我上次考试的那份试卷。绝对没有什么可以形容我这时候那种心情。我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已经像这份试卷一样被撕碎了。尽管我几乎是从懂事那天起就觉得人生是破碎的,但这次感觉到的这种破碎那是不一样的破碎。在这种破碎感中,我没法不面对自己的承受已经到了最后瓦解的边缘。
  从那次他们把我定性为“反社会主义”之后,爹显然就再也没有为我去找过他们了,就像他们也没有为我找过他了一样,去找他们也只是公事公办地去拿我们班上的考生的分数或试卷(他们远不是每次考试的试卷都不发下来,或者说,并不是每次考试的试卷他们都要存档)。但是,爹却没有给我们说过一次考试的分数或发给我们一份试卷,只是好几次那样前所未有地毒打了我,并在毒打中对我怕人听见似的低声咬牙切齿地说:“你□□晓得不?从那次说你是个反社会主义分子以后,他们就没有给过我你考试的试卷,最多只给你抄过分数!你这辈子已经彻底完蛋了!”爹拿回了其他考生的试卷,但没有我的试卷。很显然,爹甚至于问都不敢问我的试卷是怎么处置的。当然,他也在那么些学生如当初我们沟里的孩子们、小青年人向空中抛洒我的作文一样抛洒我的试卷中看到了我的试卷是如何被处置的。没有拿回我的,他就不向我们班上其他同学宣布分数,也不发给他们试卷,就好像这些考试考就考了,考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自然是没有人敢问,没有人会站出来问,这已经是“普遍必然规律”绝对支配下、绝对不可能违背“普遍必然规律”的一种现象了。这是爹第一次这么做,也就是说,第一次如此隐瞒我的情况,就是对我,也只是在毒打中那么说过一次。
  毫无疑问,爹和我一样感觉到他们这是对我最后的扫荡,毫无疑问也意识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真让我毁了,不管怎样我也得读书考大学。他专门去找了中心校的校长。他也只有这样了。校长姓任,和我们家还可以攀上点远房亲戚关系,小学时和爹还同过几天学,多少算得上发小。这个校长是个正直的人,是个好校长,好领导,在群众中的口碑非常好。我听见爹自己私下说,在中心校,也就任校长才多少把他们这些民办教师当人看。他也因此对任校长感激涕零。
  我最后看到的希望也是任校长。真的是只有这个路子可以帮帮我了。爹为了去找任校长,还专门买了两瓶酒,给任校长送了礼。然而,他得到的答复是,任校长对我的情况很清楚,而且一直在关注着我的情况。但是,任校长认为我是一个他还从未遇见过的特例,不能用常规的和一般的办法对待。我的性质真的是非常严重的。一个学生身上存在着稳定的“反社会”,甚至于“反社会主义”的特性,这是我们学校和老师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和容忍的,无论如何也要纠正和改造过来的。所以,如果我是其他情况,这个忙他是一定要帮,把我转到哪所学校去读书或让我暂时退学当农民劳动锻炼一段时间都可以,就是他亲自去那些学校打招呼、亲自把我送到那些学校都可以,可我是这种情况,他就绝对不能这样做了,再大的人情也不能这样做了。对于我这种情况,他身为一个校之长,有全部的责任和义务把我就留在他的学校,就在他的学校改造过来之后才让我走向别的学校或社会。只有这样,才是既对我负责,也对社会负责。任校长还说,因为我的情况太特殊了,这已经是学校在会上决定下来的了。任校长还说,我小学毕业上初中也得在他的学校上,在哪个班上上,哪位老师任我的班主任,都已经是在会上定下来的了。总之,一定得将我在他们手里改造过来后才会允许我到社会上去或去别的学校,包括升到高一级的学校。
  爹对任校长也说到了老师们这段时间用那种态度对待我的考试的情况,他都有两三次在中心校的操场上发现我被撕成了碎片的试卷(他和妈深夜的这些谈论我都听见了)。任校长说他知道这个情况,这也是一种逼迫我改过自新、洗心革面的手段。只要目的是正确的,采取什么手段那都不重要。他们是一定要将我改造过来的,如果这种办法不行,他们还有其他办法。作为国家教育部门和人民教师,他们不会也不应该放弃他们的职责。
  这个结果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丝希望的光明顿时又变成了绝对的黑暗,就像在上帝的黑暗那样黑暗。不过,它也并没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再说了,不管对什么结果,我都能保持高度的平静,完全纹丝不动,至少外表上是如此。我内心深处立刻就接受了这个结果,同时也更坚定了不管结局如何,我也不可能让他们“改造”过来的决心。这不是我要他们赌气,不是要和他作对,只是因为我并没有需要他们所说的那种“改造”的东西。是的,我有罪,且罪孽深重,我做一切就为赎罪,但我的罪与他们所说的我需要改造过来的那些东西毫无关系。
  任校长如此答复的这个结果对于爹可就不一样了。他比任何一次都还要激动和悲绝。无限地盛赞任校长是多么好的校长,多么好的领导,对我那是无限地关心和爱护,只有任校长对我才是无限关心和爱护,无限的春天般的温暖,对我这样的人任校长就是永远的雨露和阳光,真正的问题是我的确太坏了,真的烂透了,无可药救了。对任校长是无限的感激涕零,而对我就是悲绝。说来他从来也没有对我不是悲绝,到了这一步,能够看得很清楚的是,如果他不是向来对我都是悲绝的,也不至于弄成这样一个结果。但这一次显然是不同了,他这一次的悲绝是真的悲绝了。当然,打,往死里打。但这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感觉到的是,就算我不在乎自己的毁灭,把他置于这样悲惨和绝望的处境,也是太可怕太残忍了,是我太残忍了,做出太可怕的事情了。但是,到底该怎么办呢?出路在哪里呢?


第162章 第 162 章
  6
  又去中心校考试,一到中心校就看见“总负责老师”拿着我上次考试的卷子站在操场上,一大群老师和学生围着他。我听见他们在十分热烈地讨论,从我这份卷子的答题看,我不只是有稳定的“反社会”、“反社会主义”特性,显然还有“反党倾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没有批改这份卷子,也有评说议论完了就随意让它流传的样子,而那群学生则是等着我这份卷流传到他们手里,然后他们就像我们沟的小孩子们对对待我的作文一样对待这些试卷的样子,这群学生的每个人的姿势都在说:这就是他的试卷应得的,我们也是在尽我们的责任和义务,我们时刻等待着尽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反党倾向”和“反社会主义”本身有什么异同,这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们在这么说时所想要传达出的信息就是“反党倾向”是比“反社会主义”严重得多、性质升级的犯罪,而对于人们,“反党”作为万罪之罪、万恶之恶也已经深入到了他们的骨髓。所以,事实是,当他们说我“反社会主义”时,那是抛出的一枚□□,当他们说我有“反党倾向”时,那抛出的就是一枚□□了。他们看似不再管我了,由我去了,只是随意对待我的试卷,实则是他们操纵着一切,操纵着所有人对我的态度和眼光,他们说我是什么那我就是什么。所以,他们说我有“反党倾向”时,那抛出的就是一枚□□。
  也许,我的感觉超过了事实,如果我继续保持我的平静,继续面对什么都以岩石为我的榜样,哪怕是身子里所有东西都已经被烈火烧坏了、洪水冲垮了也仍然尽可能纹丝不动,继续写我那样的作文,继续像我那样答题,继续招来他们一个又一个的恶评和罪名,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我的学能够好好上下去,我的考学考大学也不会遇到什么外在无法克服的困难,总之,不会有事,什么也不会有,一切不过是个美好而轻松的游戏罢了,离悲剧性的事情还差十万八千里,而且就算有事也可以当它不算一回事,看看结果到底会怎样,就算是我非死即疯那死和疯到底是怎样的也值得去经历一番,毕竟这世界上有被逼得非死即疯的人而不是没有,我为什么就不应该遭遇这样的事情呢?再说了,非死即疯就是悲剧吗?就不是一个轻松的游戏而已吗?就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也谈不上吗?
  但是,在我感觉到,也看到了,当他们抛出这个东西时,它就是一枚□□在老师们中间,在所有学生中间,在爹那里爆炸了,在所有人那里爆炸了,它也是一枚□□在我的生活和世界中爆炸了,我已经到头了,真到头了,不可能再延续一分一秒了,这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就是这天晚上上床后在床上决定的。从听他们说我有“反党倾向”的那一刻起,我就看什么都是我已经被这枚□□彻底炸烂的了,在整个考试的过程中,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里,看什么都看不到我的人生还可能像这样继续维持下去,特别是看到那么多的人,我认识不认识的,老师们,学生们,我们沟里的人,我们院子里的人,我们家里的人,还有在我的生活中扮演着太重要的角色的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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