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负责老师”在对我训这些话时,爹当然陪在身边。我们俩就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一样,更像一对罪人站在代表国家代表人民代表正义的审判者面前一样。爹也在颤抖,也是那种不时抖一下的颤抖,这让我更感到羞耻,因为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相同,但我确实无法不让自己抖啊。
听“总负责老师”训完话了,我们父子俩就在回家的路上了。这一次,他显得比哪一次都更加兴奋和激动,一路都在盛赞老师们是多么爱我、关心我,他们就是我的明灯,我的太阳。如果如神、上帝之类的字眼在我们的语汇中是允许的话,他都要说他们是我的神我的上帝我的主了。不过,说着说着他急不可耐了:
“走,走快点!快点回去挨打!你□□的就是考试得了个满分那也是因为老师们在对你特殊,把你当成了一个例外!因为事实上你考试的答题绝对不是没有问题,你根本就不配得个满分!你历来得的满分都是假的,是老师们出于对你的特殊爱护和关怀没有挑剔你那些这样那样的问题才给你的!而这样那样的问题才是你真正的问题,它们将不可避免地使你无法升到高一级的学校,更不用说考什么大学了!考我们高一级的学校,更不用说考大学了,那要求是严格的,绝对严格的,是绝对不会允许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的,这我已经千万次给你说过了……不说啥子了,这回去给我吊起来打!打一下荡个秋千,打一下荡个秋千!”
“总负责老师”这次谈话的要点是我身上那种“稳定的反社会特性”,但不知道为什么,爹抓住的重点却是“总负责老师”所说的世上没有绝对的事物,不管哪一份得了满分的试卷都一定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满分并不等于绝对。“总负责老师”说的并不是我,只是泛泛而说,说所有的考生和考试都是这样。但是,到了爹这里,事情却变成了这样,对“总负责老师”强调的我的“反社会特性”提也不提,而并没有哪个满分是绝对的,不管答得有多么无可挑剔的试卷都不能说绝对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成了只有在我张小禹身上才会出现的事情,满分在别人那里就是绝对,就是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同时,还只有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才能考上我们的高一级学校和大学。所以,要吊起来打,打一下荡个秋千,打一下荡个秋千。
他为了“走快点”而自己朝前边跑去了,又回转身来忍不住动手煽了我几个耳光。回到家里,他果然把我吊起来打,打一下荡个秋千,打一下荡个秋千。昏暗中他的脸就像是地狱里的浮雕。我感觉到在我体内燃烧的那种火与冰也整个在他体内燃烧,但在他那里就把他烧成了地狱里的怪兽,而在我这里则把我烧成了发抖的岩石。
有一回,也是因为“总负责老师”们对我一次考试的评说而挨爹的打时,我不知何故十分冷静而又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救命啊!救命啊!”
爹顿时以比我更冷静一千倍的劲头加重了打我的力度和狠度。我也就叫了两声就自觉地停下了。它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也知道得不到任何回应。而我喊救命也绝不是喊谁来救我的命,只为把我更进一步推向罪恶的深渊。只有罪恶的深渊才是我的归宿,我的家园。
不用说,爹这一次把我打过之后,就立即把我历年来的作业和考试的卷子拿来要我研究。这些东西他确实大部分保存得十分完好,可以说,它们就是他最大的财富和寄托。尽管他多次如毁灭罪证一般毁过它们,但毁了的又都是被我“重构”了的,毁多少次我就“重构”过多少次,所以,它们仍然有很多,十分完备和完整。
爹指着我这些作业和试卷说:
“老师们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并不是要你在短时间内就改正过来——那是你绝对不可能的!而是要你换一种角度,换一个立场,一个他们的、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来研究你历年来的作业及考试。只要你做到了这一点,做到了站在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而不是你那个人的角度和立场——(他说“你那个人的角度和立场”时是多么轻蔑和愤恨的口气啊)——你就能发现和知道他们对你向来所有不好的评价都是正确的,有充分根据的。
“现在,我已经把你历年来的作业和试卷摆在你面前了,就看你能不能去做到改变你的角度和立场去看它们,对待它们,认真深入地研究它们了。老师们也说了,这是不能让任何人代你的,我的任务只能是从旁边协助你,给你提供一个外在的环境,一切只有靠你自己。我也准备把学生放几天假,你也用不着去上学了,我也什么事都不干,对你妈和两兄弟我都要作特别的交待,给你提供一个你这次研究客观上所需要的外在环境。”
说着他就悲叹起来:
“多少年来,我哪一次没有对你说啊,要站在别人、大家、老师们的角度和立场上看自己的所作所为,要从大家、别人,我们通常所说的‘我们’、‘他们’的角度和立场去规定自己的一切言行,什么都不是要让自己个人而是‘我们’、‘他们’满意,想他们所想,说他们所说。你绝对没有第二条路。可是,你哪一次是听进去了的啊!你都听进去了啥啊!你落到今日之下场那是你咎由自取,不能怪谁……现在,你要把这一次当成‘我们’、‘他们’给你的最后一机会,你过了这一村就再也没有这一店了!”
就这样,我开始“研究”我历年来的作业和试卷。过了半天一天,或只不是过了一两小时,爹都要来问:“研究出来没有?研究出来没有?”那样子和语气甚至于有点低三下四,哀求乞怜。仿佛我历年来的作业和考试果真有他们所说的那样一个东西,它是一个实体,通过如此这般的“研究”就能把它给挖出来。家里静得如坟墓一般,他们都在配合我的“研究”。有时妈干家务弄出了响动,爹都会叫她不要干那些活。爹什么也不干了,时而在外边静等,时而在我面前晃悠,妈叫他去干活,那是他非干不可的,他都会发起火来:“不能搁一搁啥?!”仿佛这个家真在进行一场生死攸关的重大事业,它也是可以进行下去和进行得通的。
我的“研究”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打。打过之后,他把我所有这些作业和试卷上分数全都挖掉,所有的红勾都打成黑叉,这样做了还不解气,还把它们全都拿去一火烧掉了。烧了之后就是令我把从小学一年级起到我现在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全部作业从头再做一遍,并说要拿去给老师们和一向在“无限关心、日夜关心着你的社会权威人士”看,看我身上那种“绝对凌驾于全社会之上,具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是否改正过来了。
从“总负责老师”那次针对性很强的谈话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说到“总负责老师”那次谈话就为了说明它——我身上的“稳定的反社会特性”。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只要他说出来了,就是他给我定性了,就是他再也无法更改的了,他只有如对待一个“具有稳定的反社会特性”的人那样对待我了,尽管办法还是那些办法,只不过是变本加厉了而已。
我这已经是第几次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道习题做起,做完全部从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课本上的习题,我都记不清了。
爹把我这一次从1+1=2做起做出来的习题拿去给“总负责老师”们看了没有,我不知道,但确实拿去给“无限关心、日夜关心着你的社会权威人士”看了。我相信我看到的是,他潜意识之中就是要通过这种方式散布、传播“总负责老师”给我定的这个罪名,因为它是可怕的罪名,他就需要这种散布和传播。这种罪名,和所有罪名一样,它散布和传播得越广,它就越真实和不可动摇。
不过,这一次,虽然他仍然那样需要我的东西得到“权威人士”的某种承认,哪怕是被他们加上更可怕的罪名,但在家里,看得出来,对我又从小学一年级1+1=2那道题做起,做完从小学一年级到我正就读的这个年级的所有课本上的语数习题这件事本身已经身心交瘁,疲惫不堪,只不过是在麻木和机械地重复一种也不知何故似乎得不断重复下去的动作而已。
第160章 第 160 章
4
又回中心校考试了。我和爹被叫到他们面前。他们要说的是我上次的考试。说我上次的考试成绩本身还是不错的,完全可以得95分以上,但是,他们虽然批改了我作的题,也即每题都打上了勾或叉,但没有给任一题给分,卷子上也没有给总分。
还是“总负责老师”代表他们发话,非常温和、克制、平静,甚至是局外人般地对我说:
“你这次考试的成绩本来很不错,但我们没有给你的一题拿分,也没有给你打上总分,只是你的题本身对了我们就打勾,错了就打上叉。这也不是说就给你的试卷打了零分,绝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从零分到满分的任何一个分数我们都不能给你,你本身也都不应该……怎么说呢,说俗了就是你不配得到它们,不配得到任何一个分数。
“对你这次考试,我们似乎感到遇到了我们的一种权限问题,而在我们的权限之内,也似乎只能给你的答题打上勾或叉,再多就是我们做不了的了。为此,我把所有老师都找来商议,他们也都感到为难。当然,客观上我们也还是可以给你打一个分数的,一个随便什么低分数,虽然这么做和原则是冲突的。但是,我们考虑到主要还应该帮助你,以治病救人的原则为主,所以大家一致同意不给你打分,并找你来把问题解释清楚。
“我们要说的问题就是,通过这次考试来看,你身上过去那种我们以前已对你讲清楚、讲透彻,并给了你最良好有效的建议的你把自己绝对凌驾于全社会之上,你身上具有稳定和一贯的、从来的反社会特性,现在已发展为反社会主义的东西。
“这个结局是你不听我们的劝告,不理睬我们对你的一切良好有效建议的必然结果——(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突然就十分残酷了)!实际上,我们也预期到了,而结果果然言中。而对于一个具有反社会主义特性的学生,给他的试卷打分甚至于批阅,都超过了我们的权限!
“而这次找你来,我们想说的仅是我们不希望以后每次在我们这儿考试,我们都无法给你的试卷打分。再说了,我们也不可能无止境地不给你的试卷打分,那也是原则上不允许的。至于到了那个我们再也不能只是不给你的试卷打分的时候,也就是说到了我们再也不能批改你的任何一份试卷的时候,你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会怎么办,请你下去好好想一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对你这样,仍然出于良好的愿望对你讲这些!”
在这个世界里面,“反社会”就是可怕的罪名,而从“反社会”到“反社会主义”,就是罪名的升级。
其实,我清楚地知道这次考试的结果必然是这样的。
对于我来说,世界就是一场电影,所有人都是电影里的人影子,看起来鲜活生动,实则没有意志,没有自由,没有生命,人的一切活动,世界的一切活动,都是既定的,下一步是什么,会怎样,早就已经定好了,完全不可能更改,也完全不可能出于意料之外。
我把自己设定为这场电影的观看者。当然,我也是它的参与者。我就好像有两个我,一个始终平静地观看着这场电影,一个则是这场电影里的影子,这个影子的一切喜、怒、哀、乐,虽为我细致入微的体验着,却也都是我观看的纯对象而已,和这个世界上任何对象没有区别,这也是我不管感觉到多么恐惧,我也不会为,至少不一定会为这恐惧支配,还是要干我认为必须得干的事情的原因。
我观看着我和中心校的老师们这场电影。我看到的是,我们的这场电影的情节到了这一步,接下来的情节必然是我的“反社会”罪名升级。我甚至于立刻就看到了若升级,那就是升级为“反社会主义”这样的罪名,尽管我其实并不清楚什么才是“反社会”和“反社会主义”,对什么是“社会主义”也不清楚。对于我来说,这个结果是“总负责老师”们改变不了的,也是我改变不了的,它绝对不可能为人的意志所转移。和电影不同的是,电影还可以选择不播放,选择删除一些内容,而对这种电影则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看着一切发生。
所以,在他们所说的这次考试中,那我绝对无法抗拒的宇宙般的黑暗力量使我有意识有目的地在答题中做了那么些事情,特别是在作文中有意识有目的地像我当初刚学写作文那样写了,放开手脚写了一篇虽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