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三官镇中心校不可能免俗,当然也是这样。中心校的老师们,当然包括在那次数学竞赛中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印象的自称是“总负责老师”的老师,在教学生读书考大学上既知道他们的责任,也知道他们的权力,所以,把全公社村小的学生,特别是我们这些他们所说的“高年级,马上面临升中学的学生”,经常召回中心校考试,检验和检察我们读书学习情况,那是必然的事情。期中考,期末考,阶段考,月考,单元测试,单科考,单科中的专项知识考,数学中的应用题竞赛、计算题竞赛,语文中的作文竞赛、基础知识竞赛,基础知识中的某一两项基础知识竞赛,作文中又分记叙文考试、说明文考试、应用文考试……品类之繁多复杂,就是神的想象力也自叹弗如。就这样,我们至多一个两个星期就会回中心校考一次试,一个星期就一两次回中心校考试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考试对别的学生有可能只是考试而已,考好考坏是另一回事,可它们于我就不像考试那么简单了。以“总负责老师”为代表的老师们说到做到,毫不含糊地对我进行“总负责老师”所说的“跟踪教育”、“特殊教育”,一定要把我教育改造成他们所说的那种“我们社会合格的学生”。
比方说,虽然在那次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数学竞赛中,我一题也没有错,但是,在后来的考试中,我却有的是没有得到满分的时候,也就是有的是并非每道题都做对或完全做对了的时候。一遇到这种情况,以“总负责老师”为代表的老师们就会大叫起来,说事实证明我并非不会出错,对知识的掌握并非全面和到家了。
他们一定会叫爹去或把我和爹一起叫去,以“总负责老师”为代表的几个老师坐在那里,“总负责老师”还是以那个让我终身难忘的坐姿坐在那里。“总负责老师”说过他姓钟,我们有时候也可以叫他钟老师。
我和爹如老师面前的小学生一样站在他们面前,钟老师指着我的试卷训话,这次却只是冲爹说的没冲我说:
“他这次数学考试没有得满分。有几处确确实实是错了,我们也是根据他实际的答题情况扣的分。而我们这次数学考试的题出的并不深。他不仅没得满分,还并非是第一名(说这句话时,钟老师的口气多么轻蔑啊,他身边的几个老师也都同样轻蔑地笑出声来了)。
“对其他学生,这也许很正常,不算什么。但是,我们认为,这种情况发生他身上就有理由被看成是极不正常的,成问题的。我们还只指的是他知识掌握和学习方面的。应该对他下最大的苦功和力度重新学习已学过的知识,特别是基础方面的,最好是让他从零出发。我们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只是对他比对别的学生寄予更高的厚望,我们即使把其他学生一个都培养不出来也要把他培养出来……”
虽然不能说我已经多么明确地意识到了,但我却无疑清楚地感觉到了,对于爹来说,他们这种“要求”的性质是双重的,既是他们在有心和刻意地整我,非整死我不可,又是给我的未来竖起了一盏明灯,是真的百分之百地、如他们始终声称的那样关爱我、关心我,真的是其他所有学生一个都教不出来也要把我教出来,把我教成一名大学生,甚至于“国家栋梁之材”,我也只有依靠他们这样的关心和关爱才有可能有前途,不然,绝对死路一条,而这两种情况在他身心中的冲突,使他一方面绝对忠实地执行他们的“要求”,说叫我从零出发就一定会叫我从零出发,不会有半点含糊,并更把我看成是他的希望,另一方面,又会加倍恨我,对我更加失望乃至于绝望。
从那次数学竞赛后,他们对我考试的评分一般不再单独使用一套标准,和对别的学生的评分标准是一样的。他们也总是特别声明这一点。但是,却绝对不可能有一次考试他们所说的结果出来了,他们不把我和爹叫去,不叫我去也至少要把爹叫去,不叫我和爹去爹自己也要跑去,听他们对我的考试发表看法。通常是,我在参加这次考试时,必有的一个内容就是站在他们面前听他们说上次考试的事情。而他们说的也通常是这样的:
“他这次考试本来有望得95分,可我们只给了他93分。这是因为他犯了一个对他来说不应该犯的错误。这个错误如果是其他学生的,或一般的考生犯的,以一般的考试标准,我们还不能扣他们的分。可我们不仅扣了他的分,还一扣就是两分,就为了给他一个警示,一种高标准的要求,因为这个错误发生在他身上就不能不说是严重的,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引起很坏的、叫人想不到的结果!”
“这次考试他以0。5分之差落在考了第一名的考生之后了。对这个小小的0。5分我们之所以把你们找来是因为,0。5分之差也是一个等级之差、层次之差,甚至于性质之差的问题。且不说高考中的0。5分之差就可能是高中和名落孙山之差,就是日常生活中,在其他所有人类活动的领域中,零点几,甚至于零点零零几的差错,也可能会导致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结果……你看,你仅仅差了0。5分,就不是第一名而只不过是第二名,是另一个层次、另一个等级了,这也可以说就是一个差之毫厘、谬之千里的证明!”
“我们这次找你来是要告诉你,他这次考了第一名。这个成绩似乎是可喜可贺的,可是,他与第二、第三名之差却仅仅只有几分,连5分也不到。他没有同第二、第三名学生拉开距离。而我们凭我们多年的教学经验,也凭教学规律本身认为,学习上同落在自己身后的学生拉开距离是非常重要的,这就好比长跑……”接下来讲的是一通长跑的道理。
“让我们大大出乎意外的是,你这次考试只考了个第三名!这是你从未有过的,发生在你身上只让我们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即使这在你身上只是一个偶然情况我们也认为必需认真对待,因为,从过去的前一、二名落到第三名这对哪一个学生都是特别严重的,需要认真总结和反省的,更何况我们认为这在你身上还绝非是偶然的,它是你的历史性的必然,你所需要的也就不仅仅是总结和反省了!我们建议你回去首先要写一个反省和总结的材料让你父亲感到满意后,再让你父亲交到我们这里来。当然,它一定要是深刻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挖的是本质性的东西。我们把它过目之后,再给你商定出一整套切实可行的办法,你认真对待,老实地、一是一二是二地去执行,把你从现在已落到的处境中拯救出来!”
“我们对他学习上已有一个相当清楚、精确的总体印象了,那就是他的学习成绩不稳定!通过以往各次的考试,我想你也应当看出来了。客观上不需要我们多说,你也应当清楚一个学生无论是在学习上或其他方面保持稳定和前后一致都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是压倒一切的。一个国家,如果不稳定,那它就不会成其为一个国家;一个真理,如果它不是前后一致的,那它就不会是真理。你看那些具有优良品质的人,那都是个个终身一切言行都是好的,正确的,优秀的,具有模范意义的。而那些时而好时而坏,时而能够时而不能够与国家、党、领导保持一致的人,你也看到了我们国家、党、领导和人民都是不会信任他们的,他们也根本得不到信任。一个学生,仅就其学习成绩来说,永远是第三名,甚至于是第四名、第五名,也比他时而第一名时而第二、第三名更真实可靠,值得信赖!”
……
这样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每次考试都有。
对于我和爹,他们这些训话,每次都是严重可怕的事件。怎么说呢?每次都是去接受一次审判,一次沉重的打击。似乎是,只要我们对他们不当一回事,事情也就没有什么了,可是,我们既没有这样,好像也没有可能这样。
就我来说,我每次都感到自己的罪又增加了一分,自己更坏、更不可药救、更没有希望了。看起来,他们总是在让我更深地陷于黑暗、孤立的泥潭,却又总是让我们看到希望的微光。我和爹都如此看重这些希望的微光,它们对于我们就是救命的稻草,我们就是因为这些希望的微光而离不开他们,放弃不了他们。但是,事实是,所有这些希望的微光到头来都无一例外地使我黑暗、孤立、绝望的泥潭里陷得更深了。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某种“必然规律”。
不过,虽然我的自责和罪过意识和看不到希望是要多大就有多大的,却在内心中高度轻蔑他们让我看到的希望和让我陷于其中无法自拔那泥潭。我觉得我虽然没办法不做出对他们伸过来的希望的微光靠上去的样子,却也正是在通过做做样子而嘲弄他们伸过来的这些他们声称是为了我好,是出于无私的关心和关爱的东西。我内心深处有一个东西是比一切更明确坚定的,那就是绝对不会接受他们的任何东西。接受他们和他们的东西,是我愿而不能,能而不愿的。
但是,爹却不一样。他们的每一句话对于他都是圣旨,不管这些话怎样前后矛盾,漏洞百出。我的感觉是,就因为他们的发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它们对于他才是圣旨。他们不找我们,不“关心”我们,不“关心”我们甚于其他任何人,爹显然就放心不下,犹如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小孩子,对我只会愤恨交加。哪怕是仅有一次考试他们没有把我们叫去说点什么,他都会这样。同样很显然,他们把我的问题说得越严重,越没有希望,他看到的希望就更大,感觉到得到他们的“关心”和“关爱”就更大。但是,他感觉到得到的“关心”和“关爱”越大,跟着来的他的失望和绝望会越大,失望和绝望越大,对我的愤恨就越大。
每一次他们找我们去“关心”和“关爱”我们,都是给他打一针强心剂,使他快乐而兴奋,甚至于使他大喜过望。他已经过几天不打上这么一针强心剂就无法活下去了。这不是在说他什么,而是事实。但每次也都突然之间他就颠倒过来了,兴奋和大喜过望变成了绝望,从他这时候狂乱的眼睛里都能够看到,周围更黑暗了,我就是那个永远也出不了地狱见不了天日、使他也永远都出不了地狱见不了天日的魔鬼。“来来来,先打了再说……”一切转化成对我的棍棒。我感觉到,他已经恨不能这些棍棒都是刀斧,对我刀砍斧伐,直到我什么也不再剩下。
对他们训话的永远都是那个姓钟的“总负责老师”,也每次都至少有三四位老师,我说的当然是中心校那些总是特别强调自己是“国家正式教师”的老师,站在一旁,既严阵以待,又幸灾乐祸,该笑时笑,该插话时插话,该怎么笑就怎么笑,该插什么话就插什么话。一切和那次我平生参加的第一次数学竞赛没有两样。也像那次数学竞赛一样,场面从较温和平静开始,步步走向那样严重的结果。
爹离不开他们,离不开他们对他这样,就对他这样,就像他离不开我,离不开对我那样,就对我那样是完全一样的。可是,他也终于感到无所适从了。和一位他感激涕零夸赞的“真正的好老师好人”的中心校老师秘密地挂上了钩,以求这位“真正的好老师好人”能够给他指条明路。当然,也有这位“真正的好老师好人”亲自来找到了他要给他指条明路的因素在内。听了这位“真正的好老师好人”的指教,他回来后那兴奋和激动啊,就像得到了渴望和等待了几生几世的秘笈,把他受到的训教既一字不漏又大加渲染地讲给我听,但说着说着就悲人中来,恨从心生,“来来来,先打了再说,你只配一个打字!”
不过,这位“真正的好老师好人”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地给他讲社会之道、为人处世之道毫无新意,和爹本人,也和张芝阳们、张朝海们,所有所有的人们对我讲的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第158章 第 158 章
2
这天,考试结束后,爹叫我先回去,说“总负责老师”叫他留下,要当着他的面批改我的试卷,然后有话对他说。
爹天黑了才回来,一看见他我就听见“总负责老师”这次对他说的话在他身体里轰鸣,这些话已经使他饱胀得就快爆裂,如果他在路上不跑得这么快,早就已经爆裂了。
他向我如电闪雷鸣般倾倒“总负责老师”这次对他讲的话:
“总负责老师今天特地留下我,就是为了让我回来告诉你,通过,还仅仅是通过你这几次考试来看,你在知识掌握能力训练方面的问题还是另外一个问题,一个次要的问题,虽然并不是不存在问题,而是确确实实存在着问题。
“你的主要问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