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夜行动”最后的那个晚上,被我一直形容为“白色神魔”的那个幻象。它有我们家那张饭桌半个大小,浑圆,转个不停,越来越明亮和纯粹,到后来,它亮得起码也有上千个我见过的最明亮的满月的明亮集中起来那样明亮,我疑心它就是月亮女神,月亮女神是存在的,月亮只是她用来遮住她美貌的面具。有那么一会儿时间,我因为纠结于到底该如何理解我遭遇的这些“鬼神事物”而长时间地看着它。我久久地、静静地看着这个女神的歌舞,这个幻象,这个普照宇宙的月亮。它只是一个浑圆的亮得如千百个月亮集中在一起的二维平面光体,但是,就在我这么看着它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突然从它里面冲出一张至善至美风情万种笑盈盈的女性的脸,对着我的脸吹了一口气,这一吹,一下子就把我吹散了,我是真的散了,化成了无数天国的雪花、天国的精灵在整个房子里飞舞,我的感觉是我不只是在一间房子里飞舞,还在整个宇宙飞舞,整个宇宙什么都消失了,只有我化成的天国的雪花和精灵在飞舞。这一经验是我此生中最美丽的经验之一,在《眼对眼》那部书中,我有详尽的描写。过了好几年,我都是中学生了,这口气在我的脸上留下的感觉都还在,就和有些被初恋情人吻过了的人,被吻的那个地方的感觉过了很久都还在那里完全一样。这一经验在我身心中的印记甚至于使我都是一个民办教师了,坐在窗前读《红楼梦》,读到其中贾宝玉和他叔嫂调情,他叔嫂在窗纸上用舌头舔出一个洞,透过这个洞向好奇地凑过来往里看的情种小贾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的情节时,空中突然又一下子冲出一张至善至美风情万种笑盈盈的女性的脸,确切地说是女神的脸,和当年那个遭遇完全一样,也照样是这张脸,这个女神,对着我的脸吹了一口气,这一吹,又和当年一样,把我吹散了,是真散了,我成了无数无限轻盈的没有一点重量的天国的星星在满屋子闪烁和飞舞,闪烁和飞舞出我和世界的一切界限都消失了,我自身的一切界限也消失了,我成了整个宇宙、宇宙一切无不是我的闪烁和飞舞的胜景。这个经验过后,我意识到当年被女神那么一吹所留在我脸上的感觉都还没有完全消失,只要它没有完全消失,它就完全可以因为受不管多么微小的激发而重新让我受到女神之吻。
那些如暴风骤雨山倾海倒山崩地裂的天使们向我撒来鲜花、欢呼和呐喊,那些飞向空中又飞落而下落向我头顶的天堂里的一切,也像这般,我一下子成了所有这一切在整个天堂飞舞,飞舞出那样的胜景,如果它落到人间来了,足以让无数的宇宙每一处每一点都是永恒的奇迹。在有一个经验中,亿万天使突然一下子手挽手凝成了一个整体拔地而起,就像半个世界一下子在我面前竖立起来,竖得有天那么高,然后又整体从空中向我砸下来,这一砸下来,它就散了,就像高达几十米的海啸巨浪整体崩塌而化成了无数的浪涛、浪花、暴雨、瀑布一样,它散成了无数的形式、无数的形状、无数的形态,我也在这一瞬间变得那样大而空,这亿万种形式、形状、形态全都落在了我身上,我也一下子就成了它们,成了它们的每一个,我感觉到了亿万种快乐,我成了这亿万种快乐,我感觉到我的快乐充满了天堂,也充满了人间和地狱,这海洋般的快乐中充满了天使的笑声,我听到所有这些笑声,我成了所有这些笑声。这一洗礼过后,我毫发未损,站在天堂里,更是无以复加的明亮和灿烂,我怕虽然像我们沟的人不可能,但是,人间一定有人,不管他们住在哪里,已经看见了这时候天堂里这个我的脸了,他们看不见天堂里其他一切,但完全可能看见这张脸,并因为看见了而匍匐赞美,这就因为这时候在天堂的我已经明亮灿烂到了这种程度。
我不管活多大岁数,经见多少东西,也不会忘记我在三十岁左右的一次经验。那天,放学后,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里,打开那台黑白电视机。这时期,部分农村的农民家里已经有了黑白电视机。我打开电视机,立刻就被正在播送的一首曲子给吸引住了。我被吸引得那样之深,本能地驻足聆听,却跟着就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是个民办教师,忘记了自己刚从学校回来该去做家务和做饭了,忘记了自己和也吃我吃的这碗饭的人之间的竞争,忘记了昨天在中心校开会时受到的所谓“国家正式教师”的歧视,忘记了明天又要去中心校开会和参加政治学习不去我这碗受人歧视的饭也吃不好甚至于没得吃的烦恼,忘记了周围的人们都日夜只为了发财而奔忙、唯我不知何故像是要完全安于现状地过下去而受到的人们的嘲笑,忘记了我因为经济状况越来越不如他人而受到他人越来越明显和不客气的蔑视,忘记了妻子正在为我不把我们那张老式床换成时髦的新式床而和我怄气,忘记了妻子为一张床和我怄气的实质是为我安于现状而不去像人人一样发家致富和我怄气,忘记了我再这样下去妻子将十有八九会离开我让我面临妻离子散的危险,也忘记了我在家里,我还有一个家,有妻子和孩子,连时间和空间我都忘记了,就好像我已经失去了意识一般。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一场壮丽的天堂的雪崩从天而降,直灌我的头顶,就像我在天堂中的经历一样,这场天堂的雪崩穿过我整个人,穿过我整个身体和灵魂如穿过虚空,我的身体和灵魂也被它清洗,洗去了无数的垃圾、污垢、沉疴和迷瘴。这个幻象过后,我才完全恢复了意识,也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在干什么,接下来应该干什么。这时候,这首曲子的播放也已经接近尾声,电视上也打出字幕,我认真看,原来是贝多芬的《欢乐颂》。这次听音乐的经验,是我这一生音乐带给我的最美好的一次经验,以后,再听什么音乐都没有过类似的经验了,最多只能说是在听音乐而已,包括听贝多芬的《欢乐颂》。
像我这次聆听贝多芬的《欢乐颂》,我相信是一个普通的经验,不是所有人,也是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至少是他们可以理解和想象这样的经验,不会觉得它有什么不可能和稀奇之处。我听《欢乐颂》的这个经验和我在这七天七夜里在天堂中的很多经验也是相似和相通的,只不过在天堂中的经验在广度、深度和强度上要大很多很多而已。在听《欢乐颂》时,我的整个人,我的身体、我的灵魂,不是大部分不存在了,也是相当部分不存在了,或者说不是大部分空掉了,也是相当部分空掉了,以至于我不知道自己谁,在哪里,在干什么,连时间和空间都忘掉了,这才有了那种极乐的体验,也才有了被天堂的雪崩洗礼的幻象。而在这七天七夜神游天堂的奇异之旅中,经常是我整个人全部空掉了,我的身体、我的灵魂全部空掉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具空壳也没有了,我像是真的完全不存在了,世界也像是真的完全不存在了,我成了无边无际的虚空,这虚空之外再无存在,我就是一切,这虚空就是一切,但这虚空却每一点每一处都是最清醒、最发达的感觉,超过平时最大程度的感觉不知多少倍,不计其数的天堂的雪崩如无数天地的崩塌、无数世界的毁灭、无数宇宙的末日一般倒进这个虚空之中,这个虚空既是绝对的虚空,把这样多天堂的雪崩、天堂的胜景全部都容纳下来了,连它的一片雪花、一粒尘埃也没有遗漏和改变了它的模样,又是无限发达的感觉,超人的感觉、神人的感觉,把所有这些天堂的雪崩从整体到它的不管多小的一点一滴,一片雪花一粒尘埃之美都完完全全感觉到了和收入心中了,也经常像我聆听《欢乐颂》而得到的那个非凡经验一样,经验成了一种“黑暗”经验,我忘记了一切,包括忘记了自己在天堂,整个人就像完全失去了意识或死去了一般,待这一经验的高潮部分都过去了才恢复了意识,也才明白刚才不是谁而是上帝本人把我身体亿万万处的每一处每一点都亲炙了,留下了永恒的快乐,我身体的亿万万处的每一处每一点的快乐都是不同的、纯粹的和永恒的。在天堂中的这些经验的沧海一粟,也胜过我聆听《欢乐颂》而让我得到的那个非凡经验的千百万倍,不过,在天堂中的这些经验和聆听《欢乐颂》而得到的那个非凡经验内在的东西的确是相通和相似的。
这七天七夜时间那光明和它展示的辉煌,就是上帝演奏的《欢乐颂》,但它只能由上帝演奏,也只能由天使和神欣赏,人不无限接近虚无和死亡的状态,不安静无为得如死亡一般,是无法欣赏它的,它摆在你面前也是对牛弹琴。我这样说很痛苦很无奈,因为,多数人不会相信会有这样的演奏,他们或许相信贝多芬的《欢乐颂》就是人能欣赏到的美的极致了,而极致的美也只可能由人,至少是由智慧生命创造出来,而不是通过无限放弃自己、放弃一切、无限接近虚无和死亡状态就能够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欣赏到的,在这种欣赏中所能欣赏到的,即使是贝多芬的《欢乐颂》与它相比,贝多芬《欢乐颂》也只是一粒尘埃,而你欣赏到的则是整个宇宙,无数个宇宙,宇宙中的所有事物,无数宇宙中的所有事物。
我还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九岁那年的一个晴朗的夏夜,爹不知是去办个什么事,非要我和他同路,我并不乐意这个任务,但又不能不服从。事办完了,我们回家,他走在前边,我跟在他后面。在到我们家都不远了的一处地方,我突然意识到,刚才,就是刚才,我受到了一个热情而辉煌的召唤,一张无限热情、激发、辉煌的非凡的脸向我发出这个召唤,我没有在意,这时候意识到了。我立刻想到回应这样的召唤是我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因为回应这样的召唤是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人就是为回应这样的召唤而存在的。所以,我想了一下就毫不犹豫地折回去了,也没有给爹说一声,爹也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折回去而没有跟着他了。我来到向我发出召唤的那个东西面前,原来它是一块废弃的磨石,我当然知道这块磨石了,从我有记忆以来它就在这里了,只不过它一直在我眼中就只是一块磨石而已。我蹲下去看它,原来它还真是一超凡的辉煌,磨石上跳动着多少微小的彩虹,眨着多少小小的眼睛。我从这块磨石上看到了多少小小的光的世界,光的舞蹈,看到了这块磨石就像孩子神的眼睛,和上帝的星空互相对视着、交流着,把整个星空都反映在里面了,它既是一只眼睛,又是小小的一整个星空。我看了一会儿,起身抬头看了一下天,那璀璨星空的壮丽让我心底发出的那一声“嗨呀!”似乎响彻了整个天宇。这一瞬间我什么都忘了。我看到,每一颗星都是一只活的眼睛、活的脸,在笑,在歌,在说话。天和地的界限没有了,天地间多少光的天地,光的世界,光的歌舞,明亮的光是天使的歌舞,暗淡的光也是天使的歌舞,一点不比明亮的光的歌舞逊色,从星空直到大地,到大地那些最黑暗的、没有多少星光照耀的地方亭亭玉立着多少白天使、灰天使和□□,所有天使都是天使,都同样在歌,在舞,在说话,大地上的万事万物全都在闪耀,在歌,在舞,在说话,所有歌和舞都一样美,所有的话都一样动听。无处不是我在磨石上看到的那种活的辉煌,群山,树木,房舍,道路,田野,还有各种夜间活动的虫子的鸣叫和鼓噪的蛙鸣,无一不在和天地、天地间的一切应合,在这应合中无一不是一样的辉煌,也无一个辉煌不是独一无二的,既是一个“生命”,一只活的“眼睛”,一张活的有个性的“脸”,又是一个整个星空,整个天地,整个世界。这时候,我也成了这样一个辉煌,成了一块磨石,成了整个上帝的星空,身心中多少“彩虹”在跳舞,多少“眼睛”在笑,在歌,在说话,整个星空,整个天地,天地间的一切全在我身心中,而我的身心则不复存在。我整个空了,世界也整个空了,万事万物都空了,一切都只剩下看得见的却是虚空的形式,这些形式不是事物,不是实在,仅仅是至善至美而已,是至善至美本身,仅仅是让所有存在者欣赏到无限的美,感觉到无限的快乐,得到无限的幸福。一切是一切的欣赏对象,一切是一切所喜爱的,一切是一切的幸福,一切是一切的美好,一切是一切至善至美的梦,一切是一切自娱自乐的发明创造,这就是一切。不过,也就是这时候,我听到了爹的怒吼,这是他已经到家了,发现我没有跟上他而是又去干什么坏事了——对于他,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