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历史上大多数皇帝都是地痞流氓、市井无赖出身,这些人本来就做事没有底线,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他们也正因为有这个特性,他们才在和其他人的争夺天下的斗争中获得了胜利。他们没有什么本事,但善于笼络、欺骗大众,一旦得到天下,就原形毕露,“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剪除功臣,毫不念旧情,无所不用其极。那一个个血淋淋的故事,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凌迟处死,挖眼拔舌,人们讲得生动形象,有鼻子有眼,听得人身上阵阵发冷。为了保住“皇位”,李世民、刘邦、朱元璋之流,一次屠杀几千上万人那是儿戏一般。
爹经常给我讲韩信的故事。首先是韩信受□□之辱。爹特别希望我能够从韩信受□□之辱中学到东西。他说,那歧视我们、整我们的人我不仅不能去恨他们,还要感激他们,因为历史上成功的人、成了人上人的人都是这样的人,韩信就是其中一例。韩信得势之后,还请当年让他受□□之辱的人为座上宾,虽然这时候他已经有可以把这人杀掉甚至于满门抄斩的权力,可他却没有这样做。人们也都教我应当向韩信学习。今天忍气吞声,叫怎样就怎样,左脸挨了还伸出右脸去挨,是为了明天扬眉吐气,威风八面,想怎样就怎样。
在韩信这个故事中,最叫我震惊的是在人们那儿,韩信得势以后,有完全可以将当年叫他受□□之辱的人杀掉甚至于满门抄斩的权力,这没有被人们质疑,而且,很显然,假如今天那些所谓得势者也拥有对不过是在过去羞辱了他们的人生杀予夺的权力,也不会被他们质疑,也会得到他们的认同甚至于欣赏和向往。虽然我年纪尚小,只有听他们说而没有发言的权利,但是在我看来,任何人都不能拥有这样的权力,哪怕这个人是像韩信这样并不是杀掉当年羞辱过他的人而是把人家奉为座上宾。当然,在他们所讲的所有故事里那些他们所说的得势者、掌权者,包括皇帝都有那种近乎无边无际的绝对权力,老百姓要在他们的统治下过点好日子全取决于他们个人的愿不愿意当个好官、好皇帝,这都是令我震惊和不能接受的,震惊和拒绝到了它必然要发生惊天动地的事情的地步,尽管这个惊天动地只不过对我个人是惊天动地的。
他们给我讲韩信,是要我学他能够忍受□□之辱,把它转换成自己终有一天去骑在别人头上的本领,说明白点,就是要我学习当我被他们踩在脚下时,不要去论什么公道、正义、平等,而是一切只为自己有一天把别人踩在脚下,只有这事情才是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唯一值得做和事情,也唯一必需做的事情。当然,他们给我讲韩信,还是要讲,“狡兔死,走狗烹”,韩信是高人,刘邦则更高一筹,当韩信为他打下了天下,韩信没用处了,就毫不手软地将韩信除掉了。他们这是要我学习在通向踩到别人头上而不是别人踩在自己头上的道路上,要残酷无情、不择手段,目的高于一切,为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干,什么人我都要仅仅把他看成是我的“走狗”而已。
爹和人们向我讲历史上有人为了上爬、为了得势,尝大权大势者的大便的故事,把人家的大便伸手就放入口中,面不改色心不跳,还称“黄龙色味俱佳”,他们凭这个而得到了赏识,飞黄腾达,大权到手后,为了排除进一步发达之路上的障碍,屠杀起当年他尝过人家的大便的一家老小,那是毫不手软,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们称要这样的人才是真有本事的人,才是人中龙人中凤,我要学什么就该学这种人,我如果真是聪明的,就该把我的聪明用在去成为这样的人上面,而不是写我那样的作文。
有一个典故,爹向我讲过好多次。一帝王落难,逃到一位旧臣家中。旧臣家徒四壁,给落难帝王做不出点像样的吃的来,而落难帝王怆惶凄惨、饥肠辘辘,只求眼前能吃上一顿饱饭。看旧臣的家境,帝王正寻思自己已几天没吃上一口像样的饭食了,在这个旧臣家今天就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吗,旧臣却给他端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大肉,帝王吃得满心欢喜、赞不绝口,畅快淋漓地饱食之后,不能释怀心的疑惑,问旧臣,今日所食何肉?旧臣默默无语。临别时帝王偷入旧臣厨房,见砧板上一颗刮得干净的头骨,出门时又没见旧臣的妻子出来相送,就明白了他吃的是旧臣患难妻子的人肉,旧臣为解他饥饿,杀了自己的妻子。帝王没有说什么,日后重新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位旧臣提升为宰相,赐其良田万亩,美女上千,让他终身享受荣华富贵,人间极乐。
爹反复给我讲,这位落难帝王的旧臣并非出于愚忠,而是深知这位落难帝王将来会重新登基,他就是为自己日后的大富大贵才杀了自己的妻子以解落难帝王一时之饥的。他说像这个人的心狠手辣、不念人情,是我们世界真正的成功者、人上人者共同的本质。他说,其实这个人才是大智大慧,真不简单。
他说:
“娃儿,如果你有一天能够像这个人一样六亲不认,哪怕是为了一位日后可让你飞黄腾达的大官解一时之饥,你也可以像杀死一只鸡一样杀死你无论哪个再亲的人,哪怕是与你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亲人,那你的大好前程就有保证了,没有谁能挡你的道了。在我们这个世界上,从古到今都是只有这种人才是得了势了,骑在别人头上大富大贵作威作福的,其他的人,哪些啥子念人情的人、讲人性道德的人,有慈悲心、怜悯人、爱心的人,从来都只有被人踩在脚下当牛做马,活得没有一点意义!”
爹和人们争先恐后、连篇累牍地给我讲这些。特别是沟里人集中起来在茶壶嘴的学校坝子里给搞了那么大一出、爹把我关起来抄了一个月的他所说的“范文”之后,人们,当然还有爹,像是撕破了脸在我给我讲这些,对我进行的完全是地毯似的轰炸。
他们说,无论是我们世界过去有文字记载的几千年历史,还是现今这个世界,成功者、人上人者几乎都是如此这般心狠手辣、毫无人性、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善于察颜观色、溜须拍马、两面三刀、阳奉阴违,落魄时忍气吞声,当驴子当马毫无怨言,得势时颐指气使、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他们说,对这些人来说,无论是朋友、亲人都不过是自己上爬的阶梯,必要时会义无反顾地牺牲他们。
他们说:
“你以为我们世界从古到今那些得势的人,大富大贵的人,人上人是些什么吗?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的人吗?不是,根本不是。在我们世界真要成为一个大有前途、大有作为的人,说白了,那都是在该牺牲自己的兄弟姐妹时牺牲自己的兄弟姐妹,该牺牲自己的妻子儿女时牺牲自己的妻子儿女,该牺牲自己的亲朋好友就牺牲自己的的亲朋好友的人,而且牺牲起这些东西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实际上,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人间干出大事,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角色,真正的英雄!”
他们说历史一个叫曹操的大成功者,他的名言就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可天下人负我!”
爹、张芝阳、张朝海,还有其他人,向我进一步地引申出了,我们世界从古到今的人上人者,为了成为人上人,在“仕途”上——他们反复告诉我在我们世界要有一条出路,只有走“仕途”,也就是当官,不当官也要当当官的的秘书——需要牺牲时,照样会如牺牲别人、牺牲自己的亲朋好友一样一牺牲自己个人的观点、思想、立场,放弃独立的品格和人格、个人的信念和信仰。他们说,对于一个在我们世界是英雄、楷模、伟人、大富大贵的人、骑在别人头上别人只有给他们当牛做马的人来说,谎言大于真理,谎言高于真理,而不是刚好相反。关键在于什么对他个人利益有用。他们说,我们几千年的历史,从来也不是真理大于谎言,真理高于谎言。他们说,谎言重复一万遍也就成了真理,所以实际上可以说人们是对的,那些心狠手辣心无真理的人是对的,因为人类历史和社会本来就没有一个什么真理,特别是没有什么最高真理、终极真理,一切本来就是相对的、辩证的、一分为二的,只要对自己有用就是好的,就是真理。
爹斩钉截铁地给我说:
“这个世界,这个人类社会,从古到今都没有一个终极真理、最高真理,从来就是谁的权力越大谁就越是真理、越拥有真理,权力最大的就是最高真理、终极真理的化身,他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这个人类社会的真相你必须承认和面对。在过去,皇帝就是最高真理、终极真理,因为皇帝的权力最大!”
对于爹、张芝阳他们,“上天”已死,“上天”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所谓的“上天”都是统治者为了更好地维护和巩固他们的统治阶级而发明出来欺骗老百姓的,世间谁的权力最大,谁就是“上天”,在一个单位或村里面,谁的权力最大,谁就是这个单位或村里面的万能的“上天”、“上帝”、“神”。他们向我讲道,从古到今,我以为什么罪才是最大的?是杀人放火吗?不是。是掳掠抢夺吗?不是。是男盗女娼吗?不是。是贪污腐败吗?不是。最大的罪乃是“犯上”罪。为什么我写的那些文章都可以给扣上“□□”、“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呢?为什么他们说我那些作文要是出自于一个成人之手,我早就已经完蛋了,甚至于死无葬身之地了呢?不过就因为我写的那些作文有“犯上”之嫌。
他们说,历代朝廷,无论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朝廷还是坏朝廷,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维护和巩固朝廷对老百姓的绝对统治和主宰。他们说,“防百姓之口甚于防川”,意思就是防写作、言论甚于防洪水猛兽,朝廷和官府对哪儿的老百姓在遭灾,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可能会不放在心上,但是对写文章的人在写什么、文人在说什么却时时提防,往往是不惜倾举国之力打击他们,更不惜一切控制文人的言论自由(我成年后知道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意思其实与爹他们给我讲的完全相反,但是,爹,还有张芝阳他们,他们就是这么给我解释这个成语的)。“文章高八斗,当官的不点头”,从古到今的文人知识分子都是官府的附庸,所写文章再好,当官的不“点头”,那也是一文不值,不会给你带一任何好处。得不到官府承认的文人叫做“下九流”,排在娼妓和乞丐之后,简直是为人所不耻,连混口饭吃都困难。这还不算什么,若是写了像我写的那些有“犯上”之嫌的文章,那就要治罪了。文人和知识分子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歌功颂德,歌颂当今皇帝,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假的说成真的,做朝廷官府愚弄、欺骗百姓的帮凶。
爹给我讲清代一位历史学家编了一部明史,他的用意还本是歌颂、美化当今朝廷呢,可有一位奸臣为拍皇帝的马屁,把这部明史断章取义,说作者有“反清复明”之意。这成了清代最大的冤案之一,被连累下狱者达数千人。
“无数的家庭就这样毁了。他们有很多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仅和作者有远房亲戚关系,甚至于连作者认识都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给这位作者挑水的、煮饭的、作下人的,仅和作者认识或有一面之交的,都没有人逃脱。这几千人中还有不知多少是年幼无知的小孩,甚至还在襁褓中的婴儿。他们都这样不明不白进了冤狱,甚至成了冤鬼。”爹用一种悲怆的语调对我说,“朝廷为什么要这样呢?还不是为了他的统治,他们的江山。可他们打的口号却全都是为了社稷,为了天下百姓。”
爹给我讲那些被老百姓称为“圣主明君”的,被后代尊为“千古一帝”的,其实在对文人、写作、言论的控制中往往是最严厉和残酷的,比那些老百姓心目中的暴君还有过之而不无及。清代就有一位“圣主”,历史书上评价为“千古一帝”的皇帝,在全国大肆剿灭那些有朝廷听来不顺耳的言论的文人,到处都在搜捕、抄家、抓人,到处都是朝廷的密探,无数的文人今天还是“顺民”,明天就成了“阶下囚”甚至“刀下鬼”。有一位秀才,一天早晨起来读书推开窗子,一股清风吹进来把书翻了几页,秀才随口吟道:“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有人去告了密,说秀才在讽喻朝廷愚昧,秀才当即就下了大狱,定了重罪。
爹对我说,在那样的时代里,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可能是朝廷的密探,每个身边的人都可能在明天去告密,夫妻之间,父子之间,乡邻之间都不敢说话了,更不用说说心里话了,见面